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章雨深则装作十分吃惊的模样,“那你亲眼见过她的女儿吗?”
齐莫加重了语调,眼中神色慌张:“我、我是没有见过!可陆婆婆时常会下山,说她的女儿回来省亲了,她要去准备饭食。”
“她当然是去看她的女儿了——毕竟山下有一片墓地,她的女儿,也就是你的母亲,便埋在那里。”
“不可能!”齐莫额上青筋暴起,赶紧拉着陆婆婆的手道,“陆婆婆,您说话呀,您快跟他说,您和我的母亲没有关系,您只是在数年前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无意间救下从上游漂下的齐汶,所以才结识了我们……”
陆婆婆却默默不语,为难地回握住齐莫的手,用粗糙干枯的五根手指拍了拍齐莫的手掌心,过了半响才说:“看来,怕是瞒不住了。”
齐莫顿时如同遭受五雷轰顶一般,全身僵直着愣在那里。
虽说这是别人的家事,阮岚还是不禁叹了口气。
章雨深道:“你难道忘了,当年坠落河谷时,你的弟弟就已经奄奄一息,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陆婆婆给你一只陶鱼,让你放在他身上,无论如何都不能离身,才能保住一命。可是你怎么让他送人了?!”
说到陶鱼,阮岚便知道和自己有关。毕竟齐汶当初送了他一只陶鱼,而且这只陶鱼曾救过他两次,因而阮岚印象极其深刻。
“我……”齐莫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难道不知道吗,你所有的村人都是因为随身携带一只陶鱼才能保住性命,是啊,其实他们都已经死了,不——是已快死了,尚存一缕魂魄,须得用这一条陶鱼才能勉强苟活于世,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我知道。可我一看见阮岚,就不知怎么——”
章雨深发出一声冷笑:“一看见他,就不知怎么对他颇有好感,不知怎么想带他回来,不知怎么心里开始喜欢他,是不是?”
阮岚听后,立即向齐莫看去。
章雨深接着道:“一看到他,就忘了自己究竟是谁,就忘了同村的人还有谁,亲人一个个都不管不顾了,是不是?!”
齐莫眼神茫然,伫立良久,末了,才点了点头。
阮岚瞬间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问:“为什么?”
章雨深嗤笑一声:“是我的错……我当初便不该让犀尘大人救你。哪怕这数年不让你出门,让你老老实实呆在丘芒山耳濡目染留迟风俗,你的骨子里依然有皇城里的影子。对了,还有你背上的伤,也越来越严重了吧?”
齐莫再次悻悻点头。
阮岚当然记得,每次遇见齐莫,齐莫都说自己受了重伤,让阮岚帮他擦药,可那些伤非常严重,像是烂进了骨子,一开始阮岚还以为是被人打的,现在想来又不大可能——毕竟,实在是太过严重。
陆婆婆慈祥地安抚着齐莫的臂膀:“自打雨深救你回来的那一日起,你的后背便开始慢慢溃烂,到了现在……依然未见好转。你一直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雨深也不知道为什么。”
章雨深道:“不,姨娘,我已经知道了。”
陆婆婆急切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救回来的根本不是齐莫!”
“什么?!”
“那一日……”
那一日,陆姨娘救下了从留迟逃难而来的女婿宣克齐一族,急匆匆地跑过来找他。
陆姨娘是当时少数几个仍活着的章家族人,因灭族时出门远游才逃过一命。所以对于陆姨娘,他很是看重珍惜。
面对早已奄奄一息的宣克齐族人,他没有办法,只好去找犀尘大人,央求犀尘大人救救他们,他不想宣克齐族人重蹈章家覆辙。
犀尘赏赐给每人一片陶鱼,让他们贴身佩戴,却对已经没了气息的齐莫摇了摇头:“其他人都尚存一缕魂魄,只有他魂魄全无,我恐怕救不了他……”
齐莫是陆姨娘的亲外孙,陆姨娘定无法接受这个噩耗,思及此,章雨深连忙跪地磕头道:“求您了犀尘大人,救救他吧。我……我这就答应您之前说的条件,与京城中的那棵青檀结契,从此侍奉您左右,永生永世都甘愿做您座下奴仆。”
“好。好。”齐莫听完非常满意,哈哈大笑,“若要我救他,就必须要有魂魄附在他身上,可魂魄是地府才有的,别处没有……让我想想……嗯,我之前正巧取走了一个人的记忆,可以照着他的记忆捏出一缕魂魄来,勉强续命,只是——”
“只是什么?犀尘大人尽管吩咐。”
“只是,到时若他不小心长成了你厌恶的模样,千万不要怪我啊。”
……
厌恶的模样。
章雨深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犀尘大人所说的“厌恶的模样”是指什么。
这厌恶的模样,便是京成里那些王公贵族的丑恶嘴脸!
他快步冲到齐莫面前,狠狠抓住齐莫的脖子:“难怪,你一直学的是留迟的内功,却会在不知不觉间使出皇家内功!”
用记忆捏出的魂魄……
章雨深的脸变得愈发诡异:“你是谁!”
“我、我是……”
哪怕被扼制住了喉颈,齐莫也在断断续续地思考,自己究竟是谁。
“你干什么啊雨深!快放开他!”陆婆婆立刻着急起来,声音都带上了哭腔,脸上年迈的褶皱一丝一丝团在一起,她颤颤巍巍地抓着章雨深的手臂道:“快放开齐莫,有话好好说……”
“姨娘,你看清楚了!他根本不是齐莫!”章雨深大吼一声,接着着一把将陆婆婆挥开,“他是我们的仇人啊姨娘!”
他记得犀尘大人曾经说过,尹辗被窃取记忆之时,便是这般模样——身穿墨绿衣衫,背后溃烂……
没料想,他用永生永世的自由向犀尘大人换来的性命,竟只是暗藏着尹辗记忆的一缕魂魄……
他不甘心!
章雨深将五指迅速收紧,齐莫的眼白便开始向上翻。
“呃……!”齐莫看起来十分痛苦,涨红了一张脸。
“你去死吧!”章雨深愈加用力。
“雨深——”陆婆婆跌倒在地,仍不忘喊。
阮岚则道:“不——”
他听见齐莫唇间慢慢挤出最后两个字眼。
“阿……岚……”
随后,他的头颅便垂了下来,再无其他动静。
阮岚一时不敢相信,心中还在犹疑。
他……齐莫也死了?
齐莫头顶处渐渐凝聚起一道金光闪闪的雾气,接着慢慢升空飘远。
“啊,齐莫,呜呜呜……”陆婆婆抱着齐莫轰然倒下的身体痛哭起来,“你……你怎么就这么去了、你怎么突然死了……”
她仰天大叫,沙哑的声音喊得更加沙哑嘶咧,脸上是流不尽的泪水:“以后让我如何对你的娘亲交待啊,呜呜呜……齐莫……”
阮岚看见地上啪嗒啪嗒滴下几滴水渍。
原来自己竟然哭了。
这时,章雨深却朝他走来,似乎心中丝毫不觉愧疚。他停在阮岚面前,一只手随意掸了掸他肩膀上的灰尘,突然开口问了一个十分突兀的问题。
“倘若你与尹辗此番只有一人能活下来,你会选谁?”
……
而此时的尹辗,已将公主安顿完毕,正与崔泓走在一条田间小路上。天气十分炎热,从空中照下的阳光灼热烫人,但好在两旁有茂密的大树遮阴。
忽然有一道金色雾气快速飘来,包围笼罩住尹辗的整个身体,随后迅速消失不见。
崔泓诧异道:“陛下,刚刚那是什么东西?”
尹辗蹙眉,摇了摇头:“不知。”
他继续向前走了一步。
“等等——”
尹辗神色一顿。
“朕好像……记起了许久之前的往事。”
第82章 失而复失
尹辗与崔泓终于赶回山洞外,找到了之前进入的那一处狭窄的入口。
天色暗淡下来,空中的乌云逐渐聚拢成堆,隐隐遮蔽住了一半阳光。四周的碧树红花便如同失去鲜活的神采一般,慢慢枯萎凋谢,随风而去。
狂风呼啸着卷了一地的败绿残红。
谁能想到,方才正值酷暑的芜县转眼间竟已入秋。
崔泓抬眼望了望天:“陛下,大约再过半个时辰左右,便要开始下暴雨了。”
“我们必须尽快进去。”
二人走到之前尹辗四人避雨的那一方小石洞,在其中摸索着能够打开密道暗门的机关。
这里光线昏暗,周遭散发着濡湿咸腥的气息。尹辗记得,自己之前便靠坐在右前方的位置,而齐莫则坐在他的斜对面——
尹辗循着记忆向石壁的某一处按去,果然有一寸墙壁立即塌陷下来。
就是这里!
“轰隆”一声,一道暗门在身后打开。
与此同时——
“嗖——”的一声。
崔泓之间尹辗尚有一小段距离,阻止不及,只能大喊:“陛下小心!”
尹辗向左斜倾身体,用余光瞥见一道暗箭向他疾速飞来。可明明此处十分昏暗,那箭簇却反着凌厉刺眼的光,晃得他眼睛一闭。
但好在尹辗手上未停止动作,崔泓眼睁睁地看着尹辗不知从身上哪里迅速变出一把金光闪闪的折扇,“唰”地一下打开,接着朝那暗箭出现的方向一丢。
宽大袖口被挥舞带起的风扬了起来。
只听清脆的一声响,箭簇直接被打偏了方向。
那扇子却毫发未损,连纸皮都没褶皱一下,在这小小一方洞天中轻快地飞旋着回落至尹辗手中。
崔泓看得目瞪口呆。
尹辗这才睁开双眼,脸上未显一丝惊惧之色。他将手中折扇收起,轻轻用它敲了两下右掌心,垂着双眼道:“看来这里又被增加了不少暗器机关,此番千万要多加小心。”
崔泓先是顿了一顿,接着点头道:“是、是……”
二人一同走进暗门中,在漆黑寂静的密道里吹开一只火折子。
顷刻间,密道中的情形展现在他们眼前。
这是——
前方的密道平坦而开阔,但有零零星星的血迹遍布在各处。
有的溅在地面上,有的洒在墙上,有的,则喷射在顶部。
崔泓皱眉,当即蹲下来,伸出一只手指,朝脚跟旁的血迹一抹,接着放在鼻下嗅了一嗅。
“地上的血十分新鲜,应当是半个时辰内留下的,最长不超过一个时辰。“尹辗回忆道:“昨日来时,这里十分干净。”
崔泓道:“会不会是张公公受伤后流下的血?
毕竟张总管之前和他说过要回这里。
尹辗沉思片刻,忽然从怀里取出一颗拇指般大小的石子,抬手朝远处的地面上一丢。
“嗖嗖嗖——”
那石子一落地,便立即有数道暗器从四面八方甚至是密道顶部飞来,直直向那一处射去。
乒零乓啷,速度之快,暗箭之多,寻常人定当反应不及。
会武之人兴许能使用轻功避开,但是避开之后就需得在另一处落脚,那么将会触发新一处的机关,如此反复之后,体力必会被耗尽。精疲力竭之时再要使用轻功避开从四面八方射来的暗箭,有如登天之难。
但若是武艺高强的张总管……尹辗倒还真不知此种连环阵能否困得住他。
就在这时,墙壁中传来机关运转时发出的“咯噔咯噔”的声响,而那颗石子所处的、插着数道锋利暗箭的方圆五寸地面,忽然凹馅了下去,形成一只黑漆漆的洞口,紧接着,那洞口竟又迅速被重新填平。
那上面除了之前便染着的几点血渍之外,其他东西都不见了。
没有石子,也没有暗箭。
就好像方才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尹辗眼里蓦地蒙上一层意味不明的幽幽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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