亲眼所见的不是把脉,也不是那几个宫人私下传言的孕中呕吐。皇帝再有多大的神通,也没办法把太后腹中的孩子拖出来验明正身,但亲眼看见了刘裕在太后的凤榻上,这难道还不够?
刘璞把眼睛闭上,又想起那日的情形。
那还是他十三四岁的时候。
他从小长得竹条子一般细细长长,没了侍卫、宫人跟随时,也是个去哪儿也不大惹人注意的小少年。那日太后招他去长寿宫,而小皇帝不知因为了什么事情,正生着他母后的气,便凉言冷语地拒绝了个干净。
可刘璞虽然从小惫懒于读书,好歹也是从老讲席那里知道了些七七八八的古礼不可废之类,再者身边还有一个迈步子都不肯走错一步的檀二公子盯着,到了晚间,闹脾气的小皇帝还是不情不愿的去了长寿宫。
这一去,可就是去错了时候。
小少年顾念着面子,不愿让宫人知道他最后还是遵从了母后的吩咐,于是猫着身子从长寿宫左边的矮墙上翻了进来。正值夏日,长寿宫中郁郁葱葱、树木繁茂,刘璞身上又有些功夫,脚步轻快,没几步就跳进了长寿宫的寝殿之侧。
暮色已至,太后是肯定呆在寝殿里的。
小皇帝顺了顺被树杈子搅乱的头发丝儿,把袖子里折进去的草叶子挑拣出来,蹬着墙,扒拉上了窗台。
夏日炎热,窗扇大开。
偌大的寝宫前殿无人,刘璞四下溜了一圈眼,轻飘飘地着了地。
他熟门熟路,溜达进了后殿凉凤亭,本打算向自家母后扭扭捏捏地认个错误、领个责罚了事,不想却看见了些不该看见的东西。
没错,入目即是巫山雨云、共赴温柔乡。
那时候的小襄王比现在略瘦些,但摊在榻上也是好大的一堆肉。刘璞从屏风后边探了一只眼睛,盯着这一堆白花花的肉,脑子里边登时充满了类似于泥巴之类黏糊稠重的东西似的,连弯儿都不会转了。
太后与小襄王私下勾结甚久,算在现在,至少也欠下了七八年的风月债。
起初,刘璞自然是接受不了的。刘裕是老皇帝的侄子,也就是太后的小辈,这两代人搅在一起,不就是乱了伦理纲常?而且无论他对母后有多大的不满意,那都是生他养他的亲生母亲,一个半大孩子,怎么忍得了母亲和别的男人纠缠?
然而愈到后来,愈冷眼旁观了许多事情后,他却只觉得太后也可怜。
一个女人家,想要护得自家儿子不被旁人篡了位,不知暗地里要花多少的心血、承受怎样的担惊受怕。
说到底,那些个不满少年郎身居高位的重臣老将们,默认该继承皇帝位置的皇子皇孙,不外乎两个选择:一则是颍川王刘宁,二则是小襄王刘裕。
颍川王自不必说,成怀王逝世时,留下了一封大将军玺密令,提早就把刘宁封去了“宁做老农不入相门”的颍川一带,摆明是断绝其一切有可能问鼎中原的念头;而襄王一脉的封地自老襄王起就不断加封,连续三任皇帝又没有一个敢把这些封地全封到一处去,唯恐其汇聚成个无法无天的诸侯国,这样一来,反倒弄的襄王领土遍天下了。
遍天下也不可怕,都是些小地方,也就很容易收拾干净。可老襄王那败惯了家的皇兄,感伤宝贝弟弟被刺杀于宫门之前,心里酸楚,大笔一挥,把南方十八郡又拨了三个给他家做补偿。
三个也就三个吧,南方地广人稀、毒瘴遍地,也不是什么富得流油的好地方。但怀就坏在,老襄王之前得的封地中,正好有两块儿在南边,东南、西北两个角都守的严实,往常没这新封的三郡时,两地相隔甚远,成不了大气候,现在封土令这么一下,可是恰好就连成了一条线。
这条线有个更为著名的标识,也就是之前纪国修建的两广大运河。
沟通东南、西北角,纵横南方地带,它是联通南境极重要的枢纽之一。当初的纪国,正是凭着这一条运河,在条件并不怎么有优势的南境,硬生生劈出了百余年的康庄盛世。
倘若不是因为那年难得一遇的蝗灾、旱灾一同席卷运河沿岸中部地带,使得这条枢纽带全线失控,恐怕朝文帝能不能带兵打进纪国都城,都不大敢拍着胸脯保证,这一片秀丽江山到底花落谁家,大约也未可知。
只是这条运河的主人,兜兜转转,如今居然落在了襄王一脉手中。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倘或襄王造反,即使举事不成,只要退居南境,重现纪国大业不是问题,朝国的天下,实际上是有四分之一,也同两广大运河一样,落在了襄王手中。既然这样,与其等他造反,不如识相一些,把刘璞这个派不上什么大用场的孩子从皇位上赶下去,乖乖的拱手让给人家刘裕的爽快。
如此暗潮涌动下,若不是太后委身襄王,哪里换的来这些年的平平稳稳?着实,刘璞能把这位子坐到今天,最应该感念的,反而是他一向与之政见相左的母后。
皇帝屏退跟着的一两个宫人,在暖阁小正殿中的昙花木案几旁歇了半刻,如入定老僧似的,盯着案上的一杯清茶出神。待万籁俱静之中传来扑簌簌的落雪声时,方才缓过神来。
降雪了。
屋中炉火很旺,熏的人脑门发晕。
刘璞找了这借口,以掩饰自家的片刻失神。他晕晕乎乎的站起身来,本打算睡到榻上去,却突然看见一边关着的窗扇,继而晕晕乎乎地走过去打开来。
凉气猛的扑进来,几片轻薄飞舞的雪粒子缀到窗前人的头发丝儿上,使刘璞忍不住一个激灵,恍然如生般完全清醒过来。
这不论春夏、无所谓秋冬,都非得开窗不可的毛病,还是檀二那厮在时的规矩。若是他还在这里,暖炉尚且得多点几个,两人都不必费心到外边去,坐在屋子里就能围炉赏雪,有趣的很。
他想起往常二人炉边对弈之景,忍不住嘴角微翘;再念及檀二是为了什么才惯下这么个毛病,不免又心中忧苦。
军中不比皇宫,檀二这家伙虽然从小有从军之志,但从未在行伍之中历练过。他的那些小喜好,可有人心里挂记着?这人三三两两的犟脾气,也可曾有人容忍劝诫?
嗤……你还担心人家作甚?秦长韵不是都跟过去了?这女子是个温柔妥帖的,照顾人不比你个大男人妥当?你自己在这里孤家寡人、又凄又苦,人家那两个还不知道是怎么个郎情妾意、情愫暗生、如胶似漆、甜甜蜜蜜呢……
皇帝绿豆大的心眼儿立马不舒服起来,怄气似的憋了一大肚子的火。
没人疼的皇帝暗搓搓地生气还不算,眼下没个泻他火气的人,他索性就把窗棂上系着的双目鱼扯下来,狠狠的握在手心里。
双目鱼一半玉质、一半木质,颇有些奇模怪样的可爱之处。
另一半玉做的鱼,被他当日塞在了燕归的行李中,不知那家伙到底看见了没。他还特意重新编了个结,方便燕归把它挂在剑柄上,也不知他到底挂了还是没挂。
到底还是没挂的可能性更大吧?这是刘璞第一次亲手做这种精细物件,他苦苦练了一晚才做出那个丑八怪模子,结绳都不知扭到了何处去,简直没法看。燕归是个眼睛里容不下脏丑的人,肯定是不愿意把这丑了吧唧的半块双目鱼挂到剑上去的。
刘璞傻呵呵的握着双目鱼,任由窗扇大开,躺回到床榻上去。
缺了个暖床榻的人,还当真不大习惯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上学忙,不定时更哈~
第39章 刺杀
今年冬日,格外森冷。
朝都城中的红砖褐瓦,照映在皑皑白雪之下,如同一只将要病死的、长着大口挣扎的怪物,显出万分的恐怖来。刘璞负手而立,俯视着这一座“属于他”的堂皇宫殿,想起负责观测星象、历法的星台吏言辞隐晦,话里话外,都是五星连珠、或生大变的兆语。
星台吏口中的“大变”是什么、何时发生、该如何妥善应对,这无数的疑问在他脑子里闪过了一瞬,便消失殆尽。
皇帝望着内外绵延一片的雪景,只想起了孩童时期一件小事,一件极小极小的事情。
大约是十二三岁的年纪,也是这么个大雪纷飞的时候,书院的几个公子哥儿商量好一起堆雪娃娃耍闹。刘璞自家就是个养尊处优的人物,却偏偏又不喜那些富家孩子的两手不沾阳春水,便离了他们,只和檀二在一处厮混。
书院是皇家开的,富家公子哥们就算再怎么胡闹,也不敢真和小皇帝过不去。这些一同读书的孩子,说好听点,叫做皇帝的同窗;说难听点,不就是个陪读的?
既然不肯造次,便只能敬而远之。孩子间的情谊本就来源于磕磕绊绊、打打闹闹,没了这两样,就只能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了。小皇帝和檀家二公子在这边安安静静堆雪人儿,另半边园子里皆是少年的欢声笑语、嬉笑打闹,虽然格调迥异,却能觉出一种莫名的祥和安宁。
燕归那家伙,算是个上能舞刀弄剑、下能熬粥煮汤的“贤惠”男子,但彼时尚小,手脚笨拙,愣是没把雪堆子垒起来,反倒弄的两只手冻得发白。刘璞站在一边,把手上的棉套子一摘,就要亲自上阵,乱七八糟的摆弄地上的积雪,美其名曰是要帮檀二一把,其实只能愈弄愈遭。
小皇帝的脾气从小就不大好,再加上他心气甚高,便特别容易被一丝丝小事儿惹毛。堆雪人这件事,对于笨手笨脚的刘璞来说,不亚于让他自己去绣个花,但他又不肯在檀二面前出丑,也不肯让宫人帮他一把,只能是堆一次塌一次,越发撩拨得他心头火气渐盛。
偏偏就是这个时候,一个误打误撞扔过来的雪团子点爆了火引。
那边的几个少年,早就歪歪斜斜垒了一地看不清眉眼的雪堆子,嘻嘻哈哈的团着一手雪球,不要命的往对方身上砸。砸人的高兴,被砸的哈哈一笑,砸回去也就了事,但刘璞不是平常孩童,他是当今圣上,砸到他身上,轻则弄个没轻没重、殿前失仪的过错,重则就是惊扰圣驾、损伤圣威的重罪。
更何况雪团子里还十分不恰巧的包了一颗小石子儿。
庭院里一时寂静,众人皆小心翼翼、秉着气息,看向小皇帝额头上被石子尖端划开的红痕,以及潺潺流下的一线血丝。
幸亏檀燕归回神回的早,刘璞阴着脸刚刚迈出一步,他就两手揽住小皇帝的腰,把人往后边轻轻一拽,高声呵斥一旁宫人道:“快请医官来看!”
檀燕归通常说话音调沉缓,彼时突然高亢起来,就是怕刘璞一时控不得情绪,把那冒冒失失的慌张孩子给当场处决了。此事可大可小,对刘璞而言,最糟的不过是额头上挂块无伤大雅的疤,而对于那孩子,为一个小小的雪球而赔上性命,就可太不值当了。
可惜值与不值,尚且轮不到他檀家二公子开口,甚至连皇帝本人都无话可说:太后听闻此事,第二日便将那孩子全家问斩。
其形容之轻松,宛如碾死一只无甚大用的小小蚂蚁。
这是刘璞第一次见到死人,如果硬要算进去的话,也可以说是第一个死于他手的人,而其起因,不过是一颗小小的、无意裹了石子在里边的雪球,而已。
至于那块伤疤,仅仅上了三天的药膏,就一丝痕迹也未留下。它本应该在的,提醒他那孩子和他的全家是怎样死在自己手里的,提醒他自己身上曾背负过怎样的罪孽,但伤疤消失的如此干净,就像是一切都出自臆想而来。
如同这一场大雪,囫囵个儿的把宫城包了个严严实实,把一切污秽之处都抹的干干净净。
一切都像是从未存在过,但他心里就是知道,那些事情存在,且只能被掩饰、无法被修改。
伤痕尚且是如此易于消散的东西,那他刘璞本人呢?
朝国万里江山,难道哪里就都刻着他刘家的名姓?刘氏的王朝,难道不是从别人手里抢过来的?一国的开国元勋,不也是另一国的叛将逆民?
的确,他自认为向来惫懒,背书克己之类的事情,他不想懂、更懒得动,但有一句话,出自冯老夫子口中,也着着实实听进了刘璞心里:成者王侯败者寇,历任国君,做了天底下头一等好事之时,旁人假惺惺的夸两句“圣上英明”也就罢了,但若是做了亡国君,便是天下人人喊打的老鼠,任是街边哪个嚼嘴皮子的说书老头,也敢戳过街老鼠的脊梁骨。
小皇帝争强好胜,最受不了屈居人下,便把此话牢记在心,断不肯把刘氏江山断送在自己手里。可是到了现在,他望着满满一宫的森白雪景,突然生出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来:谁说这江山就该他姓刘的坐了?
是旁人没本事坐?若非程楠也是个好面子的主、一心要找个正正当当的理由来封住全天下人的嘴,恐怕早就把自己踹出朝都城了;再者若不是小襄王与太后有染,恐怕也早就不客气的摆出自己“皇族正统”的身份,硬逼他刘璞退位了。
江山有人可坐,却偏偏坐上来的是他刘璞。难道他刘璞当皇帝就要比这二位当的好?
不见得。
年纪越大,刘璞越明白一件事:自己把自己当回事儿,别人可不一定这么以为。他不觉得自己就真比程楠、小襄王强多少,无论阅历、还是胆识。他也开始慢慢觉得,如果哪一日他真的亡了国,街头巷尾可能会流出各种传言,但时过境迁,人们很快就会忘掉他,再也不会提起他。
像是茫茫雪地覆盖一切,亦如雪消冰散、一丝痕迹也不留。
世人忘记他,或许比他额头上的那块儿疤痕消失的更彻底、消失的更快。他如此吃力挣扎,还不如快些颓然放手,如此苦苦支撑,又是何必呢?
刘璞一时陷入无可描述的迷茫之中,纷乱扰杂的心绪猛地涌上心头,几近悲恸。他再望一眼铺荡开来的无尽雪卷,强按下胸膛中不合时宜浮起的七个葫芦、八个瓢,掉头进了长乐宫暖阁。
暖阁中只有一间大书房,左侧一般是穆棠磨墨习字的地方,再往前的窗扇边上,就是刘璞偶或看看书、问问政事之所。暖阁两边各有一张十二角琉璃瓦亭,曲折环绕,则是小琴师苏隽最爱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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