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他是爱周见信的。但他爱周见信本身就是个错误。时光太长消耗了热情，只觉得累。
被周见信连番告白的时候，他并非不心动，实际上是他最大的心动了。他以为这样也好，自欺欺人地尽享现在的美好。哪管未来曲折晦暗。他告诉自己不过是谈个恋爱，然后面对可能的失恋而已。谁又没有个失恋的时候呢？
以后怎么样都好，因为眼前可以很好。
但是，他忆起曾经摊在面前的别人的生离死别，直面鲜血淋漓。和那一瞬他亲身经历以为的死别，以及曾有过的生离。别离后被剩下的他，何其悲惨。
阴暗的过往一遍遍涌上脑海。那样的哀伤久久渲染心弦。
当年他以为暑假过后就可以再见周见信，像以往一样。于是，他满心期待开学的日子。
开学第一天，周见信没有来。
第二天，他没有来。
……
一个星期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来。
因为扬楚顾虑着他们的（情侣）关系而没办法向别人开口询问。于是他在沉默中等待着。
但要不了几天，他寝食难安。
他下定决心去询问一个和周见信比较要好的同学，才知道原来他等不来人了。
起初他不信。但当后来发现不止一个人这么说的时候，他感到诧异，震惊。
原来他真的失去周见信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两个多月以前。
简直难以置信这是周见信干出的事情。
他晓得自己失恋了，开始难过。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他走了一遍失恋的路，跌跌撞撞磕磕绊绊，但总算到了头。期间种种失恋者的生不如死，概莫能外。
然后，他照常上课，吃饭，睡觉。
但是他开始发现他与这个世界如此格格不入。他发现一年了，他和周围所有的高中同学还只是混个脸熟叫得上名。他在学校里没有伙伴。他永远是一个人。他看着别人三五成群聊得风生水起，然而只是他经过立马一片鸦雀无声。他听见别人互侃吹牛约战游戏篮球，然而从头到尾没有人想起过他。在食堂里，他一个人占座打饭买菜，置身吵闹，却安安静静地自己吃完。课下与晚自习他一个人做练习，遇到了难题却不知道要找谁。晚上回到寝室——高中两人间的宿舍周是他原室友——他怔怔地望着对床的空位辗转难眠。
他发现与人交流是这样困难的一件事。什么时候开口，适合说什么样的话，怎么接话，怎么看人脸色……都成了难题。他发现他总是说错话，不会看人脸色，别人对他时有误解……于是他越发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只得把精力全部花在学习上。这让他越发显得阴郁孤僻。
他觉得和人交流是这样困难的一件事，更遑论交朋友。以前因为有周见信，所以他无需做多余的事，自然会有人替他做好一切。但是现在，他被剩下了。
他骤然发现，他的过去旧友早已泯灭在光阴里。
在不知不觉中，周见信成了他的全部。
日子越发难熬。寂寞仿佛百载。
他倍加思念周见信。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思念翻涌堆叠，生出屡屡幽怨。
幽怨见长（zhang）恨长（chang），他越发怀恋周见信的温暖。
于是，八年，他竟时时刻刻无不惦记着他。他没法忘记他。
他厌弃这样的自己，一个男人竟像一个深闺女子一样缠绵痴怨。
在本该最好的年华里，他的青春一片荒芜。
目睹那场车祸是个意外。遇到张君禾，不得不说是种缘分，类似周见信的缘分。
于是，他又有朋友了。
他的世界，不再只有他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回忆。虽然只是在荒败的野地上洒下花种。
这是一个机会。他为有望走出那个世界而振奋。他正尝试着摆脱周见信的阴影。
然后周见信回国了。不过对他来说，跟没回国那时相比，差别不大。但是这个人在这里，一年也可以见到几回，就是个威胁。
他都要觉得摆脱这阴影，此生无望了，也罢。
之后的一时心软，一时冲动，让他得以再次见到那人。
——果然，此生他难逃那个人的阴影了。
第十章
机场人来人往，行色匆匆。周见信把玩着手机翻来覆去一会儿亮频一会儿暗，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给扬楚打个电话或发条短信。
昨天对话到后来扬楚以一副板板面孔强行拒绝。直到临睡前，周见信也没找到机会开口。他本是想调解扬楚近几天的情绪，顺便一说他此行出差诸事。然而这两件最后都没达成。为了赶飞机，今早他出门的时候扬楚还在睡，便只留下纸条简洁告知出差事宜。
周见信反复犹豫，考虑到现在扬楚应该醒了，觉得还是他打个电话比较妥当，却被助理打断。助理提醒他该登机了。故而时间紧迫只够他发条信息。
扬楚醒来的时候周见信已经不在了，连他的被窝也冷了很久。扬楚心情不算好地快速打理自己，然后看一眼也嫌烦地直接出门。
这几天扬楚把他身心皆投入工作，除了完成基本工作量，还积极地外出为公司奔波。成果是喜人的，只是事物格外繁重了些。所以一走进公司他迅速进入工作状态。中午抽空吃了点饭，又急哄哄地忙去了。顺带一提，这几天的午饭都是周见信为他准备的，像管幼稚园孩子吃饭问题的大人一样管他。
周见信此次的合作方扬氏集团，负责人扬涵是扬楚他哥，也是周扬关系的知情人——只是扬楚不知道。这是一个大项目，于一般正在发展中的公司是可遇不可求，比如周见信的公司。可是周见信个人能力过关，人脉关系够广，后台尤其地硬。然而拿下它，也颇费了他一番心力。所以他方公司必须全力以赴。自下飞机始，周见信的团队纷纷运作起来，力求在这次谈判中表现完美以不辜负几个月来的苦心准备。这容不得周见信再为了个人私事分心。
合作双方为达成共识一连谈了几个小时，也只初步确定了大概。中间休息的时候，周见信翻看手机，原来飞机上发的那条短信并没有发送成功。他重发了一遍信息，转头又投入工作。
扬楚这边结束了一天忙碌。开车回公寓的时候，他静下心来思考，理智告诉他应该尽快与周见信理清关系为好。等忙过这一阵后，他决定搬出去。主要是他不想再和周见信纠缠下去，快刀斩乱麻，其他的暂时统统靠边站。他会等着时间慢慢淡去一切。
回到公寓，屋子里一片漆黑。最近几天晚上他回来的时候，屋子里业已灯火通煌，或者厨房里有周见信在做饭烧菜，或者客厅里有周见信在处理公务。他都快忘了周见信是个大忙人的事实。这才是常态吧。
他只觉得累，即使有骤然从熙熙攘攘为利往来中抽身而出的空虚，还是不想动。
扬楚叫了份外卖，草草解决掉晚饭。手机响了。他看也没看直接接通：“喂，哪位？”
“是我。”手机里传来温婉女子的声音。
扬楚拿开手机看，是张君禾。“嗯。对不起，我失约了。但等过一段时间……”
张君禾打断他：“是周见信吧。”
过了一会儿，扬楚回答：“嗯。”
张君禾：“既然你还在乎他，看起来他也在乎你，也许……”
“没有也许。这不一样。”扬楚毫不迟疑地断定。“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们结婚吧。”
张君禾语重心长地说：“扬楚，你还这么年轻，还能遇上对的人。真的没必要陪我这个老太婆，多可惜啊。”
扬楚无声地笑了，调侃道：“张姐貌美如花，永远十八，怎么就老太婆了呢？”
张君禾翻了个白眼笑道：“小弟弟，张姐也是你能编排的？油嘴滑舌。这几天你也没个音讯，我有些担心。这下知道了。这边有点事，先挂了。再见。”
“再见。”
挂了电话，扬楚看到显示周见信发来的信息——出差一周。刹那间，仿佛时间凝滞。扬楚气笑了。他觉得刚才待在这个房子里巴巴地等人回来的自己傻，而若是现在自己选择继续待在这个房子里就是蠢。
他直接摔门而出，回到自己的公寓里。所幸前几天他搬出来的东西不算太多，原来住处的东西还算完备。
在心里，他打算把周见信连同与之同住的房子里的所有埋葬。那段记忆，和那间屋子里属于他的东西包括他自己带过去的，算陪葬。
此时的卧室里，在扬楚睡觉一边的床头柜上，静静地躺着一张纸条。它被主人贴心妥当地放在那里，却没被该看见的人所看见。
晚上周见信请扬涵一起吃饭。
周见信问他：“这些年，扬楚过得好吗？”
扬涵对周见信一向不感冒。虽然他挺欣赏周见信的为人处事，但绝不包括他窥觑自己弟弟这一点。事实上，他很不放心把自己弟弟交给他，如果是个妹妹也就罢了。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他那蠢弟弟从始至终没想过向他坦白。
如果是别的事情，扬涵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跟姓周的好好谈谈。然而事关弟弟，他不介意给点脸色看看。
扬涵颇具讽刺地开口：“你可以自己去问他。”
周见信心态很好地说：“我想知道我走以后，他有什么变化，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扬涵看他摆出理所当然关心扬楚的态度就头疼。从很早以前，他就是这个死样子，好像扬楚是他什么人一样。最早的时候，扬楚跟他不过是一般的朋友。所以扬涵拒绝回答。不成想没过多久，他变成自家弟弟天天挂在嘴边的人——深怕别人不知道他们两个关系多亲密似的。那个时候，扬涵每每可见蠢弟弟被人忽悠得卖完自己倒数钱的场景，简直操碎了心。所以扬涵再次面对这样的问题是选择性回答的。而现在，扬涵想，他又是扬楚什么人呢？
周见信很有眼力见地回答：“我们在一起了。”
#万万没想到##这世界变化太快说翻脸就翻脸##扬哥哥的内心几乎是奔溃的#
扬涵的内心被一群草泥马呼啸而过，完全凌乱了。当然，表面还是镇定的。
扬涵回想上一次见到自家弟弟是两个星期以前，扬楚委婉地表达了对张氏集团大小姐的好感，状似好事将近。而周见信事务缠身，其公司分部在L市刚成立不久，加上总部诸事繁忙，理应没空去招惹扬楚才对。难道是扬楚主动找上门的？
扬涵迟疑地问：“你们什么时候又在一起的？”
周见信一脸诚恳：“从来没分过。所以，你能告诉我了吗？”
扬涵表示他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果然宴无好宴。“他小时候身边围绕的人有很多。大家都喜欢他。不过这是在遇到你以前。遇到你以后，他身边慢慢地只剩你一个人。我不知道这是个偶然还是必然。但你走以后，他身边也没见其他人。”
周见信担忧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扬涵皮笑肉不笑地回他：“字面意思。”
周见信静静地吃着西餐，陷入沉思。
见此，扬涵讥讽笑问：“你关心得是不是太迟了？”
周见信抬头看他一眼，沉默着继续用餐。
扬涵：“不妨告诉你，那头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他表现得失魂落魄。虽然很克制，但我看得出来。我本以为他消沉过这段时间就好，却没想到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情绪反而更低迷了。之前他有多活泼开朗，之后就有多沉默内向。他变得不主动跟人交流。这种情况一直到大学也没好转。”
说到这里，扬楚明显动怒，手捏着刀叉泛起青白。“我几次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他要么避而不答，要么顾左右而言他。周见信，我不知道你这次又想干什么，但麻烦你下次分手前至少跟他说一声，行吗？”
周见信之前猜过扬楚这八年会过得不好，但他不知道会这么不好，是这么个不好法。这和他想象的偏差太大，简直南辕北辙。他以为少了他，扬楚可以看清一时被迷惑的真心，找到自我。然后或者忘了自己，或者记得，等他归来的时候，扬楚早已开始自己新的生活，一个跟周见信不怎么相干的人生。
他早应该想到的。周见信紧抿嘴角，脸上退去血色，让人觉得阴森森得厉害。他现在确定，当初他的确做错了。
扬楚看周见信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心里犯嘀咕，这下不好办。因为在刚刚，他收到扬楚发的一条短信。短信内容：哥，我想和她结婚。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她”肯定不是眼前这位。
扬涵才不会好心提醒周见信。事实上关于扬楚要和女人结婚一事，他没有无所不用其极地想办法促成以对周见信已经够好心的了。
然而，这个女人是张君禾——他肯定。张君禾比扬楚大三岁。张君禾不爱扬楚。张君禾曾经有一个深爱的男人。张君禾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且张家的水既深又浑，比周家还不靠谱……
想了一圈，扬涵觉得这次他还是先提醒下姓周的算了。等到下次他再促成弟弟的好事也来得及。
第十一章
在刚得知扬楚有意愿和一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周见信是方寸大乱的。但随后听说这个女人可能是张君禾，他反而冷静下来。因为扬楚绝不可能是出于爱，而张君禾也不可能。仔细思量这条短信中透露出的信号，张君禾还没答应扬楚。他推测，这事成不了，多半只是扬楚的一厢情愿。
但反过来想想，扬楚是真的要断了与他的一丝可能。他不得不心神不宁。这世上从来最不好算计的是人心，是易也难，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可事到如今，他失不起。
周见信果断结束晚餐，回到宾馆召集部下商议与扬氏集团合作的剩下注意事项。因为今天他们已经把最难的地方敲定了，所以他只简单地把该交代的地方交代下去，并让团队的二把手暂时接替他的位置。在散会后，他让助理订一张明天最早的航班飞往公司总部。
夜半更深，窗外远处高楼林立已是灯火阑珊，条条大路上街灯次序孤立更添森冷寂寥。
周见信收回视线，以打开笔记本处理公事来打发漫漫长夜。
近些天扬楚越发忙得来不及吃饭，常常加班到深夜。这天扬楚在外察看工地。初夏的南方已是烈火炎炎。早上十一点的太阳投射在工地上照亮每一个角落，人人皆在劫难逃汗流浃背。扬楚难免心气浮躁。
这时，薛助理接到周见信的电话，转而告知扬楚。
扬楚烦躁地一手接过手机，语气不是很好：“干嘛？”
“我在家里等你。”
WHF扬楚首先想问你在你家里等谁关我什么事？然后觉得不对这货现在怎么在L市？
“等不到你，我会去你公司。”说完，对方就挂了。
这是威胁吗？这是威胁吧。周见信是吃错药了吗？以及怎么算等不到，半个小时？
剩下的事，扬楚让薛助理看着办，相当潇洒地跑了。
扬楚到周见信住处的时候，已经是一小时以后。
扬楚按响门铃。门被打开后，他随即被人拖进门抱住。他背后靠着门，身前是周见信。估摸着身上的分量，大概等于一半多的周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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