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泽的脸上没有什么变化,仿佛根本看不上这个自己曾经差点丢了性命换来的东西,唯独声音沉了沉,「大哥,你来这,应该不仅仅是为了把这东西给我吧。」 「辛然刚刚被枪击了,状况现在到底怎么样我还不好说。」郁锦川单刀直入的说,不顾身旁已经煞白了一张脸的魏延和。 「季明泽,你应该知道这种时候我不在手术室门前等候抢救的消息、也不配合警方作笔录,而跑到这来给你送东西的原因吧。」 「好,好,大哥你别急嘛,慢慢来。」 季明泽抬了抬手,魏延和立刻快步走过来,状似熟练的扶起他。郁锦川看见这景象,脸色变了变,却什么都没说。 「我答应过锭维要一直照顾辛然直到死,但是最近接二连三的事情实在太过分了。」 郁锦川斜靠在门边,双手抱胸企图按压着两臂的抖动,「他们既然能不留痕迹的砸了办公室,这种枪击事件单是报案也肯定没有头绪,季明泽,你说我会找谁?」 季明泽整个人都靠在魏延和的身上,对方刚开始还因为介意外人而有些芥蒂,但很快也拿任性的男人没办法,只听见身旁的人沉默了片刻,便说道,「好吧,我答应你。」 「可是,你伤还没好……」魏延和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两人的对话和自己没有关系,但是…… 郁锦川抬抬手,屋内的气氛实在不适合再继续话题,他转头对着季明泽说道,「你自己看着办。」 然后关上门,将那男子脸上甚少出现的阴霾隔绝起来。 康淮从未见过丛杉如此慌乱而不知所措的样子,他拿了衣服来让丛杉换上,最后看少年根本没有任何动作,叹了口气,默默的帮他把血衣换掉。 「丛杉,丛杉?」 康淮单纯的以为他是亲眼目击枪击事件而被吓坏了,才会有这般恍惚的神色,「还是很不舒服吗,要不要让医生开点镇静剂?」 丛杉此刻已经渐渐冷静下来,虽然身体还是会止不住的瑟瑟发抖,但好像也不像方才那般失神无措,有康淮在身边让他莫名的安宁了许多。 「他……他流很多血……我止不住……一直流……本来就说要回家的,我还很高兴,会场里那么多人,我……我不知道…… 「我很怕……如果他像妈妈那样再也不回来……怎么办……」 康淮自己也很焦急,他望着走廊尽头手术室上一直亮着的红灯,在那有些微微昏暗的走廊中散发着幽然而黯淡的光芒,一如躺在里面的人的生命一般,生死未卜。 辛然平时对自己很好,发生这种事情,自己能做的,大概就只有安慰断断续续说着话的丛杉了吧。 「情况非常不理想,我得抱歉的说。虽然我们手术的状况好不错,很幸运的子弹并没有直接打中心脏,」眼前穿着白袍的男人翻着辛然的病历本,「但关键是,他本身就有心脏病,即使算不上严重,但枪击对于一个正常人的心脏负担来说,本来就太过巨大了,更别说他连接心室与心房的瓣膜原就比常人要薄。 「这样巨大的冲击下,我们估计这个心脏可能已经无法再行使它的正常功能,因为一旦瓣膜破裂,造成血液回流,病人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而且现在他还伴有呼吸衰竭的情况,要发生什么事情,我们真的很难保证……」 「还有办法吗?」郁锦川打断了神色凝重的医生的话。 对方稳重、责任心极强,手指修长而白净,一看就知道是天生当外科医生的料,虽然与魏延和出自同一学校,但两人的性格倒真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有。」 那白袍男子啪的一声合上病历本,「以我的经验看来,他的情况并不适合做搭桥手术,所以我推荐最好的方式是做心脏移植。」 「心脏移植的话,他就能……」 「我不能保证。」 大概是已经见多了生死两隔,男子眉宇间并未露出多大的变化,「其他先不说,光是寻找配型就要花很长的时间,手术的成功率也不能算很高,就算成功,他还需要长期服用大量的抗排异药物来防止排斥反应,这又会给患者造成很大的痛苦。」 「如果不做手术呢?」郁止辰咬咬牙,惨白着一张脸问道。 男子环胸靠在桌边,叹了口气,话语间终于不再那么正经八百,他将病历本放回原位,「作为小魏的朋友,我知道你们家属的心情,但是正因为这样,我才想将所有的情况都尽可能详尽的告知你们。 「如果不做手术……」他顿了顿,身后是一排排详尽而艰深的医学书籍,他医术精湛,为人热忱,几乎能算准每条生命所能承受的最后时限,但有些时候却无法将它拉回人间。 「对于你们家属来说,如果不做手术……」眼镜框上金色的漆在灯光下闪了闪,男子默默的摊开了手,「我很抱歉。」 辛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慢慢睁开眼睑的时候,看见的是一尘不染的白色天花板。 房间内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气味,他正想动动干涩的嘴唇,却感觉到胸口一阵撕裂的疼痛,伴随着的还有那种肺叶里无法消除的艰涩堵塞。 针扎般说不出的疼痛感从咽喉一直蔓延到胸口,还有那似乎已经听不见心跳声般的寂静,每一次呼吸的时候,感到的都不是那种自在的畅快感,仿佛自己吸入的气体并不是那饱足的氧气,而是那剧毒的硫化氢。 他试图挣扎,艰难的动了动,这才发现全身都被插满了管子。脖颈终于翻转到另外一个方向时,他看见了丛杉熟睡紧闭的眼角,还有残留泪痕的脸庞。 他一动,丛杉也猛然醒了过来,「大叔?」 仿佛是无法置信般,丛杉倾身向前,犹带泪迹的眼睛里很快又充满了潮湿的水气,「大……大叔?你醒了?我去叫医生!」 病床前很快围满了过来检查身体的医生和护士,郁锦川因为公司的事情,忙碌得不得不提前离去,留下了郁止辰来照顾。 丛杉只能透过层层的人群望见辛然脸庞的一角,隔着氧气罩,他无法确实的看清楚辛然脸上的神色,只有对方那起伏不定的呼吸,还有那仪器上波动不停的数字,在提醒着他,男子此时正承受多么艰难的痛苦。 他突然看见辛然的眼睛眨了眨,原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辛然眨了好几下,才让他确定对方是为了引起自己的注意。 他马上手忙脚乱的使着眼神,示意他让医生好好检查,那知辛然突然动了动嘴唇,这个举动把医生都给吓了一跳。 他们提醒着辛然少说话,但躺在病榻上的人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于是其中一位走进去伏下身来,试图听清他在说什么。 「别……」 他干涩的嘴唇最终动了动,很快又呼吸不顺畅起来。 医生连忙阻止辛然说话,等做了些处理过后,或许是因为他的肺叶无法承担住那么粗重的呼吸,辛然很快又沉沉的睡去。 丛杉蹲坐在角落里,双手竭力掩盖住那撕心裂肺的悲鸣哭泣。上天似乎很不喜欢他,他短暂的十八年人生中,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家庭,失去了童贞,没有钱,负债,穷困潦倒,无法上学,奔波劳碌,得不到关爱。 可是辛然将自己失去的东西一点点都还回来,他得到了被人在乎的温暖感受,能够重新拾起他多年无法演奏的钢琴,但就在他知道自己已产生了另外一种情愫时,老天爷又毫不留情的给他当头一棒。 可能旁人都没听清,但他却读懂了辛然唇舌之间所要表达的意思: 别担心,我很好。 他在烦恼着那堵塞的排水管时,辛然说,别担心,我会弄的。 他在壁橱中无助的打着辛然的电话时,对方说,别担心,我马上过来。 他在出神的望着琴行中的钢琴时,他对自己说,别担心,你会有的。 别担心,别担心。 他与他相识,不过是因为他被生活所迫而不得已的龌龊手段,但是他却给了他很多自己不再奢望的东西,他带领着自己一步步走出那困苦的阴霾,一边安慰自己说,别担心。 他总是会温和而慷慨的笑着,告诉丛杉要照顾好自己的生活,却很少会顾及本来就有病的自己。 从急救室里出来,医院的走道上人来人往,丛杉无神的看着那穿梭于昏暗灯光下、因为微风而有些飘动的白袍,恍惚间,他似乎又看见了母亲临终前,那白袍医生拿着死亡证明让自己签字的身影。 医院里永远缠绕着哀伤的气息,伴随着某些逝者的离去,还有那亲人无法排解的悲恻哀嚎。 丛杉知道自己不应该有希望,因为一旦拥有,他就会很快失去。 转眼已是九月,康淮打点好行李,准备去S大上学。 S大并不像A大那么极富盛名,却也是本城中很重视人文教育的学校。 康淮将自愿表拿给郁止辰签字的时候,出乎意料的,男人并没有反对,看来也是因为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康淮如果还要出国念书,又要花费极大的精力准备,所以没再有异议。 当初他们为了到底在哪里上大学的问题,争得那样不可开交,可是现在,却发现当初的所作所为全是白费力气。 生活永远带给你莫名其妙却又无可奈何的感触。 康淮拿着略微沉重的行李箱进了宿舍,学校离家里并不近,虽然也不算远,但是最近家里的气氛实在不怎么好。 辛然有丛杉在一旁照顾,可状态并不好,哥和郁叔也是整天公司和外头两边跑,忙碌中根本无暇顾上自己。 他能理解大家的辛劳,明明都有很多事情要做,但丛杉还是将照顾辛然的大部分工作都揽了下来,好让他能安心的去上学。 他其实有过疑虑,为何丛杉要这样做,毕竟两人认识并不算久,辛然会带丛杉去听音乐会他就已经觉得很奇怪,现在丛杉又这么百般照顾…… 但也许是因为辛然为了救丛杉才出这样的事故,所以丛杉照顾对方应该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明明那架放在屋里的琴,是丛杉奢望那么久的东西,可他却无法尽情的弹奏。 他并没有试图去问丛杉来解开疑惑,就如同当初他也没有询问过郁锦川为何会收养自己。 有些东西,他虽然从来不说,从来不过问,却不代表他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已慢慢成年了,或许他能看见前方的未知之数,但这并不能表示他愿意亲手揭开。 只因为他没有确定那到底是福是祸,是凶是吉,郁止辰的事情已经给曾经莽撞的他上了浓重而悲苦的一课,他不想再重蹈覆辙。 「438……438……」 他一边步步挨着房门号码看,一边小心的拖动着随身的行李。终于看到自己寝室门的时候,才正准备敲门,门却猛的打开了。 从门内急步走出一个风风火火的少年,因为走得太急,又没有注意面前的康淮,两人撞在一起,康淮的行李散了一地。 「啊抱歉抱歉……」 男生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随即很快大大咧咧的伸出手拉康淮起来,再帮忙捡起那些散落的书籍和生活用品,「我没看见你,真是对不起啊。」 「没事没事。」 康淮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起来,本来就是自己也在发呆才没有避让,不能全然怪对方。 「啊?你也是这个寝室的?」男生突然伸出手,强拉着康淮进屋,然后对着已经在宿舍里整理床单和擦窗户的两人说道,「宇翰、小柯,来来,快点欢迎『死三八』寝室的最后一名成员!」 男生的声音很大,话语还有些北方口音,一看就知道那是很豪爽不拘小节的性格。康淮被他搂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很少与人如此亲近,男生的豪爽热情,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这位是魏宇翰,这位是柯寒霖。」 男生一个个帮着他介绍新室友,那正在做清洁的两个男孩,也回过头来朝自己点点头。「你好。」 「啊,你好,」他也一一与对方礼貌的握了握手,「我是康淮。」 那个正在擦窗户的叫做魏宇翰,与自己打过简短的招呼后就转头不再看向这边,依旧默默的擦着窗户。反倒是另外一个柯寒霖很热忱的帮自己搬行李,再介绍着寝室内部需要注意的公用物品。 康淮发现柯寒霖给人的感觉很像辛然,温文尔雅的,戴着一副无框的眼镜,显得更有书生气,反倒是那个叫做魏宇翰的男生,态度一直冷冰冰的,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安静的坐在角落里。 不过这寝室,有了那个方才搂自己的男生在,应该也不会无话可说到哪里去吧。 「我叫闵晨沐,叫我木头就好,以后就多多指教啦!」 男生的大嗓门并不烦,反而让人感到温暖,康淮笑了笑,看着对方露出满口白亮而整齐的牙齿,生平第一次和同学玩了起来。 或许真的是不一样呢,他看着闵晨沐耍宝一样的玩笑表情,听着柯寒霖时不时冒出的几句冷笑话,还有安静倾听他们说话的魏宇翰,一般男生间的友情,应该就是这样吧。 丛杉坐在病床前削着苹果,看着男子一脸安详的半躺在病床上,辛然现在已经可以说话,体力也不像原来那么微弱,但看着他起伏不定的胸膛,毫无血色的脸庞,还有那发紫的手指尖,所有人都知道,或许生命的重量已经一点一滴的在他的体内消失。 丛杉忍住内心无法述说的悲苦,将削好的苹果递给他,在辛然面前,他并不能表现得太过绝望,因为他很怕辛然自己也会受不了。 虽然男子已然什么都明白。 辛然出乎意料的没有接,他示意着丛杉将苹果放在一边,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心般说道,「小杉,我有话和你说。」 丛杉将身体向前倾了倾,聆听着他那轻微而低沉的话语。 「小杉,这次多谢你照顾我了。」 辛然感觉自己每说一个字,喉咙里就伴随着干涩且火烧火燎般的感觉,但他动动嘴,还是坚持着继续说下去,竭力保持住脸上那已经快要崩坏掉的笑容。 「小杉,你看,我可能无法再带你去听音乐会了,如果你想要什么,现在告诉我好吗,只要我能办得到,我一定会尽力帮你完成,趁我……趁我还有意识的时候。」 「大叔你不要乱说话……」 丛杉发现自从遇见辛然后,这个男人总能在一瞬间引发自己的喜怒哀乐,「你只要好好的,什么东西我都不……」 「告诉我,小杉,你想要什么。」辛然固执的打断了他的话,伸手抓着丛杉的手,坚定的望着他。 「大叔……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真的……真的……」丛杉哀伤的闭着眼摇头,又感觉自己泪如雨下。 突然他的唇碰到了冰冷的东西,抬起来才发现,辛然正在一点一点的吻着他。 「我都说过你很聒噪了。」 辛然抬手去抚平少年眉心的点点褶皱,虽然那一点动作让他的呼吸越来越不顺畅,「小杉,你想要什么?」 丛杉其实很不喜欢医院,那刺鼻的消毒水气味以及医护人员宣布自己母亲死亡时的冷漠,让他到现在都还瑟瑟发抖。 他看着辛然,方才唇的碰触是冰冷的,不像自己总是温温热热的,他摸了把脸,看着男子平和而安宁的面庞,说出了自己平生最为任性的一句话。 就一次,他这么提醒着自己,就任性一次。 「我,我想要一个家。」他这么说着,还带着啜泣的声音。 丛杉很明显的感觉到,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辛然握住自己的手掌明显的抖了抖,然后他看着男子恢复了往日平和的神色,只是那目光显得更为空洞,他怎么也无法抓住那黯沉色泽瞳孔背后的模糊光芒。 辛然叹了口气,语气突然冷了起来,「乌恒矾,你还要在门前看多久的戏?」 丛杉惊讶的回头,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子斜靠在门边,双手环胸冷漠的看着这里。 「啪啪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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