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然,你果然在啊。」 身侧这时传来那无比熟悉的嗓音,宁斯然一怔没有抬头,直觉以为自己是产生了幻听。 一道扑鼻的香味却转眼就传了过来,他转头,看到皇甫灏堆着满脸的笑意,拿着一个食盒坐到了他的边上。 「来,尝尝,嘉陵关最好吃的叫化鸡。」皇甫灏说着,扯下一只鸡腿,笑着递了过来。 宁斯然愣了一瞬接过,轻扯嘴角,低声问:「哪里来的?」 「君玉的妹妹送来的,我跟你说哦,她的手艺真是一级棒,连大将军府上的大厨都夸奖呢。」 皇甫灏似乎很高兴,边说边咬了一大口鸡肉。 宁斯然脑海中浮现起君宛如的样子,只觉心头苦涩,不自觉咬紧了牙关。 「斯然,吃啊,趁热。」皇甫灏见他发呆,用胳膊撞了他一下。 宁斯然手一抖,差点掉了鸡腿,半晌却只能苦涩地去吃,入口的鸡肉香滑柔嫩,好吃得很。 可这般好吃之下,却只是更加刺痛他的心。 「皇甫灏,等仗打完了,你有什么打算?」吃完了鸡,宁斯然垂着头,淡淡问了一句。 皇甫灏舔了舔嘴角剩下的几滴鸡汁,也没多想,笑着答道:「如果真的能把昊族顺利赶走,我自然是回家去,然后娶个好媳妇,生一堆孩子。」 娶个好媳妇,生一堆孩子…… 宁斯然在脑海中不断回味着这句话,是啊,这样的愿望,不是所有正常男子应该有的吗? 若是放在从前,没有遇到皇甫灏之前,他即便还在做乞丐,不也想着有朝一日,能有娇妻爱子,环绕在身侧吗? 可现实却如此讽刺,让他遇到了这个轻易地就吸引了他的男人,让他自那之后,再也没有了这样的幻想。 宁斯然禁不住扪心自问,他真的能够一直待在暗处,眼睁睁地看着皇甫灏结婚生子、尽享天伦之乐吗? 心头的隐痛不断翻腾,他捏紧了手里的鸡骨,直把那根可怜的鸡骨头整个捏碎了。 皇甫灏似乎察觉到了宁斯然的不对劲,歪头凑近了些,低声问:「斯然,你怎么了?有心事?」 宁斯然僵着神色深吸了口气,扔掉了手里的鸡骨,抬起头看向皇甫灏,如画的眉眼间晃动着复杂的情绪。 「你说,喜欢一个人的话,是不是应该告诉他?」 这样一句简单的问话,却突然让皇甫灏激动了起来,他的神色变得很激动,睁大了眼睛,欣喜地问:「斯然,你有喜欢的人了?」 见他如此兴奋,宁斯然嘴角的苦笑更深,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直直望着皇甫灏,想将他此刻的模样,更深地记下。 「是哪家的小姐?斯然,你告诉我,我在嘉陵关好歹也是名人,说不定能帮你忙呢。」皇甫灏见宁斯然不说话,以为他是害羞,又凑近了一些。 两人此刻已经靠得极近,宁斯然只觉得鼻尖都能闻到皇甫灏嘴角残留的叫化鸡的味道了。 心头悸动,他忍不住往后退开了一些,强挤出一丝笑容,说:「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了。」 皇甫灏便歪着脑袋,单手点着下巴思索了一会,才答道:「既然喜欢上了,自然是要告诉对方的。」 宁斯然听着这句话,心头的疼痛似乎又深了一些,他深吸了口气,才又能开口:「如果……是注定得不到回应的感情呢?」 「怎么可能,斯然你这样的条件,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如果你是在意你的身世,那大不了,我回去求爹娘收你做义子。」 皇甫灏这话说的义气,说完之后还拍了拍胸脯,一副为了兄弟的幸福,绝对要两肋插刀的模样。 宁斯然却觉得讽刺,半晌后淡淡地说:「不是身世的问题,而是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皇甫灏闻言一愣,脸上出现一丝尴尬,抓着头说:「这样啊,那可有些难办了,毕竟感情的事无法勉强,不过斯然,你先告诉我到底是谁嘛,我帮你打听打听,说不定只是你以为那位小姐有喜欢的人了呢?」 「感情的事无法勉强……」宁斯然愣愣地重复了一句,那一瞬间,心头的痛苦,似乎也被这句话打压下去了。 嘉陵关的秋天比南方要冷很多,对于宁斯然这样的南方人士来说,着实有些不习惯,此刻,只觉得吸入肺腑的空气都冰冷得撕心裂肺。 许久之后,他疲惫地站起身,最后看了皇甫灏一眼,垂下眉眼说:「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欸?斯然,我们话还没说完……」 皇甫灏跟在后头喊了一句,宁斯然却是没有回头,径直回了自己的军帐。 「奇怪了,斯然到底怎么了?」抓了抓脑袋,皇甫灏狐疑地呢喃了一句,看着那在夜色下渐行渐远的背影,叹了口气。 那之后没几日,昊族便真的打了过来。 与以往的小规模袭击不同,昊族这一次大有欲打入中土的味道,集结了全部兵马,展开强攻。 在嘉陵关的这一场攻防战,后来演变成了拉锯战,战火没日没夜地燃烧,使嘉陵关的百姓全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好在北方驻军这次新增的五千新兵机动性很强,又都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在这场战役中便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从深秋一直打到冬末,这一场拉锯战总算以北方驻军的小胜结束。 昊族暂时退回了祁临山,嘉陵关也总算暂时得以安宁。 两日后,从都城传来天子口谕,命北方驻军派遣战力强悍的兵将,趁胜追击,将昊族打出祁临山。 中土与昊族多年以来的宿怨,终于要寻到一个终结点。 五千新兵也被尽数编入这场追击战中,自那之后,北方驻军与昊族在祁临山区域内展开大小战役共两百多回,各有胜负,历时两年。 旷日持久的战役所收到的最大成果,就是北方驻军冲散了昊族的大军,将他们分别逼入了不同的区域中。 而那时,皇甫灏、宁斯然、君玉因在此前两年间的战役中表现突出,已被升为牙将,各率五千人马,成为追击战的主力军。 这一年春天,北方驻军驻扎在祁临山山脚下,距皇甫灏、宁斯然他们应征入伍,已过了三年。 「再往前走,我们便要深入祁临山了,往后粮草的接济便会有些困难,我们要特别小心。」 主帐内,大将军正召集各牙将、正副将军开会,商讨今后的行军计划。 在之前的战役中,北方驻军始终以嘉陵关为驻点,不曾将大军开驻进祁临山,但是在长期的作战下他们意识到,若不用大军真正堵住昊族回击的通道,那么昊族永远有转圜的余地。 皇甫灏指着铺在桌面上的祁临山地形图,朝郑泽进言道:「大将军,昊族乃游牧民族,擅骑射,行军以快、狠为长,如今他们虽然分散在祁临山内,且我军在人数上占优,但若不能以快制快,恐怕仍无法将他们拿下。属下建议,不妨从大军中抽出两支突击队,从两侧包抄进入祁临山以快攻追击昊族,余下兵力暂且扎营在此留守,等突击队夺下适合扎营的地势后,大军再开驻进山。」 大军暂且扎营在此,可以有效地防止昊族绕开他们再攻向嘉陵关,而若要将大军开驻进山,势必就要先寻找到合适的扎营地。 昊族如今被冲散,各部人马都不多,这种时候派遣突击队,是最有效的攻击策略。 而这个计策,是皇甫灏之前与宁斯然私下讨论得出的结果。 郑泽沉思了片刻,与左右将军对视了一眼后,点头道:「此计不错,昊族定也想不到我们会跟他们比快比狠,只是皇甫灏,这领军的人……」 明白郑泽的意思,皇甫灏一抱拳,朗声答道:「大将军若信任属下,便让属下与斯然率一万人出击吧。」 另一边,君玉也抱拳请命:「大将军,君玉和廖凯愿率另一支突击队出击。」 郑泽微微颔首,笑看着两人,道:「少年郎确实比我们这些老兵要快要狠,好吧,便命你四人为正副将军,挑选各营强壮灵活的士兵组成两万人的突击队,分头追击昊族。」 「是,属下遵命。」 又商讨了一些追击的具体过程后,郑泽散了议会,众将出了主帅帐,去各营挑选突击队的士兵。 选人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些小麻烦,一些士兵一听要深入敌营都有些胆怯,连年征战,不少同伴死于刀光剑影之下,如今还活着的人多少也有些阴影。 一想到若成了突击队员便有可能丧生于祁临山中,大多数人都打了退堂鼓,而突击队这事毕竟是皇甫灏主动请命请来的,自然也不可能强迫士兵随行。 皇甫灏是明白那些士兵的心事的,他也可以理解大家怯场的情绪,可战事紧张,却容不得这般拖沓犹豫。 但若是强逼士兵去,到时候不但军心涣散,恐怕也达不到预期的效果。 君玉在身边与他一起皱眉,廖凯也是一脸伤脑筋的表情,其他牙将和将军都没有说话,这事终究是需要他们四个自己处理。 宁斯然面无表情地站在另一边,侧目看到皇甫灏为难的神色,轻叹了口气,面对着众士兵开了口:「大家听我说,昊族不除,边关危机将永无止尽,我们的父母姐妹,将永远生活在胆颤心惊中。此次突袭,为的是将昊族赶出祁临山,让他们再也没有能力侵犯我们的边关。 死虽可怕,但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七尺男儿不怕死,怕的是死后我们的家人无人照顾。在此,宁斯然向大家保证,冲锋陷阵,我与皇甫将军一定冲在最前头,回撤退兵,我与皇甫将军一定走在最后。若有将士不幸战死,他们的家人将永远得到朝廷的照顾。 能被选入突击队是我们的骄傲,说明将军们承认我们的实力,说明只有我们,才能去和昊族比快比狠。这一场战事为的是家国子民,更为的是我们的骄傲,大家明白吗?」 即使和宁斯然做了三年多的同僚,依然没有人见过此刻宁斯然这般坚毅决断的模样,往日里的他温和淡漠,说话的语气都是慢慢的。 可今日,这一番鼓舞士气的话,却直达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激起了每一个人的斗志。 死有何惧,惧的是无法放心留下的人。 宁斯然的话,确实道出了在场诸多士兵的心事。 「我们愿意跟随宁将军和皇甫将军突击昊族。」 人群中突然举起了几只手,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士兵举手示意,或者大声呐喊,一时之间,军营中一派沸腾。 皇甫灏微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转头看向宁斯然,看着他清秀面容上凝起的坚定,心中头一次对他起了敬佩之情。 他也是头一次意识到,宁斯然温和的外表下,也有着一颗火热刚强的心。 「斯然,今日真是多亏了你,才能这么快安抚了人心。」夜里休息,皇甫灏提着一壶酒,走到宁斯然身边坐下。 「哪里来的酒?不怕大将军罚你吗?」宁斯然微笑着提出质疑,手却已经抢过了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 酒味甘冽,温醇入喉,便觉身子也跟着暖了起来。 「罚什么,明日便要深入敌营了,今夜还不让我喝个痛快,我可是要罢工的。」皇甫灏笑着答完,取过酒壶,也仰头喝了一大口。 宁斯然望着那自己喝过的壶嘴如今又入了皇甫灏的嘴里,心中喜憾交加,颇为复杂。 这三年来,皇甫灏与他之间的关系愈加亲密,早已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可他知道,终究也只是好友而已。 他知道皇甫灏的一切,却惟独不知道他究竟如何看自己。 只是当年皇甫灏那一句「我一辈子都是你的好朋友」,一直深深印在他心头,怎么都无法忘记。 那一夜在篝火边的对话也始终在他心头打转,他忘不了皇甫灏说过的话,也忘不了皇甫灏那夜提起未来时面上的神往。 对于他而言,至少在战争结束前,他还可以毫无顾忌地待在皇甫灏的身边。 而这,也许便是他最后的奢望了。 「斯然,怎么了?你最近时常发呆啊。」 冰凉的酒壶突然贴上脸面,宁斯然一震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又失神了。 以往和皇甫灏分在两个营,一年见不上几次,他还能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暗自神伤,可如今两人靠得近了,他才意识到,要压抑心头的那份痛苦,已经越来越难。 「没什么,只是有点累而已。」轻声答了话,宁斯然抓过酒壶。 人累,心更累,一个人强撑的时间久了,总也有撑不下去的时候。 皇甫灏没有察觉到他眼底的落寞,看着他笑道:「累的话,再喝一口去睡吧,明日一早就要行军了,你身为副将,可不能没有精神。」 宁斯然看着他在夜色下依然明媚灿烂的笑容,看着篝火的火光将他映得红光满面。 摆脱了少年的青涩之后,如今的皇甫灏,英俊潇洒中又带着一丝张扬不羁,便如发光的宝石般往往叫人移不开视线。 很想一直这样看着他不要离开,可就连如此微小的愿望也是奢望。 宁斯然微微点了点头,接过酒壶又喝了一口,起身回军帐去。 刚走了两步,就发现皇甫灏也跟了过来,他狐疑地微蹙起眉,不解地看着对方。 皇甫灏晃了晃手里的酒瓶,笑道:「看你脸色不大好,我等你睡着再离开。」 说完,不由分说地推着宁斯然往前走,根本就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两人的军帐隔得很近,不过就离开几步路,所以等宁斯然先睡着皇甫灏再回去,也是很方便的。 宁斯然就这么不容拒绝地被推到铺上躺了下来,皇甫灏拎着酒壶坐在边上,目光温柔地看着他说:「好了,快睡吧。」 低沉的嗓音便仿佛是魔咒一般,宁斯然闭上眼睛,很快陷入了沉睡。 梦里依稀回到了少年的时光,他被皇甫灏拉着在街上跑,银色的月光披在两人身上,他们的影子在地上连成一片,不分彼此。 路的前方仿佛没有尽头,他们就这样一直跑一直跑,皇甫灏有时会回头朝他笑,咧着嘴角,灿若星辰。 他看着那样的笑也渐渐拉开了嘴角,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遗忘了的笑容,在少年的引导下一点点恢复。 多想就这样让时光停驻,再也不要往前走,多想一辈子牵着这个人的手,再也不放开。 随后他从梦中醒来,看到晨曦微弱的金光透过帐篷的缝隙照进来。 原来已经是早晨了。 看着空荡荡的军帐,那一瞬间心头掠过一片浓重的怅然若失的感觉。 若梦境可以连绵不绝,他倒真的希望不要醒来。 起身,整理要带走的物品,猛然看到铺边一只空酒壶,正是昨夜皇甫灏在喝的那一个。 他望着那酒壶出了一会儿的神,伸手拿起,放进了自己的包裹中。 掀开帐门走出去,清晨的雾霭弥漫整个视野,不远处祁临山的山峦在雾气中模糊成了一片,已经有不少士兵起来在收拾行装。 离出发的时刻还有不短的一段时间,宁斯然走到军营后方的空地,寻了块大石坐下,拔出了一直插在腰间,从不离身的竹笛。 那竹笛如今比三年前磨损了一些,因为时常插在腰间,笛身上磨出了一道痕迹,但那并不会影响它的音色。 悠扬的乐曲拨开雾霭传送出去,清透舒畅,如缕缕清风,温柔地拂过军营中的每一个人。 想起昨夜皇甫灏陪在身边,便觉心中柔软,笛音中便也不由得透出几丝缠绵悱恻的味道。 那是他只能通过笛声来表达的感情,那也是除了他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的感情。 身侧的地面上突然响起「喳」的一声脆响,没想到有人会在他吹笛时来打扰,宁斯然意外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笛声骤然停止,空气中缭绕的余音便透出几分突兀。 他转头,看到走来的人竟然是郑泽,顿时站起了身。 这三年来,郑泽虽然没有对他进行纠缠,但偶尔遇见时说出的话,却每每叫他心烦意乱,不知所从。 「好曲子,怎么不继续了。」郑泽轻笑着走近,眉眼间依然带着那股子轻薄浪荡的意味。 他平日在人前装得正儿八经,领兵打仗也确实很有一套,可听说私下里生活极为浪荡,将军府中养着不少姬妾娈童,是以宁斯然对他很是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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