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牵连着死亡。鲜活的婴孩绽放在枯萎的尸身上。 宋扬已经可以预见不久之后的结局。 浴缸中水纹扰动。宋扬急切地将安平抱得更紧,“平平……” 往常他这般呼唤,毫无例外得不到半点回应。安平早成了一块死木,除了呕吐时会发出一点声响,就算难得从昏睡中醒来片刻,睁着眼睛也五感尽失。 这回安平却动了。他吃力地抬起被削成根根细线的手指,想要碰触宋扬的面颊。 “平平!”宋扬觉得自己的胸口似要炸裂。忙抓住安平的手,紧贴在自己脸上,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瘦到脱形的面孔,“平平,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安平竟然又笑了笑,口唇嗫嚅似在要说话。 宋扬忙贴耳过去,听到那微弱的声音断续地重复,“豆豆,宿恒,豆豆……”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一滴滴都沾在安平貌若骷髅的脸上。明明已是让人心生畏惧的样貌,却偏偏美得像即将被暗夜吞没的晚霞。 美丽而无望,灿烂过后只余灰烬。 “别哭,别哭……”安平艰难地移动手指为他擦拭眼泪。等将泪水擦干,含着笑意缓缓闭上眼睛,“别哭,好孩子,别哭……” 他的手脱力地落到水面之下,身体也猛地一沈。 宋扬不自觉将他紧箍在怀里。削薄的身躯伏在胸膛上没有一丝分量。水波细细荡漾都似能穿透那羸弱的身体。只有那鼓胀的腹部,偶尔被踢动地鼓起一小块肚皮,还能告诉他,怀中的人仍有一丝生气。 也仅有那么一丝了。 宋扬双眼血红,臂膀上的筋脉怒张鼓动。他横抱着安平跨出浴缸,为他擦干身体极轻柔地放在床上。 无暇顾及自己全身的水迹,宋扬翻开手机拨通某位妇产科专家的电话。 他要安平活下去。哪怕拿他所有的一切去换,哪怕他只会更恨他。 天还不亮门铃便鸣叫不止。 宋扬自安平床前弹起来,飞奔去开门。 一个高挑男子领着一只小箱子站在门口。宋扬面色陡变,立时摔上门。 罗圣乾抵住即将合上的住门板,眼中冷光犹如幽冷的手术刀,“裴先生,或者说宋先生?真想让安平活下去,就收起你的傲慢!” 宋扬怒目而视,终于颓然撤至门边,“二楼左手第二个房间。” 罗圣乾三两步跨上去。 两人合力,不到半个钟头将一间空置客房改成临时手术室。 安平还在昏睡,直至被挪到简易手术床上仍未有丝毫反应。 罗圣乾双唇紧绷如刀刻。他让宋扬在门外等候,自己有条不紊做好术前准备。 剥开安平的衣衫,膨大如鼓的肚子立时戳进瞳孔。那可怜兮兮的枯瘦身板,在巨大的肚腹的映衬下更显羸弱,似乎随时会被压碎。饶是他做了这许多年医生见惯生老病死,眼睛仍泛起酸意。 “大嫂,荣钊让我来帮你了。” 罗圣乾伏身低语。安平凝滞的睫毛仿佛细弱地抖动了一下。 二十多分钟后,室内传出嘹亮的婴儿啼哭声。 宋扬飞快跨到门边。罗圣乾拉开门,如释重负对他微笑,“是个千金。大人孩子都平安。” 宋扬青白的面孔刹那迸发笑意,“真好。真好……” 宝宝被送入一早准备好的婴儿室。前期安平很注意保护胎儿,虽然后来陡生变故又提前几天剖腹出生,宝宝总体还是很健康。罗圣乾冲了温水给她清胃,她嘬着小嘴喝得津津有味。 只是爱哭,除了睡觉总在蹬动着手脚啊啊哭号。似也知道自己不被“母亲”喜爱,对这陌生的人世充满惧怕。 安平中午醒来。罗圣乾正坐在床前,轻轻用手指梳理他一头白发。 安平偏过头,重又闭起眼睛。 罗圣乾拿出一盒棉花糖,剥了一粒星星形状的粉红糖果放在他枕边,“吃一点吧。荣钊说你喜欢。” 罗圣乾起身离开。安平一侧脸颊陷在枕头里睡意深沉。 太阳投在床上的光柱悄无声息地移动到床脚。 安平慢慢探出一只手,摸到那粒棉花糖含进口中。 甜糯的味道滑进喉咙。 安平依稀记起,十数年前被齐荣钊救起后,男人给他的第一样食物,便是这种棉花糖。 柔甜的香味像是一种花瓣的味道。男人捏着他的脸颊笑他,“小傻瓜,我已经把你洗白了,一点都不脏。你比这颗小星星还可爱。” 安平咬碎口里的糖果,将整个脸孔埋进枕头里。 第四十七章 一周后安平能够下床走动,饮食逐渐恢复正常。又过了些时日,身上多少有了点肉。 半月有余,他还没见过宝宝。 开始如常进食后,因怀孕而有些微胀大的双乳渐渐有乳汁分泌。前几天乳汁持续泌出而不能疏导排出,乳房剧痛无比,胀大的乳头泛着艳红的色泽,浑似爆裂流出的血迹。 安平却似浑然不觉,不小心撞到胸口也似全无痛感。直到罗圣乾发现异状,强迫每日用吸奶器将奶水吸出,几欲涨破的胸部才得以解脱。 至于吸出的奶水用在了哪里,安平自是一概不闻不问。 这日用过午饭后安平上楼休息,路过隔壁的婴儿室。宋扬跟罗圣乾都在里面七手八脚地哄小宝宝喝奶水。安平朝半开的门内看了一眼。罗圣乾眼尖逮到他,“安平!快来快来,你看她吃奶嘴的模样好有趣!” 安平一下绷起脸,狼狈不堪逃进卧室。 脸孔被羞耻感灼烧得滚烫。安平冲进卫生间拼命往脸上泼冷水。神经快要被冰得麻痹了,安平缓缓抬起头。 镜中一张青灰脸孔,一头苍苍白发。半人半鬼,不类人形。 的确不是人。 安平的嘴角神经质地抽搐。 做出那等丑事,哪里还配做人。 洗手台上有一只忘记收起的剃须刀。 宋扬怕他想不开,坚持在他房中睡沙发,日夜形影不离看护他。这剃须刀定是他的。这古旧的刀架实在配不上裴大总裁的身份。式样粗陋不说,用得时间太久,手柄有了裂纹,还用黏胶重新粘过。 安平伸手拿起,握在手中轻轻旋转。 他自己也有一只同款的剃须刀,那是宋扬送他的十五岁生日礼物。当时宋扬说,总有一天他会用到。 而宋杨的这只,则是他送的。 到现在他还记得,曾用自己那只剃须刀给裴宿恒刮脸。那时青年便无意间提起,那柄刀架的式样与他父亲的一模一样。 就连母亲,也曾不止一次给过他提醒。 自己到底是有多蠢,才能无视掉随处可见的细节去爱上自己的儿子! 安平抓住胸口急剧喘息。 他这种怪物,他这种令人作恶的垃圾,到底为什么要被救回来! 他怎么还能有脸面活下去?怎么能…… 安平埋头灌下一大口冷水,深吸一口气,而后慢慢将刀架拆开,取出刀片,仔细地拢进手心里。 整理好仪容回到婴儿室,里面两个大男人从婴儿床边抬起头,满怀期盼地望着他。 “我想进去看看。” “欢迎欢迎!请进请进!” 罗圣乾马上拉着宋扬跑出来,留给他独立的亲子空间。 安平掩上门,挡住外面探看的目光,顺手落锁。 罗圣乾心中警铃大作,用力拍门,“安平,安平打开门!安平!” 安平后退一步,转身向宝宝走去。几步的距离就走到小巧的婴儿床前。一个白嫩嫩的小粉团吮着手指望着他。 安平矮下身,摸了摸她水嫩的小脸。 小宝宝似是很喜欢,挥舞着小手对他咯咯笑。 安平也笑了,将手掌自宝宝颊边缓缓移到口鼻上,轻声哄诱道:“妹妹,陪爸爸去另一个世界,好不好?” 孩子的小小面孔在他的掌下,还在咧嘴嬉笑。 门板轰然摔开。安平被一股蛮力掀到在地。宋扬抢前将他护在怀中,对罗圣乾怒吼,“你疯了!” “他才是疯了!”罗圣乾满面怒容,抱起受惊的宝宝拍哄,“居然真狠得下心弑杀亲生骨肉。不是疯子是什么?” 安平挣扎着往前爬,“给我!她该死!她跟我一样该死!” “平平,平平冷静点,冷静点。”安平左手被刀片划伤流血,宋扬急着为他止血。 罗圣乾跨前一步弯腰盯着安平双眼,“哦?该死?那你少算了一个。最该死的,难道不是裴宿恒!” 安平霎时面如土色。 “罗圣乾!” 罗圣乾不理宋扬,抱着宝宝往外走。 “既然你不要她,我帮你处理好了。以后这孩子,与你无关。” 安平缓过气,白着脸问他,“你要,送她去哪里?” “孤儿院。没人要的孩子不都是去那里。放心,那里除了没有爸爸妈妈,什么都有。” 罗圣乾匆匆下楼,很快没了踪迹。 安平望着空荡荡的门口一脸茫然。 宋扬为他包扎好伤口,抱他回房休息。不及盖好被子,安平猛然跃起,光脚下楼追出院门,“还给我!把孩子还给我!!” 园中无人,安平慌乱无措往外追。 罗圣乾怀抱着宝宝,笑吟吟从一颗粗壮的大树后绕出来,“这还真是个小魔头呢。我一抱她就想哭鼻子。你试试?” 罗圣乾双手前伸将宝宝递给他。 安平愣愣地走过去,低头看着那张哭得很伤心的小脸,慢慢抬手接过来。 一落到他的怀抱,小东西便神奇地收了泪水。又叽叽咕咕地张着小嘴笑。小手一抓一挠地扯安平的衣襟。 安平无暇害羞,微微侧转身体帮她分开睡衣,露出乳头递进那张嗷嗷待哺的小嘴巴里。宝宝立刻抓着安平的乳房,香甜地大口大口吸吮起来。吞咽的声音急促而响亮,似乎饿了许久的样子。 安平低头蹭蹭宝宝的小脸,泪水站在宝宝的小鼻头上。 罗圣乾垂首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大嫂,保重。” 宝宝的小名正式定下叫妹妹。小家伙聪明极了,不多久就懂得“妹妹”是她的名字。一听有人喊她便瞪大眼睛四处搜寻。 妹妹满月之后,安平准备动身回家。 他提前给老王通了信,说在旅游途中收养了一个弃婴。现在全家人正心花怒放等着他们父女回家。 宋扬帮他收拾行李,忙忙碌碌心不在焉,出去接了几个电话,更如失了魂一般。 “怎么了?” 妹妹的出世彻底了解了过去的恩怨。恨到极致,无法毁灭便只能平静接受。如今安平对宋扬,连那份不甘的怨愤也浅了。 “是豆豆,”宋扬衡量着用词,尽力平淡地道:“绝食时间过久,进了危重病房。” 安平摇着小铃铛逗妹妹玩儿,闻言连笑容都没有收一下。过了片刻方道:“你究竟叫宋扬,还是裴世扬?” 宋扬看他一眼,不知如何作答。 安平叹道:“我总得弄明白,我的儿子到底应该叫什么。” 一阵沉默过后,宋扬低声道:“我母亲姓宋。二十二岁之前我是宋扬。认祖之后,按裴氏家谱,改为裴世扬。” 安平点点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他,还不知道吧?” “嗯,不敢告诉他……” 不敢说,也不能说。父子乱伦的罪孽只能由父辈咬牙扛起,扛到老、扛到死,直到带进棺材里,用一抔黄土掩盖得无影无踪。只当那些荒唐放纵从未曾发生。 妹妹困倦地打了个小哈欠。安平放下玩具,轻轻拍打哄她入睡。 “放他出来吧。一个月后,让他去茶铺找我。” 宋扬立在原地不声不响。 安平回身,望进他幽深的双眼,浅淡地微笑着,“我也只能,为豆豆,做那么多了。” 第四十八章 七月的小城进入雨季。这等时节,浅灰是这秀巧古城最常见的色调。天空是灰色,砖墙是灰色,便是那细密雨丝,也在坠落时沾染了一层透明烟灰,絮絮纷纷,不疾不徐,淋湿了城中一草一木。 安平早早起身,去大堂卸下铺子的挡板,将所有门窗敞开,然后为自己泡一壶龙井,坐在靠窗的位置自斟自饮。 他染了发,也新修了发型,一头及肩乌丝细滑柔顺。窗口斜飘的雨线沾在上面,犹如玄色锦缎上银线刺绣的露珠。 天空在细雨的冲刷下,悠悠流泻出几许微蓝的薄光。 青石小巷在这微光中渐渐醒来。左右的店铺陆续开门营业,各式各样的旗幡挂在屋檐下,迎着柔风细雨轻慢飘摇。 安平饮尽杯中茶水,收起茶壶杯盏清洗干净。他去门外挂起“暂停营业”的牌子,却不关店门,站在大堂中央慢慢转动脚步环顾一周,低眉收敛目光向后院走去。 前两天他将美萍和妹妹都送到老王家,铺子里此时只有他一个人。再过两日,便连他也不会再出现。 这铺子,是时候换一个主人了。 等事情了解,他也该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只求能彻彻底底将那些罪孽深重的爱恨痴缠抛诸脑后,当做过往云烟痛快撒手。 安平冲过淋浴换了一件丝质睡袍。瞥了一眼镜子,映在里面的脸孔苍白地近乎透明。安平眉尖颤了下,去卧室取出一支唇膏,擦了点膏脂在指腹上轻轻抹在唇间。只这一点菲薄的颜色,整张面孔便瞬时生动起来。呼应着眉眼间的盈盈水光,周身氤氲出屡屡雌雄莫辩的媚气。 安平将唇膏扔回抽屉里。那屉子里眉笔、眼影、粉饼、唇线应有尽有,活脱脱一个女人的梳妆匣。安平似是极受不了那股飘散而出的脂粉气,粗鲁地推上抽屉,再不愿朝书桌看一眼。 手机在书架上发出一阵嗡鸣,有新的短信进来。安平抓在手里想直接删除,盯着删除键犹豫间,手指竟自发操作进了浏览页面。 不出所料又是裴宿恒的消息。 一个月前裴宿恒绝食病重,安平与宋扬商定,由宋扬出面假意妥协,应许他只要身体康复便不再阻挠他与安平相恋。 自从被裴氏接回疗养,青年便被严密看护形同软禁。他屡次逃跑被抓,托人递送的字条被父亲截住,日记也被搜走撕毁。将近一年完全隔断了与安平的联系。 三百多个时日,铁条纵横的病房是他唯一的活动场所。 这等枯等煎熬的日子,不由得他不心生绝望,呆呆地想,也许死了化成一缕魂魄才能飘去见上安平一面。有了这念头,慢慢地便再吃不下任何东西。并非多么固执地一心寻死,只是觉得生无可恋。 及到奄奄一息时,忽然得到这样惊天的喜讯,青年一时呆怔着根本不敢相信。直到父亲一再保证,手指才纠结地抠烂了床单,喉头爆出一声哀鸣,转瞬泪落如雨。 从那日起裴宿恒便不停拨打安平手机。奇怪的是手机虽能打通却始终没人接听。青年心中忐忑,猜想安平定是误会他变了心,不肯再理他。 他那时身体虚弱下不了床,只得没日没夜写短息,将自己这些日子里的遭遇,装饰得轻巧些细细说给安平,一面哄他高兴,一面聊解自己的相思之苦。纵使一次都没得到过回应,仍日日期待坚持,不到三十日足足发了千把条信息。 等身体稍有起色,青年便迫不及地自洛城起飞。一路奔波不歇,火车汽车地辗转劳顿,就想着能早一秒飞回到安平身边。 安平看完后删掉信息。 裴宿恒的短信上说,他还有办个小时便能到家。 知道他隔不了几分钟就又会发一条新的过来,安平把手机留在卧室,返身出门,冒雨穿过庭院回到大堂,一步步拾阶而上行到阁楼里。 阁楼仍是裴宿恒离开时的样子。工作台上堆积着未收的图纸、模型,行军床上随意扔着一件的夹克。 那副被青年看中,要用来改造做新房花灯的艳红色旗幡,也安安静静地躺在枕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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