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腾在街道上跑了两步,看不见人影,那夜风就像有生命一样,在拉扯着他,吞噬着他的勇气,当真举步维艰。 他看不清道路,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走的这个方向,突然觉得无比恐惧,也不知是怕这阴沉的夜,还是怕连道别都没有的分离。 终于,季腾受不了了,大喊起来:「君上!君上!」 声音就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回荡,没有回应。 就这样离别了吗? 他不愿意,绝对不愿意,不停息地喊着:「君上!君上!奚刀!落下石!」 声音喊得再大声,也淹没在凄厉的夜风之中,叫到最后,声音也哑了,还是没有回应,季腾算是绝望了,也忘了是不是越矩,径直大喊:「刑修!」 接着,季腾似乎听到轻微的响声,喀的一下,然后身边就像有玻璃破碎了的声音,刑修三人,出现在了他身边。 这个场景很熟悉,这很像还在阴阳道的时候,刑修使用过的那个法术。 奚刀摆摆手:「不关我的事情,法术是你借我的法力让季腾看不见我们。法术被破也是因为你听到他叫你的名字,心思动摇而致,也不关我的事。」 季腾有扑上去抱住刑修的冲动,可是刑修看着自己的眼神似乎有所谴责,他又退缩了。 「你为什么要来。」刑修说:「我说过了,得知不该得知的事情会带来灾难。我不愿意你因为得知阴阳道的缝隙,而又增加灾祸的可能。」 季腾还没说话,奚刀先笑了:「君上,你怎么不担心我们得知了阴阳道太多事情,而被天罚啊。」 刑修瞥了眼他:「对他我下不了手,对你们,我倒是可以忍痛下手。」 奚刀只是笑,似乎不以为意。 季腾这才想起借口和来由之一,忙拉了一把蜚:「君上,你说它在人间会饿死,在阴阳道却不会,你就带它去阴阳道吧。」 这次不止刑修,落下石都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它是灾兽,你杀了不就好了。」 「可是,它也不是想做灾兽,它只是生而为灾兽,它也没得选。就算它再喜欢那些花草,也是不能碰触的。我不想它死。」 刑修看着他:「你很好,对什么都好。」 季腾抓了抓头,算是默认了。其实还有句话他没说出来,没胆说出来,君上,我觉得它真有些像你,所以,我更不愿意它死了。 落下石牵过蜚,刑修对季腾点点头:「我走了。」就好像只是出个门而已。 季腾又跟了几步,想了想停下脚步,大声说:「其实,我们还会再见的吧?等我这辈子死了,我们还会在阴阳道相见吧。」 这句话让走了几步的刑修突然倒回头来,一把将季腾抱在怀里,用力按住他,呼吸凌乱地落在他的头顶,身体的热量和力道似正传达某种讯息,让季腾指尖都开始发抖。 耳边落下最后一句话,是刑修低声在说:「我真后悔,季腾,我真后悔。」 季腾懵了。 刑修也不再说什么,很快松了手,两人之间隔出微妙的距离。一旦有了间隙,那残留的温度被夜风一卷就没了,顺带着卷没了的还有刑修的表情。从那一刻开始到他最后离开,刑修就像戴上了面具,没有丝毫情绪露在脸上,就连看都不再看他。 奚刀和落下石对望一眼,落下石牵起了蜚的绳索。蜚回过头来,湿润的大眼睛看着季腾,竟几分依依不舍的样子。 然而毕竟还是走了。 季腾还呆立在路口,指望着谁回头再看一眼,谁再叫他一声,然而那些身影只是在一直向前,就消失了。 视线里失去目标的几乎是同时,就像是有人拔开了季腾情绪的塞子,他眼角一热,站在街头就开骂:「混蛋!都是没人性的禽兽!不能再回头看看?!好歹一起了这么久!不对,我那牛还记得回头看看我,你们几个根本禽兽不如!」 季腾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焦急什么愤怒什么,但浑身就是不舒坦,好像不跳脚就要崩溃了!他在阴暗的道路上骂了几句,回答他的只有呼呼的风声,他越发垂头丧气。原来骂街这种事情远不如他想象的张口就来,也是很讲求功力的,那些可以对着空荡荡的街骂几个时辰的大妈真是人才。 季腾不想向前再去寻他们,也不想掉头回家,到后来连骂街都不想了,就蹲在街角。 原本恐怖的街头也变得不恐怖了,那些腥臭的风啊,冤魂的低诉,狰狞的怨气啊,跟他现在的郁闷一比算得了啥啊!他现在就跟被谁抽走了力气一般,什么都不想做了,那感觉就像全身瘫痪并发了抑郁症,想死不死想活不活。 但这条街上,痛苦的明显不止季腾一个,虽然痛苦的人可能只他一个。 他眼前出现过了光脚,穿着草鞋的脚,穿着丝鞋的脚,鞋展一般在他面前巡回,但不抬头都知道,没身子的,就是脚,隔了一阵,又有女人纤细苍白的手指抚上了他脸,男人粗糙的指节抓住他的肩膀,抓他,拉他,摇动他。 季腾知道这是冤魂在作祟,要是换了以往怕是吓得屁演尿流,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现在心情低落到根本懒得搭理。 冤鬼也无可奈何,他们要拖人走吧,靠的是惊吓,人一被吓到,精神分散了,阳气就涣散了,魂魄很容易被拖走。可现在,季腾一心一意地痛苦,精神前所未有地集中,几乎到了高僧入定的境界,区区几个冤魂,根本无法撼动他的心思。 只是总是被骚扰,实在烦上加烦。 第二日,当镇民在街上发现季腾的时候,大为震惊。因为这几日夜间颇不宁静,有鬼魂作祟,吓死吓疯几个,大家都不敢外出。而季腾独自待了一夜,居然毫发无损? 联想到最近有个仙风道骨之人和他交从甚近,群众断定必然那人传了季腾什么法子,一群人忙巴结着问季腾。 季腾扛不过群众的热情,精神再低迷也开口了:「没什么,就是以前听说过,人身上阳气最重的地方是右手中指,只要用针尖刺破手指,滴出的血可以辟邪。只不过深更半夜的哪里去找针?我想着敷衍一下就好。所以当冤魂再来骚扰我的时候,我就这样。」季腾伸出中指,对着群众比了一圈:「好像还有效。」 被比中指的群众露出了赞叹憧憬的神情。 当天下午,此秘术飞一般传遍了小镇的大街小巷,又通过来往行商广为传播。此术以其方便易行、效果显着且工具不需要购买并可反复使用,这些其他法器难以比拟优势盛行一时。 当然随着时间的演变,这驱鬼辟邪的严肃动作,后来怎么成为了世间头号肢体语言,有了更多邪恶的含义,就是后话了。 顺说,此术后来东渡倭国,在此标志性动作基础上进一步演变复杂,被冠以X术结手印之名。改头换面后,欺骗了不少群众以为舶来品。其实万变不离其宗,群众们如仔细研究必能看出端倪。 大街小巷中指一片的时候,季腾步履拖遝地慢慢往家蹭,刚进门,看见家里乱得一锅粥。 大嫂眼见看见他,拔高了声线:「二爷回来了!」 老管家急急忙忙冲了过来:「老爷和客人都不见了!」 当然是不见了,他们去寻阴阳道的缝隙,就撇下他一个人,都走了!季腾愤愤地想,但又无法跟他们这么解释,只说:「没事,只过几天自然回来。」 看向季腾的眼光突然改变了,像是针扎一样戳啊戳啊。 当然,本来应该是所有人都不见了,不过既然季腾回来了,客人又不熟,那么老爷的去向,自然要落在他的身上。 季腾不怪他们怀疑,不过这种事情说来也没人会信,只说:「你们放心,大哥没事,只是跟随道人听法。反正我就留在家里,若是大哥三日不回,你们要打死我或者怎么样,我绝无怨言。」 这些日子,季钧季腾两兄弟处得极好,而季钧对那叫奚刀的年轻道人言听计从,这也是大家看在眼里的。管家和大嫂看了一眼,又软了口气:「那么,二爷就在家里将息几日,少些外出吧。」 季腾知道,这算是软禁了,他也无所谓,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准备好好伤心一把。但老天爷就是这么过份,他还没酝酿好情绪,院子外头又是吵吵嚷嚷的。 季腾忍不住走到院口:「干什么啊,这么吵!」 老管家和家仆们立刻安静了下来。 季腾觉得有眼光在他们之间扫来扫去,不过季腾一旦试图去捕捉那种眼光,所有人又都低下头去。 那种感觉让他如芒在背,感觉他们有话想说,却又不敢说的样子。 「什么事?」季腾直接问。 「二爷,没什么,就是在决定谁来伺候你。」老管家说。 季腾看家仆们畏畏缩缩,不像是踊跃报名的样子,说:「随便不就好了么。」 家仆们交换着眼神,不说话。 「你们看着我干什么?有话就说吧。」季腾终于按奈不住,问道:「到底怎么了?」 老管家训斥了家仆们几句,然后小声说:「老爷二爷死而复生,这是天大的好事,但这些不懂事的东西,就在下面乱嚼舌头。也不怪他们,那之后向来一不信神二不信佛三不信官府的老爷突然恭恭敬敬迎了道人来家,这放在以前,谁也不信啊。打那以后,这镇上的气色也变了,老是阴沉沉的,你说咱们这地儿,一年到头,有几天阴天,怎么最近就这样?昨晚又出了怪胎,唉。下人们就开始说,其实不是老爷复活而是别的东西附了老爷的身啊,怪胎降生肯定天要降灾孽啊,那道人虽然好相貌但怕不是什么好人啊——」 季腾无奈地想,撇开别的不谈,这三点还真的都说中了,这就是群众的智慧么?季腾看这群人一时半会是决定不下来的,想着老管家是忠心之人,虽然忠心的对象不是自己,又何苦为难他,便开口:「你们不用担心,不必看着我,我不会走的。」又转头对老管家说:「你若是担心,把门锁上也无所谓。」 季腾又想了想,自己院子后面的墙不到一米高,锁门也没啥用,又说:「要不,把院墙也加高?后门也不大牢靠,再换个后门,书房的窗户坏了一扇,关不牢,还有左侧的土坯墙,推了换青砖的?」 老管家苦笑了:「二爷,你想顺便修葺屋子么?」 他挥退了那群下人,又转过头来对季腾说:「二爷,我知道你向来言而有信,那还锁什么。二爷你安心待着,饭菜回头我打发人送来,你需要什么,招呼一声。」 季腾点点头,阖上院门,总算把那嘈杂关在了门外。转身向房间走去的时候,他突然瞥到井口似乎有点什么不对。 季腾记得,奚刀他们当日,使用道符网把整个井口网住了。可现在,井口的道符网不见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该不是那唐棋跑了出来!? 季腾三两步跑到井口,趴着井沿往下看,那关着唐棋的铁笼子完好无损,唐棋也还是蜷着身体躺在笼子里。 稍微松了气,奚刀既然对唐棋如此有信心,那罪丝应该不会这么容易逃掉吧? 可是道符网怎么回事?他一边往回走一边想,难道被家丁给清走了? 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井口,这一眼倒是吓他一跳。 井口上道符网仍然飘荡着,散发着珠光的色彩,就好像一直在那里,从来没消失过。 奇了怪了? 季腾揉揉眼。 果然,道符网还是笼在井口之上,稳稳固固,牢牢靠靠。 刚刚莫非眼花? 季腾摇摇头,管他呢。反正终于安静了,自己可以好好休息好好悲痛。他回房往床上一倒,开始思考刑修临走的那句话,后悔,后悔什么? 难道要他抹了脖子去问刑修? 生命诚可贵,自残的事情一次就可以了。虽然他说了大哥要是三日不回,要杀要剐随便他们。但若真不回来,第二天半夜季腾就得落跑。 上次是因为大哥确实因他而死,这次可不一样。 更何况,有过一次死亡的记忆,反而对生命更加执着。那永远昏暗阴冷烛台森森的阴阳道,哪里比得上人间阳光明媚四季分明。连刑修都想留在人间,更何况凡人? 他在床上翻来翻去,苦恼归苦恼,一夜未眠的困倦袭来,他还是很快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又擦黑。 季腾虽然清醒了,但不想起来,躺在床上发呆。他的视线正落在窗上,墙上的爬山虎影影绰绰,他叹了口气,又闭上眼,还是睡吧,把这些都忘掉。 正是迷迷糊糊的时候,他似乎隐约听到草木枯萎的声音。 草木枯萎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飘落到他的脸上,他伸手一摸,是片枯萎卷曲的爬山虎叶子。 有什么东西在他脑中闪过,季腾一跃而起,看向窗外。 一道明显的草木枯萎的痕迹,从墙外一直延伸到窗子,形成褐黄色的小路。 难道,蜚回来过? 刑修他们呢?该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季腾再也坐不住,他顺着那条枯萎的小路跑了出去。 对了,季腾还有个不逃走的承诺。 承诺是应该被看重。 不过承诺之所以如此为人看重,在于很多时候很多人都无法遵守它,比如现在的季腾。 当然说季腾言而无信,也有点过了。 他如今毫不犹豫地往外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还做过那个承诺。 应该说,不知者无罪。 季腾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跑了又停,停了又跑,直到气喘吁吁两眼发花,地上那蛇形的道路都变得扭曲。他终于筋疲力尽停下来喘息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身在何处。 淡淡的灰雾笼罩在这里,看不清楚远近。 季腾累得很,往地上一倒,让自己快要烧起来的五脏六腑暂时休息。等他再次站起来,想要循着那枯萎的道路继续前进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道路消失了。 季腾用力眨眨眼,再看的时候,发现他身处一处干涸的河道,两岸陡峭的悬崖,山势绵延。奇怪的是,不论山崖上或者河道内,连一点生命的迹象都没有。山崖是黑色肃穆的岩石紧压而成,他脚下的河沙,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就跟天上的银河一样璀璨。 但踩上去,和普通的沙梅区别。季腾弯腰捞了一把,那璀璨就在手心中散去,沙的感觉。 自己明明是跟随着枯萎的草木而来,为何一眨眼,景色全变了?不但没有去路,连来路都消失掉? 季腾在河道内站了一会,发现脚下的河沙其实是在流动,只是极其缓慢而已。 这条河如果叫做流沙河,绝对实至名归。 季腾想了一会,决定顺流而去,看看前方是什么。其实顺流而下或者逆流而上,他也无法区别究竟哪边是来路。但心里隐隐有顺流而下的冲动,他就顺势而为吧。 这个地方沉寂而空旷,走了很久,别说人了,季腾连个活物都没见着。他只是一步一步,什么也没想,跟脚下的沙没两样了。 走到了某一点的时候,脚下的沙突然加快了流速,季腾来不及反应,直接被迅速移动的沙粒一卷,就像被闪亮的光芒笼罩,然后急速拉入了滑落。 自己应该是连滚带爬的。 季腾脑子里刚闪过这个想法,就被巨大的震荡打得头晕脑花。 他似乎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挡住了。季腾用力撑住前面挡住他的东西,以抵抗身后的压力。 然后他发现了奇怪的事情,眼前是巨大光洁的山壁,截住了这河道内的流沙。但这些沙粒,却从他的肩膀身下涌向山壁,然后似乎毫无障碍地穿透了。 这些沙粒可以穿过去,但他自己不行。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季腾被卡在这里,背后是沙粒的压力,无法转身,面前是坚硬的山壁,无法前往。 难道要被卡在这里天荒地老? 季腾还没来得及悲愤,从山壁的那边,突然伸出一双手,将他的头抱住,猛力一拉。 剧痛袭来,季腾只来得及大叫一声,就失去了意识。 季腾恢复意识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昏花,季腾不知道在旋转的是天地还是他自己的头脑,晕得慌。全身上下是一种灼烧般的剧痛,皮肤泛着猩红的光,像是被谁用砂纸细细磨过了般,稍微一动那痛苦就千百倍地加剧。 他稍微喘息了一下,那疼痛居然诡异地消退了,只在皮肤上留下破碎的红斑。季腾摸了一下,觉得没大碍,略略平复一些就想摸索着站起来。这时候,他发现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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