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巧的手指在各个穴位捏揉游走,不一会儿肿胀的小腿就如脱了铁靴子般轻松舒适。经过几日的高强度集训,小妹俨然已是半个专业按摩师。只可怜了那双二十年不沾阳春水的纤细手掌,短短时日掌心磨出了茧子,现学现卖给安平改善伙食,手背还被油星溅了两颗疤。 安平握住小妹忙个不停的双手,指腹在还新鲜的疤痕周围轻挠着给小妹止痒。 他好半天没说话。小妹一见他那副神情就知道他又在给自己下套子钻,当即抽回手敲他一记爆栗,“又瞎想什么呢?小心宝宝会被你影响得得抑郁症哦。” 话刚说完安平的肚皮一侧兀地突出来一小块,很快恢复原状,另一边又接着鼓了一下。 “啊啊,宝宝在做操!” 小妹兴奋得哇哇大叫,偏头紧贴着安平的肚腹专心致志听宝宝的动静。刚巧宝宝在里面打了个滚,不知是小手还是小脚,隔着安平的肚皮擂在小妹耳朵上。 “哈哈哈,真有趣!多可爱的宝宝,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我妈总说我是小猴子转世,在她肚子里就会翻筋斗。宝宝跟我一样也是小猴子!” 小妹仰着脸看安平,高兴得小脸红扑扑的。安平笑着揉揉她的头发,“女孙悟空吗?还真挺像的。七十二变全能小超人。” 小妹经不起夸赞,得意得小辫子翘上天。眼珠子滴溜一转又有了鬼主意,“平哥平哥,我功劳这么大,总得给点福利吧?将来宝宝出世,要用我这个姑姑的名字做小名哦。这样宝宝从小就能记住我了!” “好,都依你。” 用小妹的名字做乳名,那就是“妹妹”了。还蛮可爱的。 安平想象喊声“妹妹”,一个梳羊角辫的小丫头就一蹦一跳地蹿到自己怀里,软软香香地糯米年糕一样黏着自己撒娇。真是幸福到牙齿都会甜得化掉。转念又一想万一是个男宝宝…… “小妹,如果是男孩子的话就不行了。你再给重新取个名字?” “谁说不行!男孩叫我的名字才过瘾呢!”小妹两眼放光,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激动得鼻头上直冒小汗珠,“你想啊,宝宝肯定也长得跟我一样漂亮,再叫上我的名字。啊啊啊,从小到大得有多少小男生把宝宝当成小美女而争风吃醋甚至大打出手!天啊天啊太带感了!我不管我不管,就要叫妹妹,就要叫妹妹!” 小妹摩拳擦掌双目幽蓝,明显进入了另一个奇异的次元。安平莫名其妙地端详着她,脸慢慢皱皱成一只苦瓜。抚了抚又在闹腾的小家伙,默默祈祷宝宝千万不要那么命苦。 小妹接连三个星期没有回家,也没跟男友见面。她自小野惯了,家里人并不担心她,但这么长时间不约会,男朋友难免心生怨言,一不留神在电话里抱怨了两句。小妹是典型的顺毛驴,哄着顺着多说点好话怎么着都行,倘若跟她使性子,她就非得加倍地闹腾回来。 安平见势不妙急忙上场救火,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婆婆妈妈唠叨了小半天,总算勉强让小妹回心转意收回分手宣言,心不甘情不愿地赏赐给小何老板半天时间去逛街吃饭看电影。 出门时小妹还别扭着,脸黑似锅底。安平在家里担心得坐立难安。小何是个好孩子,心地善良为人大度,身材长相也没得挑。偏偏家境不好,又命苦摊上个小肚鸡肠的后妈,高中没上完就被迫辍学,在自家的小饭馆帮忙赚钱供弟弟读书。 这两年家里条件好些了,小妹又考上了一本,小老板也着急忙慌地发奋自考拿文凭。 小伙子用心良苦,生恐如今两人身份差距过大会被女友嫌弃。小妹现在虽懂事不少,但到底年纪轻,又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小何心底的苦楚不直接说出来,她便未必能体谅男友的焦灼和担忧,反倒会埋怨一个大男人年纪越大越小气。 若他们真为了自己闹到一拍两散的地步,安平这辈子都没脸再回青衣巷见小何了。 心浮气躁地等到中午,小妹打来电话,声音甜蜜娇嗲,腻地安平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小情侣闹分手果然不能当真,前一秒风雨满楼,下一刻便雨过天晴。安平心情大好,肚子也觉出饿了,把方才剩的大半碗饭温一温,就着小妹做的松鼠鱼细嚼慢咽。吃到一半无端端又想起裴宿恒。想他最爱吃自己做的松鼠鱼,每次一个人就能解决掉整盘鱼肉。又想不知他身体恢复到什么程度,若又想松鼠鱼吃了,有没有能做的那么合他口味。 眼泪断了线一般扑簌簌滚进饭碗里。安平仰头掩着口,让泪水倒流进眼里。 情绪剧烈波动影响胎儿正常发育。回国以后他每时每刻都在控制自己,尽量不去想裴宿恒。他若忧思过度损害了宝宝的健康,将来那青年知晓后,定然会深重自责。 不管为了谁他都要坚强。把他们的宝宝健康平安地生下来,他才有资格去守候自己的爱情。 小妹电话里说傍晚才能赶回来。这段日子采买购物都由小妹包办,闲的骨头都要生锈了。安平吃完饭闲着没事,决定去超市逛逛。 买了些小妹爱吃的零食水果,返回时路过一家新开的时装店,又进去给小妹挑了件羊毛连衣裙。拎着东西小心谨慎回到小区,天色已经渐渐暗了。 在单元门口碰到楼上的邻居。热情善谈的大姐主动跟他打招呼。 小妹生性爽朗,能说会道。之前几个月安平闭门索居,偶尔跟邻居碰面通常头一低淡淡地擦肩而过。小妹唯恐自己不在时赶上安平身体不舒服,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来了没几天便提上礼物去拜访楼道里仅剩的两户邻居,麻烦他们多多关照自己不善言辞的“姐姐”。 她给安平编造的身世凄惨又离奇,安平听了笑得直嚷肚子疼。谁想每日固定蹲守八点档苦情戏的大姐大妈们居然很受用,感动得热泪连连,从那以后楼上的大姐每次见到安平都笑得无比慈祥。 安平含混地应了一声,垂着眼睛往楼上走。 大姐走了两步又喊住他,“哎呀,差点给忘了。大妹子,有个男的找你,在你家门口站了大半天了。看模样不像坏人。是不是你老公回来了?” 安平猛然抬起头,脸上霎时血色全无。 大姐赶紧伸手搀住他,“别急别急,就在楼上呢,这回跑不了了。千万别着急,别把孩子吓出个好歹来。” “男……男的……” 安平紧张得声音尖细。大姐不疑有他,欣喜地连连点头,“是啊,男的。那样貌,真是一表人才,比电影明星还好看。大妹子,好福气呦。” 宿恒! 安平来不及告别扭头往楼上冲。大姐在身后喊着让他慢点。安平浑不在意,一根筋地只知发足狂奔。 平日五层楼的高度,今日竟似有五十层那么高。他一气跑到最后一层楼梯的缓步台上,紧握着扶手,怯怯地抬头向上看。 昏暗的房门前,果真站立着一个男子。夕阳斜进楼梯间的窗口,只照亮一半的空间。那男子的面孔看不清楚,但那副挺拔的身姿,却如雪中青松傲然醒目。 “宿恒……” 安平抖着唇,声音破碎语不成调。 他按着隐隐作痛的腹部,一步步往上挪,每一步都似踩在自己心上,满腔的思恋,满腔的渴望,满腔的委屈。 楼上的男子动了一下,缓缓转过身,踟蹰地向前迎过来。阳光终于落到了他的脸上。 一蓬刺目的眩光轰然炸裂。 “你好,我是宋杨。” 二十四年前的那个午后,白亮的日光下,温婉清秀的少年对他仰头轻笑。 一声尖锐的鸣叫刺破耳膜钻进脑髓。扎眼的白光腾空遮住整个世界。安平惊恐地瞪着一片空茫的双眼,不觉松开扶手向后仰去。 第四十一章 十月金秋,小城中的茶花次第开放。道路两旁,学校操场,家家户户门前的庭院里,或粉润或浓艳的花朵,簇拥着探出金白的雄蕊,嘻嘻闹闹如一群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织就一城与朝霞一般绚烂的五彩锦云。 安平看到少年的自己推开小木楼二楼的窗子,探身看楼下的茶花树。粗壮的枝桠有一只伸到隔壁院落,最大最美的那朵茶花就缀在那杆枝条顶端。 母亲在卧房午睡,父亲在单位加班未回。安平觑着那嫩红花朵,眼珠贼贼地转了两圈,轻手轻脚下楼去。 他自出生身体便与平常男孩不同,母亲拿他当女孩样娇养,傻小子玩儿的粗鲁游戏坚决不许他碰,磕破点皮都能心疼半天。熟不不知他这母亲跟前的乖宝宝,在外面撸着袖子与人干架,翻墙爬树样样精通。 三两下攀到树顶,横卧在斜倾的树枝上探手去够枝头的花魁。朗朗读书声清洌洌乍然而起,指尖一滑,那花朵擦过手指,荡悠悠坠在一册打开的书页间。 “我的花!” 捧着诗集鲜花的主人仰起脸。 玉白干净的面孔,竟比白山茶花还要秀丽。 “你好,我是宋扬。” 少年唇角弯弯,灿若春花。 多少年过去,曾经的美好都被打碎,蒙盖上层层羞辱,蜕变成悔恨的噩梦。只这六个字,简简单单,清清朗朗,不曾消损半分。 这个名叫宋扬的少年,为他打开另一扇门,让他体味到除去父母双亲之外,两个原本陌生的人之间最干净纯粹的感情。 他自小孤僻没有朋友,认识宋扬之后才体会到跟同龄人交往的快乐。他们一起上下学,一起复习做功课,每天都在宋扬家玩到很晚,吃过宋扬的阿姨烘焙的新鲜糕点才回自己家;宋扬长他两岁,事事让着他,他有时会为一点小事乱发脾气,宋扬可以通宵不睡,画出几十幅漫画制成简易小电影,就为博他一笑。 十四岁第一次来月事,整个天都塌下来。他头一回意识到自己真的是个令人作呕的怪物。把自己反锁在房里几天几夜,趁着家人不备偷跑到城边的山林地里寻短见。宋扬连夜翻过连绵的山头找到他,把他从山洞里背出来,全身都是被岩石、树丛刮蹭的伤口。事情过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浑浑噩噩,只觉得自己一举一动都会遭人耻笑,性情暴躁成绩一落千丈。宋扬骑自行车,赶上百里的路去省城为他挑选复习资料,忍受他暴君一样的坏脾气,天天哄着他给他补习。足有半斤重的习题集他说扔便扔,把宋扬砸得满头包,歇斯底里地精神病人一样咆哮嘶吼。心头的愤恨、怨懑、不甘没法向父母发作,在胸口发酵成恶意的毒液,全都化成拳头砸到宋扬身上。 十六岁的少年毫无怨言,默默地把他的怨恨全都承受下来。紧紧抱着他,一遍遍在他耳边重复,“平平别怕,平平很好,真的很好。” 他挣不开宋扬的怀抱,心里的邪火无法畅快发泄,张口死咬住宋扬的肩膀。血流迅疾充满了口腔。宋扬硬撑着任他咬。直到白衬衫的衣袖都染红了,他才傻愣愣地松开牙关。 “怎么办?我是个怪物,没有人会喜欢我。我也永远都不娶不到媳妇了。” “胡说,哪里有这么可爱的怪物。”宋扬捏着他的鼻子,给他擦眼泪,“想要媳妇还不简单,我来做平平的媳妇。” 眼泪还在眼里打转,少年柔软的嘴唇的贴过来,两个半大不小的男孩,战战兢兢吻在一起。 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吻,混杂着腥浓的血腥气,磕磕绊绊地缠绵着,烙印在最深的记忆海。 那时他那么年轻,怀揣着大把的希望和美梦,轻易就把爱情童话当做现实。 所以最初宋扬离开时,他并没有难过。他信这个少年,他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宋扬从来没对自己食言,他们说过要永远在一起,他一定不会中途退场。 他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宋扬更是把他娇惯成了无法无天又满怀天真的小傻瓜。除了信任他、依赖他,他全然没有其他想法。即便他生下豆豆苦等三年不见宋扬的人影,他还是会无意识地为宋扬开脱。 他一定有苦衷。他是宋扬。宋扬不会骗他。 直到突然有一天,改头换面的宋扬从天而降,不择手段地抢走豆豆,他才幡然醒悟。 原来,这场美梦早已终结,只有他一直不肯醒来。 爱得最深的人,往往也会给予最深的伤害。 宋扬在他的心尖上捅一刀,夺走豆豆,间接害得父亲病逝母亲疯癫,这道伤口注定一辈子好不了。 唯一庆幸的是,这么多年过去,没再听说过哪怕一星半点关于宋扬的消息。 如此也就足够了。他可以假装忘记,假装从来没有宋扬也没有豆豆,与失去记忆的母亲相依为命活下去。只偶尔在被生活挤压的罅隙间思念一下豆豆,聊以慰藉满心的愧疚。 他祈求的真的不多。到头来却仍不能如愿。 安平张开眼睛。四周黑沉沉的,他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棉被。房间里安静地只有他的呼吸声。睁着眼躺了一会儿,客厅里隐约传来断续的争吵。 安平拉开被子,艰难翻身下床。方才惊吓过度,腿脚到现在还是软的。他扶着墙壁,挪着碎步一点点蹭到门边,手指打着颤拉开房门。 客厅里的争论的戛然而止。小妹一转眼看到他,猛地一把推开背对他的男人,跑过来搀扶他,“平哥,怎么会晕倒?你吓死我了!” 小妹眼眶湿润,鼻头红红的,显然哭过了。安平无力地摇摇头,目光落在对面的男人身上。 岁月有磨灭一切的神奇魔力。可面前的男人,纵使化成了灰,他也会一眼就认出他。更何况他风度翩翩,俊美更胜当年—— 宋扬。一个在他心里早就死去的人居然又出现自己面前。他为什么还要出现?莫不是还要来嘲笑他,嫌他被害得还不够凄惨! 安平周身战栗,牙齿像害疟疾的病人抖得格格作响。 宋扬面露惊慌,想走上前来又心存顾忌,犹豫地在原地为难。 小妹惊了一跳,急急张手圈住安平,唯恐他又昏过去,“平哥,平哥很难受吗?我们去看医生,去看医生!” “小姐不要着急,先扶安平躺下。看医生的事不能草率。” 宋扬忍不住在一旁劝阻。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小妹火气陡增,目光如炬死死咬着他叱喝,“你这个罪魁祸首还有脸说三道四。都是你把平哥害成这样!你给我滚!这里不欢迎你!” 小妹并不认识宋扬,更不知晓他与安平的恩怨,她只是气愤他把安平气得昏倒,又惶恐安平的秘密会被他传出去,恨不得将这人大卸八块。 宋扬却似被人揭了短处,脸白了白,目光略略移开,不再多嘴。 安平闭了闭眼,喘了几口气,身体依靠在墙上对小妹道:“小妹,你先回去。我跟……这位先生,有话要说。” “平哥!” “乖,回去。我没事。”安平拍拍小妹的手。 小妹咬唇踌躇良久,这才搀着安平坐在高脚软椅上,扭头恨恨地白了宋扬一眼,不情不愿地离开。 门锁嘎达轻响着重新锁上。空寂的房中,两人一站一坐,没有人愿意打破沉默。 空气似在默默无声的对峙中变得越来越稀薄。肚里的宝宝不时焦躁地踢动,安平垂着头,的呼吸一下比一下粗重,到后来,简直像濒临死亡一般令人恐惧的喘息。 “安平,先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宋扬试探着开口。 安平突兀地打断他,“豆豆呢?” 嘶哑的声音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只要一缕微风,就会被打散消失。 “豆豆呢?” 安平抬起头,长发滑落两侧。满脸纵横的泪痕竟似沾染着血珠,蜿蜒在灰白的脸颊上触目惊心。 “安平!”宋扬再也克制不住,冲上来将人抱在怀里。 安平手脚虚软地挣扎,压抑的将近二十年的哀伤和着血泪砰然爆发,“豆豆啊!我想你!我想你啊!!” 他声嘶力竭地哭喊,从宋扬怀里委顿着跪倒在地上,向着面前夺走自己骨肉的男人哀求乞怜,“求你,求你让我见见豆豆,让我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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