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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霉系列之四] 倒楣的境界(出书版)+番外 BY 阿七——

时间:2013-02-04 12:03:18  作者:

「沐玄理,你再看我的脸。」

沐玄理抬头看去,于然脸上飞快掠过的字元,看得人眼花,他的声音响起:「你不觉得奇怪,摸着我的手,你可以读死簿,但你却完全看不懂我脸上的字元。」

「莫非,你脸上的字元,不是死簿的内容?」沐玄理忍不住开口。

于然缓慢地点头:「对,死簿什么的,只是掩人耳目。历任总司刑最大的职责,就是为君上保存阴阳道文。」

于然的表情变得庄重起来:「阴阳道文,是天地初开,君上自混沌脱身之时,阴阳回圈之理幻化而成的文字,有如衣帛环绕在君上身边,被称为阴阳道文。」

阴阳道文,是天道回圈的真实存在;阴阳道之君,是混沌而出的虚幻化身。虚实相应,才合自然之理。阴阳道文具体化之后,就是一个个光芒构建的字元,刑修可以使用它,但保存它,却需要依附。

强韧的魂魄,就是最好的纸张。

把字元融入魂魄中安眠,再将此人放在阴阳道深处,留在自己身边,这无疑是最好的保存方法。

被选中的这个人,就是阴阳道第一任总司刑。

「阴阳道文最大的作用,就是在天地异变之时,规正道路。所以每次天地异变,就需要取出阴阳道文,」于然说到这里,脸色微微发白:「阴阳道文入魂魄易,要出则难,只有一个办法将阴阳道文取出。」

沐玄理问:「什么办法?」

于然淡淡地笑了笑:「不知道不要紧,你很快就可以亲眼目睹。就像我也曾亲眼目睹一样。」

总司刑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下,露出痛苦的表情,可以想像,那必然是段相当折磨的记忆。

听到精彩关头的季腾忍不住问道:「后来呢?前任总司刑后来怎么样了?」

总司刑还未作答,突然远远一声响,像是有号角远远吹起,声音贯穿空间而来,震得房内嗡嗡作响。季腾抬头张望:「怎么回事?」

总司刑脸色一变,又镇定下来:「不过是九渊之门开启。君上的魂魄已回阴阳道。」

季腾哦了一声,忍不住又追问:「那后来呢?」

「你已经没必要问了。」

正在此时,走道尽头的门发出夺目的光芒,匡当一声开了。顿时,杀戮戾气从前方灌入,强烈到让人窒息。

季腾知道这是谁来了。

然而看到他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

刑修从来都是好整以暇的主,现在却是脸如冰霜,杀气四溢,头发凌乱,甚至还光着脚。他是急忙而来的,虽然那眉梢的狠,眼角的戾,高傲的神色,丝毫不为匆忙所乱。

他还未近身,总司刑却剧烈咳嗽起来,仿佛那冷冽的杀气,已经确实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总司刑看着刑修,此时他的情绪比季腾还要激烈。

这一刻,好熟悉。

那个唯一的方法,是将阴阳道文从魂魄中洗字而出。只有没有杂质没有多余的纯粹魂魄,才能让阴阳道文正确脱落。碾骨去血,灵魂抽丝,才可洗字而出。

于然简单的几句话,大大震撼了沐玄理。

这过程和处罚重罪之魂有极大相似之处,会带来怎么样的痛苦,身为绮罗玄黄司刑的沐玄理,知道得很清楚。他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看着君上和于然。要回收阴阳道文,刑修似乎要亲自动手。

「准备好了?」刑修问。

于然盘坐点头,示意可以开始。

刑修的双手放在于然肩上,巨大的法力在手心中盘踞,微微喟叹,却未立时发出。

于然似有感应,突然睁了眼,对刑修说:「君上,臣自知灵魂洗字后,臣现在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臣还有几句话想说。」

刑修点点头,示意他说。

「君上,臣就任总司刑,只求君上颁布过一条命令,那就是凡就任总司刑者,无事故不得离开沉堂。君上虽然应许,但却不一定明白臣的初衷。臣自就任起就决意孤僻,不与判官鬼吏往来,是怕自己某日对谁有了留恋之意,天地异变之时,便不能从容赴死。」他看看沐玄理:「臣只是凡人魂魄,受惠于阴阳道而成地仙,深知凡人有爱恋之欲,心思脆弱容易动摇,若是和谁来往,难免日久生情,臣怕自己在需要洗字的时候会有所牵挂,从不敢出沉堂。」

于然顿了顿,又说:「然臣独居于沉堂已久,多少,能明白君上一些。」

刑修有些讶异地看着于然。

「未曾生情,则在分离时无所牵挂了无痛苦,不会误事。臣坚信于此,也贯彻始终。但此刻,臣回顾一生,却空白无所记忆。臣不知道,害怕分离而从未动情,与分离时有所牵挂而痛苦,究竟哪个更遗憾。」

刑修默然不语。

「君上切勿误会。臣入阴阳道一千七百年,任总司刑九百余年,能有幸陪在君上身边二百七十二个时辰,」于然直视着刑修的双眼,慢慢地说:「臣虽嗟叹,但却不悔。」

他的视线扫过了沐玄理,淡淡笑了笑,慢慢俯下身去,向刑修行了大礼:「臣唯愿君上此生亦不悔。」

刑修闭了闭眼,沐玄理以为他要说什么,然而下一刻,猩红笼罩了沐玄理的双眼。

身为绮罗玄黄的司刑,沐玄理自然知道魂魄也会流血,但是这样飞溅而出的鲜红,似永远也流不尽,染得这个空间一片艳丽。于然的魂魄被生生剥裂,飞成万千片,每一片,都承载着一个闪亮的诡秘符号,在这个密闭的空间内飘散,有如星河璀璨。

沐玄理记得,他施刑的时候,再顽固恶劣的罪魂,在被敲碎魂魄的一瞬,那哀号声可以贯穿整个绮罗玄黄。

而于然,他的魂魄粉碎了,破成一块一块。

但从始至终,他没有发出一声哀泣。

沉默地,接受了一切。

刑修没有动作,似在等待,有法力的魂魄,不会那么快消失,痛苦也不会那么快结束。

最后,血色消尽,这个狭小的空间内,充斥着刑修的法力,沐玄理甚至忘记了运足全身功力来保全自己的魂魄,他的眼睛简直连一瞬都无法从那带着闪亮色彩的魂魄碎片上移开。

沐玄理再明白不过,魂魄上明亮的色彩,是魂魄的经历记忆和感情所化,最初的魂魄都是透明的,而一次次转生的经历,让它染上了独一无二的颜色。

白色是初生时的懵懂烂漫,黄色是正值青春的绚丽无瑕,蓝色是成长中的悲哀,绿色是每一次邂逅的悸动,红色是生离死别的泪水,黑色是阴霾狠毒的用心,青色是一段哀怨的情仇故事,琥珀色是永恒的遗憾,颜色太多,那是无数次转世的累积,是一个魂魄生生世世的财富。

只不过这样的色彩,在法力激荡之下,却慢慢消失,就像一波一波的水浪在濯洗,颜色化为粉尘脱落,散布在空间之中,而魂魄碎片最后变得纯粹透明,浸润在彩色的记忆粉尘中尤其明亮,就如同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的小块天空,或者大雨过后竹叶尖缓慢滚落的晶莹水珠,毫无瑕疵。

原本如同一个一个镶嵌于魂魄碎片之上的怪异字元,开始慢慢脱落,顺应法力的召唤,汇集到刑修的手中,阴阳道文,就像这个名字一样,开始成文了。符号集结,一个勾住另一个,阴阳道文慢慢成形,看上去并不巨大,有如长卷一般从刑修的手上一直落到地上,闪闪发亮。

天地之理,尽在其中。

无人能读懂的阴阳道文,在刑修的口中,慢慢吟诵出来,顺着吟诵之声,阴阳道文的字元开始重新组合,缓慢移动——之后刑修如何使用阴阳道文,又是如何规正了天地异变的,沐玄理应该是亲眼目睹了,但是完全不记得。

或者是,不允许记得。

沐玄理只记得,在这个过程中,刑修的精力和注意力完全集中于使用阴阳道文,趁着这个机会,鬼使神差地,沐玄理以轻微的动作,将从身侧飞过的一块碎片握在手中。

然后他还依稀记得,当一切结束的时候,刑修面向自己,那阴阳道文从他的手里慢漫飞起,像是高昂着头,吐着信子的毒蛇,猛扑而来,瞬间进入了自己体内,全身上下是一种灼烧般的剧痛,皮肤泛着猩红的光,像是被谁用砂纸细细磨过了般,稍微一动那痛苦就千百倍地加剧。

然而痛苦的时间不长,沐玄理稍微喘息了一下,那疼痛居然诡异地消退了,然后,他看到自己手上出现了无法辨析的字元,一个接一个,飞快地闪现。

毫无疑问,阴阳道文已经存到了自己的魂魄内。

他喘息的时候,刑修衣袖一收,那飞散在空间中的魂魄碎片已经全部到了他的手上,碎裂的魂魄在掌心互相交融,慢慢汇集成一块。

沐玄理脱口问道:「君上,于然的魂魄要怎么处置?」

「我会让他再入轮回,只不过,他再也不是于然,而可能成为任何人,善人、恶人、苦修之人、纵欲之人。」刑修沉默了一会,又说:「可惜了,他的魂魄与阴阳道文十分契合,如果可以再次寻到——」

君上意味深长地一叹:「算了,」他看看沐玄理:「二十四个时辰内,你去沉堂。」

明天去沉堂,意味着再也不会回来。

刑修的意思是,你有什么没处理完的事情,赶快完成了,然后告别自己的身分。他衣袖一挥,走道尽头的羽门一下子打开来,阴阳道冷冷的空气侵入,那满屋的色彩粉末,随风而逝,即刻化灰,羽门内再次空白一片。象征着于然的一切,都随着门扉的开启,荡然无存。

沐玄理行了礼,退出了这道门,羽门慢慢关上。

他很清楚,下次开启,应该就是轮到自己的时候了。

沐玄理合上门,坐在床边,他把那碎片握在手上,捂近胸口,仿佛这样,就可以体会到那个弧僻沉默的魂魄,埋身沉堂的苦衷。

他在自己的房间内大笑起来,他是明白了,他是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爱恋可以来得如此奇怪,如此诡异。自己不曾爱过谁,却在于然灵魂破碎的那一刻,爱上他了。还未得到,就立刻失去,再不可得。

君上啊君上,你也想不到,会有这件事情发生吧?

他松开手,让碎片沉入魂魄,那刻胸口传来强烈的不适,是自己的魂魄在排斥这个孤独的碎片,魂魄与魂魄的摩擦在胸膛搅起了有如烈火灼烧的巨痛、窒息般的沉闷惶恐、心脏停跳似的短暂惊悸。

这感觉,竟与人世爱恋时如出一辙。

二十四个时辰之后,沐玄理准时来到沉堂,接任总司刑一职,

沐玄理可以要求君上取消不随行的时候总司刑不得离开沉堂的规定,但他没有,只是默默遵守了。刑修也没有提要废止的事情。

他们似乎保持了某种默契。

这个延续的规定,成为于然曾经在此的唯一纪念。

相安无事。

直到李攀出现在沉堂,作为刚直无罪的灵魂,请求成为阴阳道的判官。那时候,一直沉寂在沐玄理魂魄之中的碎片,似乎就要被吸引过去一般发狂地跳动起来,几乎刺得他伤痕累累。

你回来了。

你居然回来了。

已经完全不再是那日我看见的你,然而毕竟是回来了。

爱欲复苏之前,忧虑却先占据了他的思绪。总司刑头脑中鲜活地再现当日那幕,君上说,于然的魂魄与阴阳道文极为契合,如果还能寻到的话——

他知道君上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就像问他是否愿意为阴阳道献身,就是有着要让自己为阴阳道献身的打算。所以,他说于然的魂魄适合阴阳道文,必然是认真的。

一旦被君上知道于然的存在,那么在他自己不知情的时候,已经永远失去了轮回新生的机会。君上会一次又一次,将他纳入阴阳道的范畴,不断地成为阴阳道文的寄生者,而每一次,于然都只以为牺牲仅此一次而已,以后还可以再有美好的人生,新的阅历。

君上不需要说谎,因为他不想你知道的内容,你原本根本也不可能想到去问。

最好的方法就是立刻打发他走,让他转世,淹没在茫茫魂魄之中,这样君上永远没有机会发现他。

然而,总司刑却没能做到。他自己心底漫长的思念,也渴望得到慰藉。结果就是漫长的时间,他既不委任他,也不放他转世,让他等,一直等。等到实在也说不过去了,才委任他为十门殿偏厅的判官。这里应该很安全,君上甚少来十门殿,就算偶然路过,也绝不会进入偏厅。

他约束着自己,不让自己太亲近李攀,害怕过度的接触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就在沉堂的水镜中无休止地看着他,那也就好像每时每刻都陪着他身边一样。他决定容自己一点私心,留他在天地异变之前陪伴。等时候到了,就让他转世离开。那样自己纵然魂魄洗字,也没有遗憾了。

如此过了很久,君上又再次心血来潮要去论罪厅,总司刑并十分不担心,因为君上只是会路过十门殿而已。而路过的那一刻,偏偏殿外的偏厅却发出了小小的笑声,君上本是绝不会进入偏厅这种地方,但那笑声让他脸色一沉,竟然走了过去。

沐玄理知道,他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他保护不了于然了。

一念及此,悲哀滋生,愤怒同生,无法抑制。

那翻腾的情绪,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都没有改变。

总司刑努力安定自己的心魂,然而在刑修的杀气之前,变得尤为困难。帮助他的是季腾一声战战兢兢的「君上——」,这句话打断了现场的剑拔弩张。

若说情绪紊乱的程度,季腾跟总司刑大概不相上下。

不论在大哥体内还是在落下石体内的刑修,季腾都再熟悉不过了,但是眼前的刑修,却陌生到可怕。虽然金质玉相无可挑剔,但眼中的凶戾神色,周身的杀伐气,完全变成了凡人所不能企及的上古的神。

那个懒洋洋的、微笑的刑修,似乎不见了,也许永远都不会再见了。

这让季腾觉得惊慌,于是他喊出声了。

那一声喊让刑修慢慢看向季腾,这似乎有所抗拒的行为让季腾产生一种感觉,那之前,刑修似乎刻意不看他的方向,不愿,或者说,不敢?然而他终于还是看了过来,眼中的戾气渐渐隐去,杀气也减了几分。

刑修明明没有说话,也不动,但就好像受到了召唤一般,季腾走到他面前。刑修便抬起手,将手指轻轻探入他的头发,扶住他的脸,看着他,然后,那双从来不改变的眼眸里,悲哀泛了上来。

那是明明白白的痛苦,毫无掩饰。

季腾不明白刑修在痛苦什么,只好努力笑了一下,想要缓解他的情绪。

这时,总司刑突然低声笑起来,然后那笑声越来越响,最后几乎是声嘶力竭地边笑边说:「君上,我为了保护我爱的人,已经做出了选择!」他笑着,努力站起来:「掌控阴阳道、运作天地理的君上,如今你也来试试,到底什么叫做痛彻心腑,什么叫做后悔莫及,哈,总算轮到你来选择了!」

「选择?你以为这一切都是你的选择?」刑修突然放开季腾,那凶戾之气再度强烈起来:「总司刑,你从来没有选择过,你只是以为那是你的选择。」刑修突然顿了一下,嘴角挂起奇异的笑容:「你若忘了,我便让你想起来吧!悔与不悔,你再考虑吧。」

话音一落,刑修突然向总司刑伸出手来,总司刑本能地想躲开,却似被钉在原地般无法动弹,似乎再次明白了阴阳道是刑修的领域,这个领域内,他无所不能。总司刑只能放弃挣扎,刑修的手按在总司刑头顶,缓缓地沉了进去,活生生地探入,似乎正在他的身体里,寻找什么东西。

无法看到总司刑的表情,只能看到他不断抖动的喉结,和紧紧摁在地上就要折断的手指,痛苦毋庸置疑。

季腾看得心惊,大约就是一盏茶的工夫,刑修猛然将手从总司刑体内收回,有什么红色的东西在他眼前一晃。与此同时,总司刑大叫一声倒卧在地上,满脸的汗,好似经历了一场酷刑般模样。

定睛看去,刑修的精致如美玉雕琢的手上,抓着一把红色丝线状的东西。

那鲜艳的色彩,不是罪丝是什么?

为什么,罪丝会从总司刑体内拉出来?

季腾不解,就连伏在地上喘息不已的总司刑,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刑修看着手中还在纠缠的鲜红罪丝,轻轻吹了一口气,就像有如冰风吹过,罪丝突然冻结了般垂下,然后那鲜红的颜色迅速褪去,即刻在刑修的手上化灰,散落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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