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继年努力不去回想起那噩梦一样的晚上,可是有些事情能够真正在意,再怎样自欺欺人,表面上伪装的情商再高,把自己的表情打点得再好,还是避不过自己的潜意识,隐藏的真实像是火山之下的岩浆,一不小心就会在梦里迎头撞上了现实,表面上还是强颜欢笑,内心里其实早已头破血流。 他梦见自己正坐在客厅里,手里拼砌着一架飞机模型,怀抱着一个小女孩。那是最合乎自己理想的一个孩子,有着和魏炜一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杏色皮肤和醒目的浓眉大眼,双眼皮的褶子一层又一层又深又精致像舒卷着的玫瑰花瓣,一笑眼仁就像钻石一样灼灼地闪动,实在是太可人疼了,自己看她一眼就心都暖暖地融化了忍不住要亲亲她,怎么抱都怕会弄痛她。怎么抱她她又不舒服,在自己怀里不安地挣动着,他想要安抚她又怕弄痛她,只能双臂虚虚用一点力拢她在怀里,只是一个力有不待,孩子一个猛子就摔到地下去了。他慌慌张张匍匐在地上找了半天,只掬到手心里一捧血水,血水流干了,手心里是一个死去的胚胎,怨毒地用一双突出的裹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向自己瞪着。 最初的那几个星期,常继年每晚都会重复那个梦。半夜里自己惊疑不定地醒来,看着身边熟睡的魏炜一,又觉得愧疚难当,不忍心叫醒他,只能自己在剩下的漫漫长夜里一直失眠。魏炜一也奇怪,常继年出院后,一直用纸内裤,始终是断断续续有出血,常继年也觉得自己堂堂一个男人出了这种事说不出的耻辱污秽,魏炜一一说起这件事,常继年脸上就章鱼一样随时随地地变幻出无数种层出不穷的冷色调。尽管补养的东西也吃了不少,可是人反而越见消瘦憔悴了。 魏炜一看了心里熬煎得像煮干了水坐在火上的汤锅一样,忍不住安慰他:“算了老常,事情过去了就不要再想了。有些事不能强求,就当是我们命里没有吧。你实在放不下的话,咱们就去领养一个吧。” “两个男的去,人家不让领养的。”一副听天由命的声气。 魏炜一到底不放心,又带了常继年上医院去检查、住院、打止血针,摸着他形销骨立的脸安慰个不停:“没关系的,老常。最重要的你人没事就行了。” 46. 下午5点钟左右,常继年接到一个电话就匆匆忙忙往外赶。魏炜一上班去了,他近来总是“有事要处理”,有时晚上喝得醉醺醺地回来。 赶到了医院,常继年见程刚扎着双手在医院走廊里踱来踱去。常继年第一次见到程刚也很惊异,因为他根本不是清和心目中理想的类型。林清和和自己谈起过程刚,说他人还不错的,就是反应迟钝点,脾气臭了点。魏炜一在旁边接口说:“没本事还脾气大啊?” 常继年也不知道自己这些朋友都是怎么搞的,程刚吧,好像一看到自己就有很强的敌意,而魏炜一又对林清和的抠门嗤之以鼻。常继年又不好意思说其实林清和以前的经历很可怜的,那样仿佛在可怜着人家什么似的,把自己放到了一个比林清和地位高得多的身份上。 林清和住了医院,这几个小时,那些护士就看清了程刚是个有点笨拙的人,偏偏那个程刚临时被吓得有点神经了,语无伦次地又问了太多问题,她们都像勉强掀起耷拉下来的眼皮似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懒得搭理他。程刚是从小被人怠慢惯了的,倒也不觉得什么。 林清和因为接连有两个女儿出生,当时没有什么,可是过了一会儿之后就开始持续出血,现在又进手术室做检查了。根本林清和身边一出现一个相貌英俊的人,程刚就要疑神疑鬼,对那个人有敌视情绪。可现在他心慌意乱地,拉着常继年只管说着情况,他着三不着两的,也说不清楚,可因为他父母也没有来,身边只有这一个靠得住的人,他也不管是不是惹人讨厌了。 常继年看他急得抓耳挠腮口干舌燥的也没有办法,就让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出去给他买了饭和饮品,让他勉强吃喝一点。程刚开始觉得常继年人挺不错的,很多人一看到自己反应迟钝的样子就忍不住表露出看不起的样子,甚至作弄他,嫌和他做朋友低了自己的身份,常继年却还把他当成朋友照顾。这个时候,医生出来说,病人的血是止住了,只是需要紧急输血,可是今天医院的病人的特别多,已经用光了存血,最好是家属输血给病人吧。 程刚问是什么血型。医生轻描淡写地说:“是A型血,也不是什么稀有血型。”可是碰巧程刚和常继年都不是A型血的。想起这个时候,太子爷来压一下阵可能会有用, 常继年打电话给魏炜一对他说了这件事情,让他马上打的士赶了过来。魏炜一跳上出租车继续问着这边的情况,当说到林清和是A型血时,魏炜一大笑起来说好办,因为他就是A型血的。魏炜一赶过来验了血给林清和输了血,看到林清和熟睡在病床上,觉得这小伙子长得还挺不错的,直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一笑好像还有俩酒窝。 第二天常继年和魏炜一买了水果又来探望,护士已经把两个孩子抱过来了,让林清和抱一个,让程刚抱另一个在喂奶。结果林清和抱的那个顺顺当当吃完了奶,林清和把她竖起来抚着她的后背让她打嗝,程刚抱的那个却哭得跟杀猪一样。林清和觉得程刚在朋友面前也不给他长脸,就对程刚说: “行了,你把孩子给我,一边去吧,别把奶喂到孩子气管里去了。”程刚抱着的那个孩子饿得鬼哭狼嚎的,常继年听着不忍心,也想林清和好好休息,就对他们说: “我来帮你们喂她好了。” 果然,常继年接过孩子,那孩子哭得整张小脸憋得涨红了,他轻轻拍了她一阵子,她就平静了下来。常继年小心地托着她的小脖子,让她靠着自己的手臂借点力,喂她喝了奶,小孩的两个眼睛黑溜溜的看着挺机灵的。两个孩子虽然瘦了点,可像粉团一样,非常可爱,可是魏炜一也不敢贸然去抱,怕自己掌握不住技巧弄伤了她们,只有在旁边干看着羡慕的份。魏炜一看了以后,出了病房悄悄对常继年说:“谢天谢地,孩子长得像林清和。” 林清和一住院,家里的大小事务不得不由程刚来料理。程刚做饭也就马马虎虎,加上又担心林清和,就更加手忙脚乱,烧一锅鸡汤不记得开煤气,开了煤气又不记得放盐是常有的事。林清和又不想吃饭店里的菜,吃程刚做的菜又觉得大失水准,住着医院到还比以前更瘦了些。没奈何,程刚又怕委屈着林清和了,刚好常继年以前是带过小孩子的,也愿意去帮忙,就经常去帮他们做做饭、喂喂孩子什么的。魏炜一一开始想劝阻他,怕他太累了搞坏了身体,再一想又随他去了,他有些事做分分心也好。 常继年去买了一条鲫鱼,把乱扑腾的鱼往砧板上一放,一手摁住鱼身,另一手握住刀把干脆利落地只拍鱼头一下,鱼就不动了,几刀就剔尽鱼鳞割下鱼鳍,去了内脏,烧沸了油,把鱼撇到锅里稍微炸一炸。把汤煲注上水坐在煤气炉上,打开煤气,往汤煲里放好了姜片、淮山、枸杞,把鱼往水里一放,盖上锅盖。一连串动作做得行云流水,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程刚在旁边光顾得上咂舌了,没有想过有人连做菜的姿势都这么好看的,就跟那有演奏功底的人弹钢琴一样赏心悦目。常继年又把买来的猪脚上的毛彻底燎干净,砍去碎骨,放进甜醋、大块的姜、鸡蛋和冰糖炖起来,帮林清和做起甜醋猪脚姜醋来,这道菜是广东人添了孩子之后都要做的。到了晚上,那酸甜浓郁的香气整栋楼都闻得到,常继年又叫程刚去把姜醋分发给左邻右舍。 第二天程刚带着姜醋和鱼汤去医院给林清和吃,林清和喝了那汤,觉着稠白浓香,知道不是程刚的水准,也没有说什么。程刚用塑料碗装了姜醋分发给医生和护士吃,大家吃了都说好,不一会儿就分完了。程刚的父母这才到医院看了孩子,又到程刚家里坐了坐,吃了姜醋,程刚的母亲尝过了之后笑逐颜开,对他说:“味儿挺好的,肯定是人家清和交代过你怎么做吧?有清和管着你,我就放心了,瞧瞧你现在做事倒比以前伶俐多了。” 47. 常继年这几天总是接到一个电话就遮掩着出去讲电话了,魏炜一本来难得有时间陪陪他的,心里不由得有点憋气。到了晚上,魏炜一叫了常继年进屋,递给他一个蓝丝绒的首饰盒子。常继年一打开来看,里面是一个勃艮第葡萄酒红的独粒红宝石戒指,那种红浓郁里又不乏耀眼,有指甲那么大,底座是24K纯金的,花纹精美繁复,式样老虽老了点,可是非常大方,一望而知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 “首饰这种东西还是从前的式样顶大方的,现在那些首饰式样虽然简单抽象,可是总是显得有点小气,雕工也不如从前的做工那么精细了。”常继年看了不由称赞了几句。 “这是我妈偷偷留给我的,是她的嫁妆。我的外婆家以前也是大户人家呢,我曾外祖父还是清末的状元呢,做过大官的,后来他有个兄弟不争气,抽上了大烟,才把家底败了,那种东西沾上了就是无底洞,最后把宅子田地都抵押给人家了。不过我妈妈家还是有些家底的。”魏炜一说起来也很感慨。见常继年看了这颗宝石后也镇定自若地品评,魏炜一心里不由很得意,自己终究是没看错人,老常可不是那么眼浅没见识的人,要是有些女人看到这颗宝石,估计十有八九都尖叫了,就是男人,说不定也目瞪口呆一时反应不过来。 “嗯,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最好存到银行里,说不定日后有市无价的。” “我妈让我把这颗宝石送给自己真正爱的人。这些年我可是藏得很辛苦呢,我爸娶的那小阿姨你是知道的,她认定了我妈会给我留些好东西,这些年我每个星期回家,房间里的东西都被动过,如果落到她手里,可是连渣都没有了。现在我可要清闲了,因为我正式将保管它的重任交给你。” 常继年也知道他到现在交往了几年才送自己这种东西,是对自己尊敬的意思,有一种珍之重之的意味在里面,表示知道自己不是为了贪图他的身外之物才和他在一起的。不过他还是把首饰盒交还给他,出了那件事情,可是自己也不是女人,用不着他用首饰珠宝这些东西来安抚,当初同得了他魏炜一在一起,他常继年就不是处心积虑想要沾他们魏家什么便宜。 “算了,你还是自己把它收起来吧。我不便接受这种东西。”常继年一想起魏金水就不由得满心愤恨怨毒,他可是正常人,可不是什么圣人,不会脑袋抽筋到什么人都原宥。魏金水不单害死了他的爸爸常勇,甚至连他常继年的孩子都不放过,当时他自己的意思可是让医生尽力保住孩子的,至于孩子日后万一有什么缺陷,他也决定认了。可是那医生却给他注射了相反的药物,过后他追问起来,医生也是支支吾吾的。他魏金水怎么下得了毒手,那个说到底也是他的孙女呀,连带影响到他常继年,如果日后不娶个女人的话,恐怕也要断子绝孙了。 魏炜一愤愤地把首饰盒掷进抽屉里锁好了。他只是想借此表明,日后没有孩子只剩他们俩大光棍,可是他魏炜一还是不会离开他常继年的。常继年就是多疑,就是拿钱也很难打动的人最难搞了,这点他还不如那个林清和,估计林清和如果看到这戒指,都恨不得自己立时三刻变成喜鹊把它叼在嘴里了。对着他常继年流泪,他嫌你难缠,对他掏心扒肝,他还嫌你流出的血弄脏了他的地儿。唉,果然最摸不透最难伺候的就是天蝎座吗?那到底要他魏炜一怎么做才好? 这些天,常继年总是接了电话就急匆匆赶出去,按照推断不会是去帮林清和,他的女儿也满月了,并且意料之中,吝啬的林某人没有摆满月酒。魏炜一说了林清和小气,常继年说那样也好,光讲究排场还劳民伤财,都是铁磁也了解他是什么人也不争那一顿,只要清和把钱都花在女儿们身上就好了。不过林清和对两个女儿倒是相当大方,他自己身上穿着件19块9毛的洗到褪色的旧衬衫去上班,女儿身上的衣服倒是一水儿名牌,一件小衣服就上百。 他们去看林清和的女儿,也买了小衣服,人家林清和当场就拆开看衣服的标签,看是不是纯棉的,怕小孩穿了化纤衣服会皮肤过敏。魏炜一看到林清和和他的女儿们脸贴着脸跟她们喃喃地说着悄悄话,说不出有多么地又羡慕又嫉妒。听林清和说起他那时因为怕摔倒都不敢出门,每天坐在家里连重东西都不敢拿,魏炜一就觉得自己有足够理由、不得不恨常继年,他不是头脑混乱的人,可是明知打架还去瞎掺和,说明他心里是不太想要那个孩子的。 常继年究竟有些什么事瞒着自己呢?魏炜一思来想去疑神疑鬼的,腹诽道,这个常继年自己神神叨叨的还不够,还要把身边的人也刺激得神神叨叨的神经过敏才罢休。魏炜一每天一下班就回家了,故意在小区外面溜达,想看看常继年到底在搞什么,是偷偷跟一个帅小伙在一起吗? 他看到一连好几天常继年的父亲都来了,然后有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很精壮的男人推着轮椅走过来,轮椅上坐着一个好像是受了重伤的老人,脊椎无力地歪着的。然后三个人就出去一家菜馆吃饭。魏炜一好像是在哪里见过那个黑黑的男人,又想不起来了。这天魏炜一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就等到他们吃完饭,才故意装作不知道回家。常继年想和那男人一起把轮椅弄上了二楼家里,让封澄推开了,封澄亲自和那男人一起抬着轮椅,那老人絮絮叨叨直低声嚷着受不起了要折寿。 “我想着,往后带我爸回去乡下住了。我的几个孩子都在那里,家里还有几亩地,那样也挺好的。”那个精壮的黑男人在说着话。 封澄递给那男人几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不用说也才得到里面装着什么,他晓得他这些兄弟没有读过什么书,最怕给人骗了,不大相信支票啦、信用卡啦之类的,因为怕跳票的。 那个男人咳嗽了几声,打开信封一角瞟了瞟,看到里面粉红的厚厚一叠是一百块一张的钱,满脸堆笑道:“我爸常说,封叔您对手下的人是顶讲兄弟义气的,这话果然没错的。” 那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看到了,猛烈地咳嗽起来,一根食指颤巍巍指着儿子,用沙哑的嗓音说:“这钱……不……不许要……” 几个人正推让着,魏炜一装作不经意进屋来。他看到那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原来很可能练过硬底子功夫是个精壮的大个子,现在肌肉都瘦干了,只剩下一副无力的大骨架子。他应该是被人打成那样的……魏炜一一想到这一层就有点不寒而栗。 “彪叔怎么说也跟了我父亲几十年,功劳苦劳都多,这一点钱只算是聊表心意,不算什么。”常继年对着那轮椅上的老人说,一边把钱塞给那个男人。 “我死有余辜……想当年,我……没跟老大之前……干过的那些……混账事。如果不是……因为老大……他们也不会,留下我这条不值钱的命……”那老人含着泪,边喘息边说。 推让了半天,最后那个彪叔还是不肯受下那笔钱,常继年只能递眼色把他儿子叫到厕所那里,偷偷给他塞到包里去了。 “小魏回来啦。”封澄也不觉尴尬,大方地对魏炜一点点头。那两人觉得不宜久留,由常继年送下去了。等到常继年回来,不用他说,封澄已经意识到自己未来的外孙已经上了天堂。 “唉,原以为你自己照顾自己已经足够稳妥了,谁知道,还是一时看不紧你也不行。”封澄长长的、细致的眼尾疲惫地撇着,常继年知道父亲又在心里自责了,他觉得这几年父亲真的开始有点显老了。 48. 封澄气得没有留下来吃晚饭就走了,晚上常继年心情好像很不好,上街买了一瓶白酒。魏炜一看见了,死活不让他喝白酒,知道他心里最近有很多疙疙瘩瘩的不痛快需要排解,又去买了一瓶低度的解百纳给他稍微喝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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