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郡王听来哈哈一笑,那男子喜上眉稍,又要敬萧景酒水,萧景伸手一阻道:“可惜家禽安比玄鸟,奕郡王的心意,萧景心领了。”
方成安听着萧景之言,此刻回过神来看一眼萧景与那微微服低身姿的男子,冷冷淡淡道:“五皇子可要回宫?”
萧景侧头望他一眼,轻轻一笑,起身告辞。
刚出得府来,方成安骑了马甩下萧景飞奔而去,萧景驾马追上,堵住他问:“你这又是唱哪出啊?”
方成安道:“五皇子既然回宫,自有人护送,奴才当然是回家。”
萧景道:“今日本陪你出来解闷的,我好心好意,你又摆个臭脸。”
方成安上下打量他,冷笑道:“五皇子说笑,奴才低践之人,只配给主子解闷,哪里值当五皇子这些心意。”
萧景本肃着脸,听到此处忍不住笑了,低声道:“我错了,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何必生这样的闷气。”
方成安不语,萧景又道:“要不我陪你去三哥府上坐坐吧,你这几日没去过,三哥前日还问你来着。”
方成安咬牙道:“要去你去,我不想去。”
皇上自入冬开始便断断续续咳嗽不止,萧越这日从皇帝寝宫出来,与请安的萧景撞个正着,方成安远远跟在奴才们的后头,垂眉顺眼默无声息。
晚上,天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萧越办完公务,喝了炖的参汤,想了一想,开门走到屋檐下,黑漆漆的天幕下,雨点砸得密实,地上积水荡漾,秦王抬眼盯着屋顶一角,重重阴影看不分明,他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进屋。
萧越今晚宿在书房,奴才领命退下,他睡到半夜,被恶梦惊醒,听到外面雨声不减,连忙披了衣服走出门来。他站在屋檐下对着屋顶喊:“成安,下来!”
半晌无人应对,守夜的奴婢被惊醒,连忙爬起来给秦王找披风。萧越已往前走几步,站在雨中又喊:“方成安,给我滚下来!”
半晌,房顶微微响动,方成安湿淋淋从屋顶跃下,不声不响跪在萧越面前。
奴婢正好拿了雨伞披风为秦王遮风挡雨,被一把扯过来兜头照在方成安身上,萧越一边揽着方成安往房里走,一边命人下去打热水熬姜汤。
方成安虽冻得不轻,但自持功夫底子好,也没觉得难捱,换了衣服喝了汤水,现在已经缓过来,湿露露的头发正被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方成安呆坐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转身去,拦腰将萧越抱住。
萧越僵了一下,到底没移开,仍然用巾帕擦着他的湿发。
方成安低低唤一声:“三哥,别不理我。。。。。。”
这声唤让萧越想起方成安六、七岁的光景,萧越见他玉雪可爱,抱在怀里揉捏,萧景象只蚂蚁般在旁边绕来绕去,急道:“三哥,你放他下来,放他下来吧。”
方成安面红耳赤,不敢动弹又怕萧越摔了自己,听到萧越道:“阿景叫我三哥,你也叫一声来听听?”
方成安紧守君臣之礼,闭着嘴不敢叫,萧越故意松松手道:“你不叫,我扔你下去了!”
方成安连忙搂着萧越脖子叫道:“三哥,三哥,别摔我!”
萧越的手理着方成安的湿头发,笑道:“谁不理你,不是你在闹别扭么。。。。。。”
方成安脸埋在他衣襟,舍不得松开,隔了好一会儿才又道:“我都听你的,你要我留在阿景身边,我就待在他身边,直到他娶妻生子,厌烦于我。。。。。。”
他没有说完,声音已带了丝哽咽,萧越的手微微一顿,慢慢笑道:“你也困了吧,去睡一会儿。”
☆、3
这年新春,方成安一十六岁,伴读随侍皇子庆节,席上设一连环扣局供侍从玩乐,方成安力压群芳,亦文亦武,将一众才俊统统比了下去,便是当朝皇上听闻,也对这俊俏小子称赞两句。萧景高兴过了头,邀五喝六让一群人将方成安扔上了天,萧越坐在太子下首,眼见眉飞色舞的萧景与频频回望而来的方成安,淡淡微笑。
新年过后,青黄不接,边境蠢蠢欲动,秦王领元帅令,出师伐边,方成安跟着萧景到城门送行,眼望远远那道威仪身影,一刻不移。萧越拜别诸位兄弟,与方成安四目交接一瞬,驾马离去。
萧景建府之事本已提上日程,皇上身体不济,便由太子主事。春暖花开不久,大皇子突发恶疾役了,皇上震怒,严查此事,查到最后竟与太子有些干系,太子下首一干人臣遭了殃,皇上一怒之下废黜太子之位,逐令众皇子以儆效尤。
萧明照降为恭王,软禁□□阁,皇上旧病复发,整日缠绵病榻。萧景出宫建府之事暂缓,便与几个皇子于宫中侍疾。
方家于此事倒未受多大波及,一则事发之时方佑庭正职北方巡查,自党派之争后,也与太子保持了距离;二则萧景尚有几分人面,方泽身处吏部行事更是处处小心。
天气大热,皇上病体越发沉重,秦王大战告捷,京城却更是人心不稳,传言皇上只待秦王归朝,就封其为太子。
这一日,热浪滚着热浪,方成安在宫中待了几个时辰,听闻皇上今日竟然昏睡难醒,众皇子散了学,忙着往寝殿跑。方成安亦心中惶然,看着宫中人人愁眉不展,自要了行令回家去。
家里静得出奇,方成安沿着回廊往方泽的书房走去,看见房外立着方佑庭的仆从,心里突生一丝古怪。方佑庭与方泽议事,仆从侍立内门,便于使唤,可今日皆守在外门。
方成安心随意动,趁离得远,偷偷绕到书房后的荷花池边。他本是年少心性突发好奇,想长兄与父亲虽议国事,到底与他无防,便踩在外墙边下基脚的一点点凸出,爬在墙上一边往窗外移动一边偷听。
“酉时一到,京城换防,太子的人马便能控制城门。。。。。。”
方成安心中一惊,刹那间脑中一炸,又听方佑庭道:“成武今日也会随禁军入宫,皇上病体深重,皇子们皆守安和宫不敢稍离,界时一举拿下。。。。。。”
方泽的声音淡淡传来:“五皇子怕是保不住了。。。。。。”
方佑庭声音大了一分:“爹,而今眼下万不可义气用事,太子做了天子,才是方家扬眉吐气之日,尚若秦王归来,方家一直为太子一派,只靠成安一个五皇子伴读的份量,便再无出头之日了。”
方泽未言,方佑庭又道:“爹,我花了这么多年,才博得太子亲信,作得他的死忠,方家不能功亏一篑,而况今日之事,太子布局多时,定当万无一失。。。。。。”
方泽叹道:“你弟弟受萧景庇护十年,在宫中不曾吃得一点亏,我怕到时候。。。。。。”
方佑庭冷道:“正是他从未受过苦,才不知好日子得来不易,爹,若方家无望,成安一人还能独善其身?”
方泽半晌道:“好,好。。。。。。今次之事,便由得你做主,佑庭,方家上下,我就交给你了!”
方成安冷汗直流,待屏息离开书房,匆匆奔出家门,眼望远天长路,他竟无所归处。
他默默走了一段路,脑子里轰轰直响,待他醒过神来,烈日如炙烤得他后背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他才意识到,午时将过。
方成安进了宫,萧景等皇子依然候于皇上寝宫。
方成安撕了襟条,咬破手指写了字,花些银两求送水的太监递给萧景。
方成安站得极远,等了半晌见萧景急急而来,走得近了,那人已伸手用袖襟去擦他额头的汗,道:“出了什么事,要你这么急!”
方成安双手抓紧他一只手,只觉手心温暖,心中定一定,慢慢道:“随我出宫。”
这么热的天,方成安的手却透着冷,萧景被他紧紧握着,深锁眉头道:“到底怎么了?父皇今日疾郁深重,我怕。。。。。。”
方成安闭目一定,慢慢道:“恭王今日造反,天黑就要动手。。。。。。”
萧景定目望着方成安,仿佛听见一个笑话:“恭王刚被父皇黜位,哪里来的胆子。。。。。。”
方成安却不多言,只定定望着萧景,他脸色苍白,冷汗一层接着一层在额头上冒出来,直到萧景慢慢变色,他才又道:“随我出宫。”
萧景皱眉怒道:“他要造反,难到朝中无人?我父皇母后尚在宫中,我随你出宫干什么!”
萧景要摔开方成安的手,方成安却死死拉着他不松,低声道:“来不及了阿景,来不及了。。。。。。他必筹谋已久,尚若成事,秦王便是这天下他最大的阻力。我们要去救世子和王妃,不能让他们落在恭王的手中!”
萧景一愣,方成安又急道:“皇上病入膏肓,后宫以太后为尊,若非得她相助,恭王如何逼宫?你若不走,不过是徒留一个把柄在他手上。安贵妃是你养母,恭王拿她威胁不了秦王,新登大位本名不正言不顺,他更不敢滥杀后宫妃嫔,以落天下口实。”
方成安急道:“阿景,跟我走!”
萧景换了侍卫服饰,靠方成安的令牌混出宫门,直奔□□,魏元君听完来意,看一眼书案时刻,静默一时,道:“申时三刻城门关闭,你们此刻赶往城门,尚来得及出城。”
方成安侧跪道:“请王妃随五皇子同行。”
魏元君微微摇头:“皇上病重,日前已有驿卫传信于秦王,不过三两日光景王爷就能赶回。萧明照担心夜长梦多先下手为强,四方眼目必定早已安插,你二人进得府门,也不知他们有否查觉。”
萧景道:“三哥书房有道暗门,我二人偷偷进来的。”
魏元君点头,微蹙双眉:“王爷半路若知恭王逼宫夺位,必先往开府借我大哥驻地调兵遣将,我猜。。。。。。萧明照为掩人耳目,不敢伪旨挟持我大哥,开府必然安全,你们出得城便直往开府。”
萧景急道:“皇嫂一起走!”
魏元君笑笑:“你们扮作杂役混出去倒也便宜,我这般身形体态跟着,太过醒目,何况萧明照第一个要抓的便是我与世子,若是在王府寻不见人,反而打草惊蛇,我若在此,能拖得一时是一时。”
萧景不允,魏元君只淡淡道:“你这莽撞性子,万不可冲动行事,害了世子和成安!”
秦王妃转身向方成安跪下,方成安大惊,扶住王妃道:“王妃娘娘!”
魏元君道:“成安,五皇子与世子皆是秦王至亲,这一去凶险难料,你武学精于阿景,我便将他二人托付于你!”
方成安点头低声道:“王妃放心,他二人便是我的命!”
萧景双目通红跪在他们身边,听到方成安这般话,定目望向他。
方成安与萧景扮作收泔水的杂役,将世子藏在板车隔层出了城去,正是申时三刻,他二人面目邋遢,推着板车不慌不忙走着,身后远处,城门发出吱呀巨响慢慢关紧。
日幕西山,天光渐渐暗淡,方成安与萧景带着世子,不敢于京效外庄村舍留有踪迹,只捡偏僻路段行走。行到半夜,世子饿得醒来,方成安将怀中包好的米糊取些出来,用手指一点一点粘进世子口中。小家伙也不嫌弃,就着方成安的手指啧得香甜,两人看着小世子懵懂无知的天真模样,心里的憔惶略略安抚,相视而笑。
方成安又掏出一张饼,与萧景一人吃了半张,糊乱喝几口水解了饿。
俩人一夜未歇,不过是天光微亮时一人守着另一人打了个盹儿。
又行去半日,方成安弄了匹马,与萧景同乘一骑催马奔逃,眼见离开府驻军不到一半路程,却隐隐听到急追的马蹄声。
他二人已绕开大道,翻山越岭,奈何总有被迫行于官道的时候,这么长途奔命,想要完全隐藏行踪实在不易,萧景于宫中失踪,会去往何处,萧明照岂会不明白。
方成安本欲南辕北辙,先逃出险境,隐没于江湖,再寻机会与秦王会和。萧景不允,言道:“恭王本是太子,虽逼宫得位,到底根基深厚,天下耳目比比皆是。你我二人沧海一粟,若漏了行迹,邀功者数不胜数,举止更是艰难。不如趁消息尚未传开,他们又手忙脚乱之时,抢得先机。”
方成安觉得有理,何况自己能想到南辕北辙,萧明照未必想不到,万一各路安插人手拦截,他们带着个孩子,比之现下更是不如。
二人将马藏在山凹间,躲入石下,直听到马蹄声渐远,方成安道:“此路是去开府必经之路,他们前面寻不到我们,恐怕会守诛待兔,不如我们躲进山中,等秦王到了开府,清楚京中形势,必会前来接应。”
☆、4
卫七常会想起他与萧景逃亡的那个决定,天光暗淡,世子与他们劳顿了一天一夜,开始哭闹。大山深幽,世子的哭声在山间回响,让人心浮气燥。
方成安与萧景躲入山洞,隐了洞口。
萧景想喂世子些吃食,可世子一口不吃,挣动不休,萧景焦急,方成安用脸贴上去,低声道:“世子水土不服,有些发热,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弄点草药。”
方成安一离开,萧景更加手忙脚乱,他从没带过这么一个奶娃,等了不知多久,才等到方成安回来,他张嘴吼道:“你跑哪里去了,怎么这么久!”
方成安见他着急,将腰间一个皮囊解下,喂世子喝水。
那皮囊里原是一点药草熬的药汁,世子太小,这样的药汁也只能喝一点点,另有一个瓷罐,打开一看,居然是一点乳白的奶汁。
可能世子许久没吃到奶汁,也可能是药汁起了效,小世子居然将那一点奶汁吃尽,渐渐睡过去。方成安才又掏出些干粮与萧景分吃。
萧景此刻微微松一口气,低声对方成安道:“刚才,我不是故意吼你。”
方成安笑道:“换做是我也会担心,我都知道。”
萧景实在犯困,方成安又道:“你先睡一会儿,我守着。”
萧景让方成安一个时辰后叫醒他,可他这一觉睡得太好,直到听见世子低低的哭声,才惊跳起来,山洞外天光隐现,方成安不知去了哪里。
萧景抱着世子等了又等,再也没有等回方成安。
秦王告天下恭王谋逆罪,于开府驻军起兵,受四方拥待,历时两年,终将篡位登基的萧明照治罪。
秦王妃不受威胁,早已自绝,秦王登基为帝,年号武顺,追封魏元君贞敬皇后。
五皇子萧景护世子与秦王会和,领将军令,一路征战回京,新皇登位,封其景亲王,赐景王府。恭王虽倒,却爪牙猖獗,新帝制二十四暗卫护驾景亲王,四人轮值,每日两个时辰,若遇景王出巡,另行调度。
武顺元年,恭王倒台,武顺帝治方家诛三族,从此世间再无方成安。
无为道人当年劝方成安道:夫行事而承负其果,方氏既做了决择,自然都是明白的。
方成安答:方家覆灭,方成安获罪三族,本不该苛且偷生。此命乃师父救回,不敢随意糟践,我便同师父归于世外吧。
无为道人问:成安心念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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