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晌后道:浮游一世,谈何心念?
无为道人又道:自你失踪,五皇子便四处搜寻,世间事未果,如何归于世外?
无为道人又道:听说方氏一应后事皆由景王处置,方氏族人诛的诛贬的贬,可惜你那侄儿方正行年纪幼小,连个坟冢都不曾有。
又一年,方成安经兵部侍郎袁山同保鉴,入景王府值暗卫,身份乃袁山同外侄,原名张善,乱世举家遭劫覆没,唯他一人逃得命来,落下残疾。好在从小学武,功夫了得,便谋了这等差事,改叫卫七。
袁山同对卫七道:“你腿脚不便,做不了普通侍卫,可这暗卫责任重大兼且凶险,不若做个普通仆役,到底安全些。”
卫七摇头。
武顺帝治世四年,才将乱世萧条弥散,可景王自回京城,从操纨绔胜名,府里婪童姬妾数不胜数,言谈举止也不复当年温文之姿。这世间再无一个方成安能令他喜则喜、忧则忧了。
卫七于暗卫中沉默寡言,众人皆当他家逢巨变受了打击,也不招惹他。另有魏从之的一点照应,便是王府暗卫首领朱沧对他也很客气。
魏从之乃魏氏世族,家中兄长与袁山同有同僚之宜。这两年卫七凭借王府暗卫的身份,四处打探,方氏却如一个禁忌,无人敢问敢言。他未曾获悉方氏一分消息,更不说他侄子方正行的下落。
暗卫九人于淮东刺杀案有功,皆得领赏银,且另赏三日长假,自择时日休息。然暗卫者,自军中或亲信中选任,皆为死忠,故多孤寡之人,这长假倒是放了,猴子们要不是缩在房中堵钱饮酒,要不就找个花街柳巷春风一度,倒无回乡省亲之流。
朱沧管得严谨,若闻留情于外不能胜职者,皆去职更补。
卫七这三日赶去了一个叫望源乡的小地方,本是听闻景王身边一个侍食嬷嬷居此养老,便以景王属下的身份打探些当年事,可惜这位嬷嬷已是识人不清,除了萧景这个名字,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卫七无功而返,接了值令于申酉二时至闻风苑当值。闻风苑为景王伺宠所居之地,可此地不留有封位之妻妾,都是无名无品之流。与卫七换值的是卫九,此人长着一张凌厉的脸,却偏有一颗八卦之心,低声笑道:“这位爷,才回来多久?又弄回来一个。”
卫七不动声色,卫九却又道:“听说还是以前认识的一个旧人。。。。。。”
卫七心中一动,卫九低笑拍拍卫七的肩膀:“他这闻风苑花草甚多,也不知如何照顾得过来。你我二人,却连一个正经女人都没有。。。。。。”
卫七戴着青铜面具,看不见表情,却竖着一根手指在嘴前比划了一下,拍了拍卫九的后背。
卫九还在嘀咕:“你说你,这么谨言慎行的累不累,又不是哑巴,整日里就跟个哑巴似的。”
卫七道:“歇着去吧。”
景王的这位新欢,听说是个男的。
不过是去赴了一趟奕郡王的酒宴,就带了回来,竟是隔三差五招来伺候。
男宠向来低践,暗卫心中自是唾弃,每每景王夜宿闻风苑,当职的暗卫就心中烦闷,后来这男宠实在受宠,景王竟赏给他一个单独的院子起居。
卫七虽在这个院子外当了好几次的值,却也没见着那个男宠,尚不知,这个旧识,自己是否也认识。
武顺四年秋,皇帝京效行狩,景亲王同往。
这是自建朝以来第一次秋狩,魏从之亲点八名暗卫随驾。
秋风猎猎,武顺帝驾马最前,景王侧行,俩人说说笑笑,卫七隐于暗处,远远望去,只觉天地山河间只他二人风光无限,平静心境下是怅然苦涩,这滋味仿佛已离他很远,又似无时无刻相伴。
秋狩第三日,建昌侯猎得一头野猪,景王不甘示弱,在野地山林中寻觅猛禽。武顺帝难得见他这般精神,便也起了争强之心,二人带着一纵人马追逐,竟逐得一头猛虎。
猛虎隐没林间,景王下马傲然道:“尔等不得相帮,看我怎么收拾他!”说着窜入林中。众人得皇帝令,只远远坠着,武顺帝跟着景王深入山林,看见景王已射中那猛虎侧颈,第二箭“嗡”地一声直刺虎眼。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武顺帝只觉箭鸣似从耳边响过,却又是“叮”地一声,身后传来吼叫:“保护皇上!”
侧旁林子一阵树动影晃飞鸟惊翅,前方景王已提起腰刀抱着老虎一刀从喉口割入,那老虎本也受伤不轻,爪子留在景王肩膀扯着一块皮肉,一命呜呼。
武顺帝转眼被亲随围护,听得林子响动渐远,瞬然平息,便道:“过去看看。”
景王已从地上爬了起来,望向武顺帝这边,倒也并不慌张,想这几年逆贼出没,皇上遇刺没有七八次也有五六次了。
一会儿武顺帝近卫回道:“启禀皇上,刺客只有一名,已被拿下,口藏剧毒,但自杀未逞。”
武顺帝抬眼往林子看一眼,道:“带回去审问,不要弄死了。”
近卫应是,武顺帝又想起什么,道:“谁人替朕挡下那箭?”
那近卫又道:“是景亲王府上暗卫。。。。。。”
魏从之跟在他家王爷身侧,武顺帝侧头望一眼景王,景王道:“还不出来见驾!”
卫七愣怔片刻,慢慢从林中走出来,众人看着一人脸戴面具,一瘸一瘸行来跪下,武顺帝问:“受伤了?”
武顺帝随口一问,声音平和中正,卫七心中微紧,突然答不出来,只茫然摇头,魏从之忙拜道:“启禀皇上,此人唤作卫七,武功高强,只是暗卫做久了有些木讷,不善言词。。。。。。他这腿是早年旧伤,也是恭王案中受害之人。”
武顺帝点点头,随口道:“赏。”
卫七尚未谢赏,武顺帝已转身看着景王的肩伤,道:“还是这般不故后果,叫太医看看。“
景王称是,却是记起那个瘸腿暗卫来,待武顺帝走到前方,便对着身边的魏从之笑笑:“此人护驾如此有功,回去好好赏赏吧。”
魏从之不敢答是,只低头不语。
☆、5
卫七回府下值,此番虽为景王府暗卫争了光,但大约是他瘸腿,只得了点宫中和王府的赏钱,他一向清冷,把赏钱交给首领朱沧请兄弟们喝了酒,依旧默默无闻。
他这厢平心静气,景王那边却有人心中忐忑,正是景王的两名近卫。
许承与魏从之坐在一张桌上,端着酒盅道:“那王爷到底是什么意思?”
魏从之叹道:“王爷本嫌此人是个瘸子,皇上遇刺那刻他正杀虎,其实凶险得很,卫七明明是景王府的暗卫,那一刻却救了皇上的驾,这份心机谋算,王爷必定隔应。”
许承奇道:“那日我们将王爷从红馆救出,二十几个刺客,若非卫七拼死相救,王爷也难全身而退,我看不出此人有怎样的心机谋算,他又是个瘸子,再厉害也难出类拔萃,救皇上那日,必定遇到危机自然而然之举。”
魏从之道:“我也是这么想。。。。。。卫七平时寡言少语,行事却机敏过人,可又给人一种太过决绝冷漠之态。虽说暗卫签了生死契,本应不顾性命护主周全,可到底也有人之常情。。。。。。这人行止的确有些与众不同,王爷不喜,也有王爷的道理。”
许承点点头道:“既然王爷不曾言明,你也就当不明白。”
魏从之笑道:“我只能当不明白啊,可景王府一个暗卫几次三番立了大功,却只得这么一点恩赏,我管着这一府的侍卫,众人都瞧着,确是待人不公。想在王爷面前替他美言几句,王爷又不高兴。”
许承又笑又摇头:“你是吃着侍卫头子的饭,操的婆婆妈妈的心,这事自有朱沧去理会,你何必要当这个好人。”
魏从之道:“卫七是兵部袁山同的外侄,袁山同与我哥相识十几年,就安排了这么一个人在我手下。。。。。。我总要照应一二,何况还老让人吃亏。”
许承笑道:“你这皇亲国戚,也不过如此。”
魏从之亦只淡笑摇摇头。
这一日,景王从宫中回来,却是在武顺帝那里挨了罚。他乃缴逆将领,行文武之职,可整日耽于享乐,致国事不顾。武顺帝本想斥责几句,却因景王不服,火上浇油,一怒之下棍责于他,打了二十大板。
景王被送回王府时,御医跟着也到了,王府里一阵鸡飞狗跳,待得卫七当值时,景王已抹了药躺在床上。
卫七远远守着福堂阁,想着景王被萧越打得卧床不起,心下忍不住有些好笑。他当年也受过萧越的打,他和萧景二人犯了错,萧越又要替他们包庇又要惩戒,便让他伸出手来打手心,萧越挨了板子,撮着发红发烫的手扭头使眼色,悄声道:“不疼。”
于是他也伸出手来挨板子,刚打了几下,眼圈已经痛红,可怜巴巴望着萧越,又不敢缩手。
萧景看得着急,忙道:“三哥,饶了他吧饶了他吧。”
萧越打不下手,还要放下戒尺来给他擦眼睛,问他:“知道错了吗?”
他低头忍着泪道:“成安知错了。”
此时却见远远行来二人,前面一个着王府小厮打扮,后面一个兜着一件披风,从头到脚挡得严实。那二人对福堂阁门口侍卫说了话,就见一人进里通报,一会儿便被请了进去。
卫七猜到这便是单立院子的那位男宠,原本福堂阁这种王爷起居之地,践婢奴才不得随意进出,但看这位男宠,想见一见受伤的王爷,自请而如,王爷也随了他的意,倒真是有几分恩泽。
竟是景王旧识,卫七一时也有了两分好奇心,他换了个离福堂阁更近的角落守着,隔窗望去也看不分明,又想着万一不小心看到什么苛且之事,却是碍眼。
正自思量,偏听到窗边一声轻响,有人推开了窗子说道:“你身上有伤,可再不能受风,等散些药气,还是关上为好!”
那人身穿浅白长衫,站在窗口亭亭玉立,卫七一眼望去,脚下便如生了钉子动弹不得。
景王冷道:“一点皮肉之伤,大惊小怪,一会儿王妃还要过来哭哭啼啼,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那人一笑,眉目展开,竟然与当年的方成安有三分相像,原来是这样的旧识,奕郡王府的旧识。
卫七咬牙,喉头低低滚过两个字:方恒。
方恒走回床边在景王耳边细细说了句什么,景王竟是无言可回,半晌忍不住一笑,手在他额头戳了戳。
方恒的面目与当年有些许变化,却又实在无大变化。彼时他尚不知此人也是姓方,只知他前一刻乃奕郡王府伺人,后一时又做了恭王的走狗,走到今日,居然还进了景王府。
卫七气血微涌,突然提气纵窗而入,剑已出鞘,朝着方恒便一剑刺去,方恒听到守窗之声,已是惊觉,眼见这凌厉一剑,顺势抓了床头的药碗扔去,卫七被药碗砸中不退反进,趁卧房狭小方恒腾挪不易,一剑刺中他腰腹。
景王已从床上弹起,听到门口太监女婢的尖叫呐喊,看这戴着面具穿着黑衣之人明明就是府中暗卫,居然胆大包天进来房里刺杀。
景王大喊一声:“住手!”伸手便来夺卫七的长剑,他徒手去握剑刃,卫七怕伤了他,连忙松手,袖里剑却已弹出,方恒看着景王夺下长剑,急唤一声:“王爷救命!”他前一时被卫七杀个措手不及,这一刻反应过来,已是能拿什么挡着就挡着,可卫七武艺高强,袖里剑毫不容情近身刺杀,方恒不过躲了两躲,那剑已顺到他脖颈一刀划过。
方恒张了张嘴,看景王怒吼一声一剑自卫七后背劈下,面具被震落。
方恒只觉脖子冰凉,回眼看着卫七的脸,手指着卫七脸上的长疤直抖,喉咙伸缩,却说不出一句话。
侍卫及暗卫冲进门来。卫七被景王劈了那一剑,斜躺在地上,景王手握长剑,身上剑上具是鲜血,如玉面修罗,冷冷望向卫七。不远处的方恒亦躺在血泊之中,微微挣动几下,双目大睁,兀自死去。场面看着实在惊心动魄。
景王冷道:“拖出去乱棍打死。”
卫七本半闭着眼,此刻终忍不住抬眼望向萧景,那一眼便如多少隐痛与不甘,又如洞悉世常悲苦难诉。待侍卫将他拖出去,他才捡了眼帘抿紧嘴唇。
景王扔了剑,迅速便有太监婢女拥上来服侍。他闭上眼睛,眼前是刚刚与卫七四目相对时那暗卫的眼光。他这是第一次看清卫七的面貌,一条长疤自那人左眼嘴角划过,粘染了血水,看着甚是可怖。
魏从之待他换了衣裳房间,急忙进内跪下,叩首道:“王爷受惊,属下护驾不力!”
景王屁股实在疼痛,靠在榻上冷道:“那暗卫打死了吗?”
魏从之道:“卫七后背受了一剑,只挨了不到二十棍便昏了过去,刚刚才被水泼醒。属下是想。。。。。。这卫七做了暗卫两年多,一向安分守己,护主之心众人皆知。。。。。。今日这般反常,其中或有隐情,不如考问他后再杀不迟。。。。。。”
景王还记得刚才那暗卫怕伤了他手,松开长剑的模样,只是方恒被杀,他实在生气,咬牙道:“一边打一边问,他若没那个力气回答,死了活该。”
魏从之领命退下,抹了汗水下令,一会儿便有侍卫回禀,那卫七没挨几下便昏死过去,只讲了四个字:恭王爪牙。
魏从之心中惊跳,卫七这意思说的必是方恒,可方恒乃奕郡王所献,方恒若是恭王的人,奕郡王便难逃干系。
魏从之禀明景王,景王只扔了一个字给他:“查!”
正朝武顺四年冬,奕郡王因男侍方恒被牵连恭王案,武顺帝鉴其不知实情,罚俸一年,卫七在景王府囚牢中关了两个多月,被放了出来。
时至初春,天气依旧阴冷,他在囚牢中尚能裹在棉絮干草中忍冷,出来时只着一件夹衣,冷得够呛。转眼有人将一件棉袍披在他身上,卫七抬头一看,竟是卫十五。
卫十五道:“朱沧大哥让我接你回去。”
卫七点头,他受棍刑颇重,将养得也不好,牵扯经年救患,竟捱不住天冷,断断续续的咳嗽。方恒一案虽未治他死罪,但因他不顾景王之令杀人,不受王爷所喜,便也抹杀了全部功劳。
卫十五见他咳嗽,叹道:“平日里你倒是少言谨慎,怎么这一次横冲直撞不要命了,那方恒即是逆贼,你只需禀告朱大哥,查了出来必会嘉奖。那方恒难到是你的世仇,见着他你就红了眼?”
卫七不语,卫十五又喃喃几语,领他回了居所,送上热水,卫七洗了澡喝了热茶,才自回魂。
待卫十五离去,卫七关门洗脸,那伪妆在脸上两、三个月,他慢慢搓揉了许久才干净。他看着自己的脸,心中难过,闭目忍了好一会儿,这才又一点一点涂抹眼角眉稍。
入夜,朱沧过来看望他,道:“以袁大人的关系,你又何必在这里吃苦,不若去找魏从之帮忙出府,哪里没有容身之所。”
卫七言是,第二日便请人带话魏从之。他于王府近三载,本想查到侄儿方正行的下落,可方氏为王府之禁,看来这条路再也走不通了。牢中三月,他想了许久,实在不知留于此处还有何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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