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修背过身去,不再看着总司刑,只是冰冷的语言慢慢说道:「你现在还敢说,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无怨无悔吗?」 刑修的话很无情,口吻很无情,一切都很无情。 起码从他背后的总司刑的角度来看,应该是这样。 然而面对着刑修的季腾,却在某个瞬间,看见刑修的脸上一晃而过的悲哀神色。 总司刑只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灰烬。 有一段被隐藏的记忆,慢慢从他头脑中浮现起来。 绮罗玄黄的罪人所出的罪丝,通常是白色,不过如果遇到了罪孽过分深重的情况,会有颜色产生,以紫色为最罕有。阴阳道长期的积蓄,才获得足够的紫色丝线为君上织得紫色长袍一件。君上自己,也十分珍惜这件长袍,但混沌与罪孽之气的中和还是发生得极快。紫色长袍的衣角有紫色丝脱落了些许,便送回绮罗玄黄去修补,鬼吏好不容易抽得了一根紫丝补上,然而罪孽之气深重,鬼吏不敢妄动,还请总司刑亲自取过来。 绮罗玄黄中,黑色的影子移动着金盘,上面盛放着紫色长袍,随着衣带飘散,那深重艳丽的色彩几乎要流淌下来一般。鬼吏纷纷散避,仿佛靠太近了会被灼伤一般。总司刑打开空行之门,隔空将东西取过来,随手放在面前的桌上。 这样色彩的罪丝织品,象征着不知多少惨绝人寰的事件。这东西照理说要即刻呈入九渊,但总司刑没这个心情,他半坐在椅子上,心思还在纠结着李判官的事情。 总司刑自己并不怕死,身为绮罗玄黄的司刑,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如果刑修要他为了矫正天地之理而魂魄洗字,他可以。 然而他痛苦的是刑修的打算对于然太残忍,然而他的立场却无可非议。这就是牺牲吗,为了保护绝大部分的东西,那些极少数、极小的东西,就只能被抛弃了。然而谁来想一想,这极少数、极小的东西,也和那绝大部分一样,有着同等程度的痛苦。而且,还是永无止境的痛苦。 总司刑越是想,越是因为无能为力而愤怒,当他的思绪稍微从这些里面脱离的时候,视线偶然落到了面前的织物上,那艳丽的紫色,是无数血腥罪孽的明证,但却绚烂得娇艳欲滴。 看吧,这些罪大恶极的魂魄,所受到的责罚,也只是有数的痛苦,把罪孽抽出,然后就可以再入轮回。而于然清白的魂魄,却要一次又一次经受这样的痛苦,天理何在!? 哈,总司刑自嘲地笑了,天理?现在,天理他正在九渊悠闲的躺着发呆而已。 总司刑似睡非睡,慢慢地分不清现实和虚像,他明明记得自己身在沉堂,却似乎看见了于然被拉下了深黑色的漩涡之中,每一次他都焦急惶恐的忘记了法术,单纯地想要用自己的双手拉他出来,然而他总是失败,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沉默的面庞,隐入一片黑色之中。于是他绝望地喊起来,这个时候,一切又回到了开始。他再次看见于然站在那深黑色漩涡的边缘,但再怎么努力,也碰不到他的双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步入那漩涡深处。 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向了他的心脏,他猛然睁开眼睛! 眼前仍然是沉堂,安静的湖畔。 是梦。 自己在作梦。 究竟有多长时间没有作梦了? 似乎脱离了人子的身分,为阴阳道效力以来就再也没有过了。 他动动身体,突然发现那紫色的长袍,竟然罩在他的身上,覆着他的胸膛,闪动着绚烂的光芒。 自己似乎并没有动过这东西,是它自己过来的? 难道它也可以感觉到自己不稳的心绪,想要伺机而动? 莫非自己已经沦落到了,让罪丝觉得可以被反噬的地步了? 总司刑一扬手,将长袍扔回了桌上,那长袍的衣角慢慢卷曲着,似乎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就凭你吗?」总司刑哼了一声。 那长袍慢慢解体开来,丝线飞速地抽离,再看不出长袍的形状来了。 该死,总司刑心想,居然被它偷走了一些法力,让它突破了纺织所结成的防线。要知道阴阳道的织造坊,遵循阴阳道传统的手法织造罪丝,一件漂亮的织品,本身就是完美的结界,以防止罪丝松脱逃散。 如今居然散开来,必然是从自己身上得到了法力。 不过不要紧,收拾罪丝的法子多的是,总司刑笑笑:「我痛苦的时候,就喜欢找点罪孽来分担我的痛苦。」他还在考虑要用何种法术来收拾它以最令它痛苦的时候,罪丝突然扬起一个弧度,圈成环形,把总司刑包起其中。 四周是耀眼的紫色光芒,总司刑仿佛被沉入了紫色的光的海洋。身边是无数低声细语:「如果我们能解决你的痛苦呢?」 「不可能。」总司刑想着,雕虫小技,正要运起法力击破这个魔障,突然的声音让他滞了一滞。 「如果我们可以呢?让你和那个人一起活下去,再也不会被阴阳道所困。」 「和他一起生活下去。」 「或者他就生生世世,都为阴阳道存放道文。」 「除了你还有谁能帮得了他?」 「于然,于然,你不想救他么?」 「于然。」 「于然。」 「于然。」 这两个字好像诅咒一般,围困着总司刑,刺痛他心里最脆弱的地方,他移不开视线,运集在手心的法力也竟然慢慢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诡异的冲动,让他慢慢伸出手去,触摸那光润艳丽的色彩。 紫色罪丝有多危险,总司刑再清楚不过,可是这一刻,他的头脑不清醒了,全身也好像沉浸在愉悦的麻木中,不想动弹。就连眼前那紫色丝线开始松脱,慢慢纠缠在他手心上,顺着手臂往上爬,他也一动不动。 「为什么这么痛苦?」 是啊,为什么这么痛苦? 「不想解脱吗?」 想要解脱,从这无能为力的痛苦中解脱。 所以他现在才置身事外般看着,任由紫色丝线纠缠在他的身体之上,探向他的肌肤,蠢蠢欲动。 他只是冷眼看着。 罪丝在他皮肤上划过,激起隐隐亮光闪动,那是自身的法力修为,在被动地跟罪孽之气较劲,试图保护他这已经放弃的主人。肌肤产生轻微的刺痛,郁闷中的痛苦,反而令他觉得爽快。紫色的丝线,慢慢纠结着,探入他的体内,带来麻痹的快感。心中的某个地方,突然喀的一声响,好像重要的连结断掉了。 那一刻,好像谁从背后砍了一刀,眼前一黑,然后立刻,总司刑觉得自己的心情一百八十度扭转,那沉郁的感觉整个消失掉,整个人飘飘然的,似乎一切都不重要了。 如果是刑修的关系,不能如愿,那就让刑修消失。 如果刑修在阴阳道无懈可击,那就让他去人间。 只要我的愿望可以实现,那就好。 可是,我的愿望是什么,却有点想不清楚。 总司刑将部分神识附于大量的罪丝,抢先一步从沉堂潜入人间,寻找附体之人,终于在小乡村之中,寻到一个少年体质奇异,即便是容纳了万千罪丝,身体也依然没有崩溃的迹象。 一切准备就绪。 他加以合适的引导,刑修的元魂很顺利地离开了阴阳道。刑修的身体,沉睡在九渊的混沌之中,无法触及,就算能触及,也不知道该怎么消灭。 所以,全部心力都放在对付他的元魂上面,只要他魂魄无法返回阴阳道,那么结果也是一样。 杀掉异体同魂的钩星全族,断开刑修和阴阳道的联系;以总司刑督导之职,严密地控制着整个阴阳道;同时在人间布下魂阵,等待刑修到来。 顺利的话,刑修会永远被困在魂阵之中。 然而,究竟自己是为了什么要做这一切,有的时候他会突然想不起来。 第六章 「只是这样?」刑修看着他,嘴角含着一点说不清的意味。 总司刑愣了一下,觉得没什么遗漏。 刑修走到他面前,俯视着他:「那我问你,为什么污染你的明明是紫色的罪丝,而如今,我从你体内抓出来的,却是红色的罪丝?」 「这——」刑修的话旦讥他想起了点什么,似乎,当时自己觉得紫色的罪丝太过罕有,若是罪丝附体之人和刑修对上,一被看到就会露馅,所以硬将其颜色分离,化作红色和蓝色的罪丝,让自己的神识与魂魄分离,神识附着红色罪丝之上,潜入了人间。为了配合,季腾那日从空行之门看到的,也是他故意放出的一根红色罪丝。 蓝色的罪丝,蓝色的罪丝去了哪里呢?总司刑苦苦思索,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刑修嘴角轻轻一动:「我已经强行抽出了你体内的罪丝,只要在我身边,魂魄污染的影响也会被降至最低。你是真想不起来,还是害怕想起来?」 总司刑不明所以地看着刑修。 「那么就用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好好地想起来吧。」刑修拍拍他的头,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似乎是预期到对方的痛苦而产生的愉悦。 羽门再度打开,门口站着的蒙眼侍从,架了一个人进来。那人脚步不稳,似乎在梦游一般,不是李判官是谁?总司刑看到李判官的瞬间,整个人呆了,然后,好像被烙铁烫过般惨叫起来!他跌跌撞撞跑过去,抓住李判官,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李判官几乎无法站立,完全依靠侍从将其架起来,但神智尚在,只是虚弱惶恐地看着眼前这幕。 总司刑头脑中有如闪电流过。 确实,不是想不起来,是真不敢想起来,是真不愿想起来! 那日机缘巧合,刑修对当时的罪人季腾,流露出了极大的兴趣。或许可以利用他,达成目的。总司刑如无要事,不得擅离沉堂,这规定却束缚了他。要改变要打破并不是不可以,但是任何可能会引起刑修在意的异常,都要回避。 于是,跟季腾最接近的李判官,成为了首选。 他决定要开诚布公,召李判官到沉堂,想要说服他。 但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李判官已经被蓝色罪丝附身了。 罪丝会对魂魄产生影响,总司刑很清楚,附着、纠缠、侵蚀、最后吞噬。然而有个声音在他心底说服他,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不要紧,只是短短的时间而已。完成了这件事,在罪丝牢牢长入他魂魄之中以前,将罪丝收回来就好。 李判官本来就觉得季腾又好笑又可怜,有着强烈的帮助他的愿望,这样最好。罪丝可以扭曲魂魄的意愿,但这样多少会有抵制,行动就会出现异常,这样容易招致怀疑。而如果他的愿望和罪丝接近或重合的话,罪丝就可以不动声色地隐藏,完全不被他自己或别人察觉到。 所有的事情,本也是李判官真心想做,就算没有罪丝附体,他一样会去做,只是,时间难以把握就无法制造巧合。所以才要让他被罪丝附体,让他在最适当的时间做他本来就会做的事情,让巧合确实地在合适的时间发生。 让季腾从河里飘到了君上手中,加深他们的羁绊;让李判官在自己身上读到死簿,让季腾去了一入就无法再出的绮罗玄黄。然后安静地等,直到君上想起季腾下令捕获。然后在捕获的时候,制造罪丝脱逃的巧合。然后,总司刑说着追捕的事情,说着要季腾负责,从而激起君上一起前往人间的欲望。 一切都那么顺利,就好像天意相助。 然而为什么,他再也没有想起,罪丝还在李判官体内,日积月累,反复渗透。 直到今日。 他现在神智清明,将法力集中到双眼,看得非常清楚。 罪丝最初附身的时候,会藏在魂魄的深处,无法被发现,可是现在,他看得明白,李判官的魂魄被蓝色的罪丝纠缠污染,单薄得有如蝉翼一般,这也是为什么他现在甚至站立不稳。他也想起来,那日欺骗季腾说李判官是因为混沌所染而重伤,其实,重伤是真,不过不是因为混沌所染,而是因为罪丝所染。 但自己为何一直没有发现李判官受伤深重,更没发现让他受伤的正是自己? 寄存在自己体内的罪丝,巧妙地掩饰了对它们不利的情况,影响着自己的心智。而自己,还一直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总司刑眼中,掠过了不知名的情绪,他突然转身,对着刑修跪下,以头触地:「君上,臣知错,臣知错。君上即使要臣魂飞魄散,臣也甘心受罚!但求君上,救救他吧!」他抓着刑修的衣角,就好像那是世上最后的希望。 刑修却摇摇头。 「君上,求您不要用他来惩罚我,求求您了!」总司刑抬头看着刑修:「他是无辜的。」 「是的,他是无辜的。」刑修缓缓说道:「非常无辜。」 刑修顿了顿,又说:「你知道么,我比你更早一步就知道李攀是于然。选中他作为判官候选人,就是我。」 总司刑吃惊地看着刑修,而刑修的下一句话,简直让他凝固了般动弹不得。 「而且我也知道,你拿走了他的碎片。」 「君上!」 「我手中的魂魄是否完整,作为阴阳道之主的我,难道还能不知道?」刑修看着总司刑:「我知道你留了一个碎片,只是一个细微有如粉末的碎片,不会对于然的转世造成多少伤害,因此我不想说破,任由你去。这也是为什么我能轻易在芸芸众生中发现于然。他魂魄中的细微缺口,在所有完整的魂魄中,太明显了。」 总司刑木然地听着。 「你将做出牺牲,他已经做出了的牺牲,这一点阴阳道不会忘记。既然只是小小的一片碎片,既然是他自愿提出判官的申请,我都允许。你可以留存那碎片到你不再想要为止,他可以在阴阳道任职直到他不再愿意为止。」刑修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总司刑:「但事情,为什么会到今天这步?」 总司刑呆若木鸡。 刑修遥遥看了眼李判官,继续说:「他若是再继续下去,要不了多久,魂魄就会被罪丝侵蚀吞噬,这比洗字更可怕。碎裂的魂魄,还可以在我的手中重新积聚再生。而魂魄若被罪丝侵蚀吞噬,等待它们的,就是真正的虚无。」 刑修低下身体,伏在总司刑耳边低声说:「我可以将罪丝从你体内抽出,是因为你有深厚的修为,而他,很遗憾,只怕我动手的下场,和罪丝吞噬的结果,不会有差别了。」 总司刑脸色有如死灰,手指尖颤抖着,无法停止。 「在我收取阴阳道文之前,」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刑修的声音有些低哑,然后他深呼吸一口气:「就让你们在一起好了。」 说罢,刑修微退两步,架住李判官的侍从立刻将李判官推向总司刑,总司刑茫然地接了过来,视线从刑修身上移向了李判官。他们似乎都已经口不能言,只默默看着,很久之后,他紧紧抱着他,越来越用力,就像想把那个已然淡薄的灵魂握碎一般,拼了命地拥抱。 刑修好整以暇地微笑了,在羽门苍白的背景之下,他笑容残忍到慑人心魄:「我的总司刑啊,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这就是你不惜一切的爱吗?这可太有趣了!」 如果短时间接纳了太多讯息,头脑会停顿了般不知如何反应,这一点在季腾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自始至终,他都身处羽门,看着事情天翻地覆般发生,又改变。 而真正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身在论罪厅。 他连自己何时脱离了羽门都不知道,真正唤醒他的是有什么湿热的东西在舔他的手,低头一看,居然是蜚。 蜚发现季腾注意到了自己,立刻将它的小脑袋伸过来,要他摸。季腾的心乱得很,随手轻轻梳理了几下蜚的皮毛,眼睛去寻找刑修。 他立刻发现自己居然身处论罪厅的翡翠台上。金晶挂帘之后刑修端坐,侧影落寞。 季腾心里是有气的。 在他看来,总司刑有错,于然无辜,刑修残忍。 然而看到刑修现在沉默地坐着,像个极美的雕塑,却无比沉郁,季腾责备的话说不出来了。 季腾走过去,蹲在他面前,看着他。刑修的视线,回避着他,而是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的脚下,好像能看出朵花来一样。 季腾试探着,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 「君上。」他还是问了:「你可以宽恕总司刑吗?」 「不可以。」刑修很快很简短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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