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美鸾理所当然地打听起了常继年的很多事。那钟点工忌惮她是前女主人,态度自然恭敬了很多,还当她是放不下一个那么好的前夫呢,就说常先生这人是很老实正派的,在家除了带个把学生,也没有和什么小女生来往的。 高美鸾心里暗暗得意,以为自己还是有几分魅力的,他竟然没忘旧情,现在还是单身,也没有和谁来往。她又装起可怜来,说和常继年还有一个女儿,自从离了婚以后,他就很少去看女儿。那钟点工也是先入为主,对常继年的美好印象大打折扣,想不到常先生竟然也是这样的“陈世美”,又说起自己的经历来,原来那钟点工原来和她的丈夫都在外地生活,丈夫考上了医学博士来了城市里,就和小护士搞在了一起,和她离婚了,也是撇下她和女儿。表面上,两个人说得相对着涕泪交流的,高美鸾心里暗暗好笑。 那钟点工招待了高美鸾吃了水果,高美鸾倒也没客气,吃过了橘子满手黏糊糊的果汁,那钟点工正忙着给她找纸巾。那高美鸾也是眼尖,再加上爱刺探别人隐私的,一眼瞥见常继年虚掩的卧室门里,卧室门口的矮柜上放着一盒纸巾,也不打个招呼,径直走进他的卧室里去拿了。她推门进去,却看到角落里有个大纸箱,虽然没有拆开,但是她也受过高等教育,颇认得几个外文,知道那未拆封的纸箱里是装着一个木制的婴儿床。 她当然知道常继年这个人,从前和他一起的时候,邻居的那些小女孩三天两头都要来家里串门,为的就是和他说上几句话。她才不信现在说他出去没有个把小妖精来纠缠。单纯看目前这个迹象,常继年竟然又不是喜欢男人,两个男人在一起怎么可以有孩子呢?那就是他不知从多久之前,就藏起了一个小妖精了。只是常继年从前和她在一起时,从来不碰她的,她也听人说过,有种男人有精神洁癖的,如果知道妻子不忠,就会完完全全不染指把对方打入冷宫,她现在再想想,觉得常继年就是那种人无疑。 回忆起大学起对常继年一见钟情,大学四年她如何绞尽脑汁,怎么样设计一步步接近他,展现自己如何“柔弱”如何“贤惠”,处心积虑要得到这个男人。可后来,自己身边的同学一个个都结交了阔人,高美鸾还记得自己那时去实习,精心打理了自己的一把长发,结果一走出宿舍,同学的男朋友开着奔驰来接她,那个同学不可一世地跳上车就走,车子溅起的灰尘废气喷了自己一身。 她才明白这社会就是这样,笑贫不笑娼,自己心心念念的帅哥才子到底只是一支暂时无法套现的潜力股,还不如那些“太子党”阔绰大方,不妨把常继年作为一只备胎,如果自己爬了上去可以让对方知道 “高攀”不上自己,如果自己飞不上高枝,至少可以和他过一些平淡又有情趣的日子。她不想一辈子都挤着公车去上班,遇到那些嫁了有钱人住进别墅的女同学开着豪车喷自己一身灰。 高美鸾做学生时就很“海派”,自认很会和男生打交道的,后来就搭上了一个老板,想着可以奉子成婚,可是那个老板逼着她去小医院里做B超,一听说她怀的是女儿,就自动抖出自己的大老婆已经育有5个女儿了,让她自己走人。她才临急临忙设了个圈套给常继年跳,谁知常继年也不是吃素的,过了几年发现了真相,有本事不给她钱让她光身子带着女儿扫地出门。 想想她当初对常继年也是动过真情的,何以他就这么绝情,对自己一点感情都不动,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他就背地里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了,又在她面前装着正人君子避嫌。现在他自己出来两年,想来是没有什么要顾忌的了,跟那个小妖精连小孩子都快有了,想必是正在准备结婚了。他做事倒是严密,连身边的钟点工也不知情。反观她自己,那个有钱人的老婆也是很有背景的,这几年陆陆续续病了好好了病的,高美鸾也不知道到底要等她空出正妻位置等到猴年马月。而他常继年不单所作所为让人无可厚非,现在还等着梅开二度,和新妇新儿女幸福地生活下去。 高美鸾对这件事留了心,本来这女人的心就十分阴狠,按她那套古怪的逻辑就是,现在她高美鸾过得不好,他常继年的日子也不能过滋润了,她非要暗地里挑拨生出些事来,搅得他鸡犬不宁才行。她又请了私人侦探,查那个在常继年身边的女人是谁,那个女人很可能有孕在身,她要查明她得身份,花钱雇一班游手好闲的烂仔打她一顿才好。可始终没见常继年身边跟着哪个女人。高美鸾想起自己到常继年那里去过,钟点工可能已经告诉他了,自己就誓不能不再去一次他家里,免他疑心。 常继年回到家,钟点工和他说了他前妻来找过他了,然后说她不想再为他做事了。常继年也是体谅她一个人要抚养女儿,许诺为她加工钱,可她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干下去了,还说为他这样的人做事她心里不舒服。他就猜到高美鸾可能在钟点工面前搬弄是非了。那女人最爱看宫廷妃子争宠的肥皂剧,把里面那套势利、凉薄、明争暗斗、勾心斗角都活学活用了去。 晚上魏炜一回家,发现自己放在矮柜上的好几样东西位置都移动过了,常继年很熟悉这些东西,不大可能拿起来细细端详的,他就猜到家里一定来过外人了,一问果然是高美鸾来过了。 “我顶讨厌那些擅自进别人卧室的人了,怎么像贼一样。”魏炜一发现自己买给常继年的一大包果仁也被动过了,一时气得把整包果仁扔进了垃圾桶。 “她们家的人都这样的,在别人家随便就登堂入室,看到别人家里有什么好的小东西就不问自取的。”常继年有点讽刺地笑笑,想起自己和高美鸾新婚不久,她的一个亲戚到新房走了一遭,自己的一支派克笔和一套父亲给的纪念邮票就不翼而飞了。 44. 高美鸾果然又来找过常继年。常继年因为这一段身体实在是吃不消,就推掉了这件事,答应另外推荐一个老师给她那表弟,见高美鸾的脸色不好,他也没什么反应。 常继年想着要迟一年才能博士论文答辩了,就去向导师说明了自己的身体有问题,最近需要治疗。他的导师表示很理解,还叫他不要灰心,很少人读博是只用4年就可以毕业的。 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常继年就接到了高美鸾的电话。她哭哭啼啼的,说是接了女儿放学没多久,就在家附近哪里的一条巷子里被一帮人堵了打她们两母女,那些小流氓不让报警,让亲戚拿些钱过来才放她们走。 常继年思前想后,事也不归他管,自己不擅长格斗,而且现在身体情况特殊,平白地不想去理这些麻烦事。可是高美鸾的女儿在电话那头大哭着一直叫着他爸爸。听了她的声音,常继年很受触动,想起她小时候一直都是自己带的,那时他们的关系只怕比她和高美鸾的关系还亲密些,和高美鸾离婚后,也冷落了她的女儿,很可能给那个小家伙心灵带来了伤害。这么一想,他又觉得非常对不起那孩子,给警察局挂了电话,就一个人赶到了那条街巷。 到了那条街道深处,果然听到小孩子的尖声哭叫,常继年跑过去看到一大帮烂仔围着高美鸾和她的女儿。谁知等到他一过去,那些人就转移了目标。常继年才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什么叫百无一用是书生。自己勉强抵挡了几下,可是这伙人里有人带了木棍什么的,十几号人的拳头和棍棒劈头盖脸地朝他脸上和身上招呼。到警察赶过来的时候,常继年后背上已经挨了好几棍,他感到后背的疼痛传到腹部,几乎不能忍受,一股炽热的液体沿着下体流了下来。 警察想带高美鸾和常继年一起回警局录口供,可是常继年借口说急病发作,叫了出租车直奔医院去了。他也想不到,其实那帮烂仔是高美鸾自己花钱雇用来打他的,只是高美鸾事先也扮成受害人,利用他的同情心引他上钩,那样他就不会怀疑到她的头上了。 常继年坐在医院冷冰冰的座位上等着急诊,身体深处的最柔软处像有几把尖刀同时在旋转着剜着自己的肉一样,同时包裹着拼命垂死挣扎着的幼体的那团东西直往下坠着。 “再支持一下,爸爸马上就找人来救你了。”常继年感到那团东西在自己身体深处,撕扯着它深深依附黏结的血肉一点一点地剥落,每掉落一点都带来一阵令人晕厥的疼痛,整个腹腔都被疼痛肆虐。 “求您了,医生,不管让我付出什么代价,求您尽力让这孩子活下来吧。”常继年一开口,声音就发颤,但他不得不开口恳求。 那医生走出诊室,正在调配保胎的针剂,却见到院长魏金水已经站在自己身边了。魏金水在值班时,收到了眼线的报告,无论如何,常继年是绝对不可以和自己的儿子有孩子的。魏金水附耳向那医生说了几句什么。 魏炜一正在公司加班,收到常继年的短信就赶到了医院。见常继年躺在病房里的床上,面如土色,见到他勉强一笑,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全滑落了下来,魏炜一问东问西的,常继年都说不出话来,没听他叫痛什么的,只是绷着嘴不吭一声,把一张五官及其标准的脸板得跟一尊塑像似的。 那一针打下去后,常继年感到原来腹中的那阵无力的挣扎慢慢停了下来,那稚嫩的小手小脚在挣扎的时候也很柔软,没有弄得他太疼。那团和自己身体连着,尚且有着生命的弹性和生机的东西此刻只是硬邦邦地直往下坠。那医生做了亏心事,毕竟心有不安,不想病人太痛苦了,在那针剂里加了麻醉成分,没多久常继年就失去了知觉。 “唉,可惜了,这么大的一个孩子。”护士脱下常继年的贴身衣物,清理了那团已脱出体外的,四肢形骸俱全的东西。 也许是太悲伤了,看到那赤红的一小团,魏炜一只感到心里反而一阵麻木。只听到那护士在那里对魏炜一说:“真是少见这么狠心的人呢,他是自己跑来这里要弄掉孩子,然后打电话给您说发生了意外。”院长吩咐这样告诉自己的公子的,护士也很无奈,怎样也不能得罪自己最大的顶头上司啊。 医生看了看清理出来的组织,说清得不干净,恐怕还要做重新清理的手术。果然常继年的情况急转直下,到晚上就发起了高烧,两股之间的污血淋漓不断地流下来。到了半夜常继年麻药劲过了醒过来,医生对他说要再清理一次,还问他上手术时要不要魏炜一在旁边陪着。常继年摇了摇头。 撑开两腿半躺在那个特制的手术台上,常继年感到医生用又冷又尖利的手术器具深深探入了自己身体最敏感的地方,勉强把那些还死死咬紧自己身体的组织吸取刮除出来,那种疼痛完全不能忍受,疼得他双腿止不住直发抖,想当场死过去了。他没有叫喊,只是双手死死扣着手术台的边沿,用牙齿死死咬住嘴唇内侧,到手术完成,他已经把嘴唇两侧都咬烂了,满嘴的血腥味,但有这种痛稍微转移一些注意力,也比只剩下心里空落落的丧子之痛要好受些。 魏炜一听了护士的话,心里就暗暗在一阵阵地恨着常继年,想着就是他求自己陪他手术,自己也不会去的。可是当常继年被推进去手术之后,周围只剩下一片可疑的静默。魏炜一看到常继年被推出来,心里才松快了一些。 45. 一晚上接连着受了那么多刺激,魏炜一听着医生在耳边说话,只觉得脑子像早上刚刚睡醒一样恍恍惚惚的,医生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曲曲折折传过来,在耳边嗡嗡作响听不真切。医生说常继年往后就算是调养得法,也很难再有孩子了。话传到魏炜一耳朵里,他也不觉得太刺心,甚至心终于定了下来,他紧张浅短的呼吸终于松快下来——不管怎么说,老常人没有事,这就比有十个八个孩子还上算多了,本来嘛,两个男人在一起有孩子也太怪了点。 常继年在病床上昏睡过去,青灰色的脸色像年深日久背阴处生了青苔的石雕,嘴唇上却翻出几道触目惊心的血口子。魏炜一用蘸了淡盐水的棉棒擦拭着常继年嘴上的伤,鼻子不由得发酸。常继年表面上是个一切都温温吞吞的“好好先生”,看不出他怎么就那么倔,强忍着把那些刻骨穿肠的疼呼掐灭掰断在肚里不喊出来,身边就只有自己,没有旁的外人。他是不知道,越是亲近的人,个性有点别扭的常继年反而越是害怕被他看轻。魏炜一把他的被子裹裹严实,不让一丝风透进去,就上市场去买了一只老母鸡回家去熬汤了。 魏炜一把汤盛在保温饭盒提到医院去时,常继年已经醒来了。他不能坐起来,只能侧身躺着。见魏炜一来了,常继年就对他笑笑。魏炜一就喜欢看常继年的微笑,眼尾轻逸地高高挑起来,说不出的温暖、稳妥、实诚,那笑容可靠得像是可以做成印章。魏炜一甚至有种感觉:如果连老常都欺骗自己的话,那这世上就真的没有靠得住的人和事物了。 “快趁热把汤喝了,你的身体亏损得厉害,需要好好补一补,”魏炜一把小勺子放在那碗汤里,搁在常继年床前的凳子上,让对方好够得着,“都是我不好,我一直对你照顾得太疏忽了。” 住了几天医院没什么大碍,魏炜一就把常继年接回家去了,因为医生说病人不敢见风,他给心爱的老常穿了三层袜子,西装裤里是两层秋裤塞在袜子里,一层保暖内衣两层兔毛毛衣一层羊毛背心外罩一件毛料风衣一层层把人裹成了洋葱。他给常继年买了一种特制的毛线帽,帽子上有个毛线做的脸罩子一放下来,整张脸连脖子都被罩住了,只露出两只眼睛,看起来倒有点像抢银行的蒙面劫匪,只是这种时候,他们谁都没有心情开玩笑。 回到家,魏炜一在给常继年擦身时,发现他的腰间真的有几道渗着淤血的痕迹,打他的人一看就是职业打手,脸上也不挂花,只是在身上下重手打,叫你当时以为没事,其实早已伤了脏器日后五痨七伤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伤了身体。他只能慌慌张张地又带了包得像只老化蚕蛹一样的常继年去医院看了内脏有没有伤到又照了X光片,看到结果无大碍才松一口气。 “你得罪什么人啦?怎么下手这么重打你?”魏炜一问常继年。 “可能是高美鸾那情人的妻子找的人打她和她的女儿吧。幸好这一顿拳脚没让小孩子挨了去,不然日后身体发育有问题可怎么办。” “想你平日里是多精明的人,怎么有些时候脑子就跟豆腐渣一样?既然和她离了婚就别再稀里糊涂地掺和她的那些破事。我就不信有人敢招惹她,他父母虽然不是达官贵人,可总是政府的人,任凭是再财大气粗的人,有谁那么没眼色敢去招惹她?不要是她设了个套儿让你去钻吧?” 常继年想了想,事情竟大有可能,她早就恨得他牙痒了,想要借故打他一顿也是可能的,她自己装作受害人,可不就不会有人怀疑她是始作俑者了?也怪自己有个爱心软的毛病,女人一扮演受害者,再加上孩子当时在电话里哭,他就“超人综合症”发作,一时情急,怕那些不讲道理的人下手没个轻重伤了妇孺弱小,心急火燎都赶过去,谁知竟是让人当傻X玩弄了。 常继年心虚地噤声。想到那个夭折的孩子,心里就像被有毒的虫子咬了一口一样炽辣深沉的起了一层燎泡,那个地方敏感得再也不想去触碰,魏炜一黑了脸,沉默地用眼角一眼一眼地剔着常继年,那锋利的眼风像解剖的针具一样。这个人,拿别人的孩子当孩子,他拿自己的孩子当什么?!他果真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吗?魏炜一转念又一想,老常人没有事就万幸了,他现在身体还没恢复,自己怎么可以给他脸色看? 怎么可以当成没事人一样?他魏炜一再伤心,也及不上他常继年十分之一的伤心吧?常继年像个被溺死在自己幻想的蜂蜜里的采蜜人一样,本来所有喜悦都高高的、高高地堆满了心头,每天醒来都感觉到身体变得不尽相同,时时可以模糊感到那孩子蜷缩在自己的身体里蠕动、舒展身体,有一回他陪着妹妹上街去,广场上放了很响的音乐,他感觉到它在里面兴奋地扭动了好一阵,尽管感觉有点别扭,可那一刻他无比幸福无比真切地感受到,日后就算魏炜一厌倦了这段关系,两个人不在一起了,可是自己身边还是会留有属于他的永不磨灭的一部分,也算得上心满意足了。
20/23 首页 上一页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