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董辉家的出租车上，向天童忍不住问：“我们这是去哪？”因为他怀疑自己可能要被带去卖器官了。
“我家。”董辉很简洁。
听到这个回答，再结合今天的所见所闻，向天童忽然就有些明白了，他刚离开的那幢房子根本不是用来住的，而是用来“会面”的。房子里那些夫妻不合的证据，现在就证明这一点。救了他的这个人，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有钱人，而是个出来卖的。
一想通这层关系，向天童不由得多看了董辉两眼。董辉坐在前排，也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短发下面的耳朵和脖颈。
这让他想起了小彬，说起来小彬之前不就是做这个的。
董辉住着个出租屋，一室一厅一卫一厨，属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那种。向天童一进屋，就被一股扑面而来的烟味包围了，眼睛看不到烟，却真实地感觉自己被烟熏着，想咳都咳不出来。
这一整个屋子，董辉平时就用来洗洗澡，然后躺在床上抽烟，最后睡一觉，起来继续去酒吧蹲点，所以显得简洁得很，毫不凌乱。
向天童站那环顾了一会儿，董辉就指着小客厅里已经落满了灰尘的沙发说：“这个借给你。”
向天童“哦”一声应了，一屁股坐上去，把灰尘都弹了起来。
“你是不是万泰的人？”董辉忽然问。
“什么的人？”这回换向天童压根没听清楚了。
董辉就是确认一下这人到底是不是来寻仇的，这一问他也确认了，这人跟万泰没什么联系，便继续问：“是liquid的人？”
“我是真对你们这不太了解，我是个外地人，你听口音听不出来吗？？”向天童解释道，然后他真的掏出了他的驾驶证，一副给大哥批审文件的样子递了过去。
章006
董辉拿着证件看了看，这才真正知道向天童的名字，然后把驾驶证丢了回去，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好说好商量，你先别急着赶人。”向天童现在也缓和了情绪，便打算长篇大论。
“行。”董辉应道，然后理都不理人，直接到卧室去点烟了。
向天童觉得在那幢大房子被推到沙发角殴打的时候伤口好像又裂了，现在他需要点纱布和消炎药。他又是旁若无人翻箱倒柜找急救包，翻了半天也没在抽屉什么的翻到医药包，倒是在墙角找到了几个叠放在一起的整理箱。
最后向天童翻找了一下这些整理箱，发现里面基本都是些衣服。他在最后一个整理箱里摸到了个四四方方的东西，以为上天保佑他找到了医药箱，便连着衣服拿了出来。
把这四四方方的东西剥掉附着的衣服，却发现只是个牛皮本。他拿着这本子，想他一会儿还要拜托这个不怎么好说话的董辉去帮着买一下伤药，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正当这时候，董辉探头走出卧室门，本来想费神叮嘱一下水电煤的事，四目一相对，两人同时说道：“你……”
一出声，两人就同时停了。向天童看着董辉示意他先说，却只见董辉嘴角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又像是要笑，再一看他的脸，满脸挂的都是泪水珠子。
哭的人他是见过。不过这毫无理由就忽然变成这样，还直勾勾地瞅着他，一边一点声音都没有就是流眼泪，向天童哪见过这光景。他顿时就觉得整个人都不对了，慢慢放下手里的本子，在沙发上往前蹭了蹭，打算一会儿有变故的时候能跑得快点。
董辉呆怔地站在那里无声地流了一会儿眼泪，似乎也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便开口沙哑地说：“用水用电记得关……”然后就转头回到了卧室里。
这什么鬼？？向天童无语了，难道这人是怕他把他家水电费用超额才哭成这傻逼样的？？
董辉变成这样的原因想当然不是因为什么水电费。他刚一开门，就看到了向天童拿着牛皮面本子的样子，他也忽然想起了这个人到底长得像谁。
为什么会忘记呢……这样想着，悲从中来，表情就控制不住了。
向天童好不容易抑制住了拔腿就跑的冲动，开始检视自己身上到底哪出了问题，看了一圈，什么毛病也没有啊，最后他目光就落在了自己手上的牛皮本子上。
他立刻打开本子粗略翻了一下，被最后几页的小画吸引去了注意力。将本子在手里摊开，就看到了纸页上画的小人，虽然这些年来董辉变化也很大，向天童还是一眼就看出了这上面画的是少年时的董辉。
能看出这人画画还算不错。向天童继续翻了翻前面，越翻越觉得这暗恋日记写得比小说还精彩。
本子的主人在首页中规中矩地签下了大名：王君佚。之所以向天童私认为这是本暗恋日记，当然就是因为这日记里记的全是暗恋。本子的主人暗恋的正是这屋子的主人，全篇所记的董辉。经过一系列的暗恋心理过程，最后……
结合董辉的反应，再结合这本日记最后那几段，这个日记本估计只是个遗物了。
估计这个董辉把本子的主人害死以后留下了心理阴影。向天童对自己的推断点了点头。再看看手机，觉得他有必要通知一下小彬自己的位置，就再给小彬打了个电话。
他先是问了他之前交待的事情办好了没有，小彬一五一十地说着可能都只是一场误会，阿茶也从家那边过来，打算出面去谈谈。然后小彬又表现出了急着把他接回去的想法，他就优哉游哉地说不急，等阿茶谈完也不迟。
心安理得挂了电话以后，又忽然发现董辉站在门口直勾勾地盯着他，给他吓了一大跳。
董辉走过去把已经打开的牛皮本就着沙发合上，把刚刚扯下去的衣服又胡乱包在了上面，然后囫囵个塞进了整理箱里。
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整理完偷翻现场，董辉抬腿就要回到屋里去。
“董辉。”向天童叫。
董辉回头看着他，神态表情根本看不出几分钟前还泪流满面，然后带着点急躁的怒意说道：“关你屁事！”
向天童摊开手：“不是……我就想问问你能不能帮我弄点绷带回来，我伤口又给你打裂了……”
大脑充血的董辉感觉自己耳朵里在嗡嗡响，想都没想就直接出门去弄绷带了。
他叼着一根烟的烟草部分，对着过滤嘴打了半天的火，一边吸一边根本没思考今天这烟为啥一直点不着。慢慢离开自己出租屋越来越远，还感觉向天童的脸在自己眼前飘着。薄薄的嘴唇，似乎目中无人的眼睛，如果王君佚有幸长到这个年纪，一定就是向天童这个样子。
想着想着，他反叼着烟，在秋天黑夜里的寒风中颤抖了起来。
之后他也没管绷带的事，直接就去了酒吧。
刘闻川有点惊奇：“辉哥你今天怎么回来了？”又借着酒吧本来就不太对的灯光，发现董辉这脸色白得跟雪一样，便追问，“辉哥，你咋啦？我帮你叫一下耿医生吧？”
“不用，”董辉说完两个字，发现自己上下牙都在打架，干脆咬住狠狠磨了两下。然后他坐在吧台边支使道：“热牛奶。”
刘闻川麻利地给董辉热了牛奶端过来，董辉拿掉根本没点起来的烟，吐掉啃了满嘴的烟草，把滚烫的牛奶喝了大半杯，身上终于有些回暖。
“你怎么啦？”刘闻川不死心，继续问道。
“没事。”董辉深呼吸了两下，回答道。
虽然刘闻川还想再问，但客人在另一边喊他，他又看了董辉一眼就去伺候客人了。
刚刚拒绝了刘闻川给他叫医生，董辉现在有些后悔。情绪失控和身上的颤抖用一杯牛奶估计是治不好的，他觉得自己的确需要医生。
章007
过了一会儿，娜娜莉过来坐在了他旁边，他强行开口：“老板娘，没睡呢？”
“怎么说呢？是先问我是老板娘的话，老板是谁？还是问我他妈下午才起床，你叫我现在睡？抛开这些不说，我们大辉哥这个时间还在这里，没接到客还是怎么着？”娜娜莉慢悠悠地一句一顿地说道。
“我……”董辉卡在第一个字，平日油嘴滑舌惯了，这时候竟第二个字都说不出。
“天色不早了，我们换个地方谈吧？”娜娜莉发出邀请。
董辉没有答话，看着娜娜莉像看着根救命稻草。
然后娜娜莉带着微笑把董辉拉离了吧台，牵到了楼上的酒店房间里。董辉先去洗了澡，出来讷然地坐在床上等娜娜莉。娜娜莉裹着浴巾出来，她将董辉温柔地推倒在床上，把自己的浴巾拉了下去。
完事之后，娜娜莉指了指桌子，叫他去拿钱。董辉还是带着讷然的表情坐在床上，看看娜娜莉，问道：“我能在这过夜吗？”
“过夜加不加钱呀？”娜娜莉半躺着微笑着问。
董辉连忙摇摇头。
娜娜莉招手叫董辉过来，董辉乖乖地爬到了床上，躺到了娜娜莉边上，娜娜莉从身后抱住他，耳语道：“阿辉啊，你这是让谁欺负啦？跟姐说，姐给你出头。”
董辉从背后被抱住，感觉非常温暖，但一番话让他眼前开始晃起王君佚的脸，几乎又开始抖起来。
娜娜莉安抚地摩挲他的肩头：“好好，不强求你说，我们睡了好吧。”
第二天，董辉在酒吧角落里坐了一天，也没好好打扮一下，叼着根烟，没有接什么客人。刘闻川一得了空就跑到他旁边问这问那，到最后他已经听不到刘闻川在说什么了，只觉得双眼模糊，眼前有一张嘴在开开合合。
第三天，董辉仍然在酒吧里一直坐着，刘闻川也说累了，一有空就跑到他旁边呆坐着。
第四天，小凡跑到他旁边奇怪：“怎么真开始带阿川啦？”董辉都没心情回嘴。
第五天，董辉一单生意都没接到，因为没接到生意，都没有好好洗漱打理外型，意识到自己应该回家去了。做了这么久心理准备，他觉得这事也不是不可接受。今天开始他也没有因为想起王君佚的脸、或者说向天童的脸而颤抖，这倒是个进步。
当天晚上，董辉告别了刘闻川，终于下决心回到了自己家，发现向天童已经不在他家里了，他家里也变成了垃圾场。
看着这一片狼藉之余，董辉松了一口气。之后他立刻在一片垃圾里洗了个澡，倒头躺在床上抽了包烟，认真地放松了一下，终于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一早，他又被小强电话吵醒了。看到来电人，他直接就挂了。他以为小强知道他在睡觉，就不会再打过来，但半分钟后，小强的电话又过来了。他只好按了接听：“干嘛？”
“董辉，你家里人找你了。”
小强一句话，把董辉说懵了：“什么家？哪个家里人？”他哪里来的家里人？
小强也懵了：“就是……你上学时候的监护人，你表哥……吧？”
董辉深思良久，一下子想起了他以前的恩人。因为他小时候淘气到作死的程度，他表哥表嫂真是受了他不少的罪。
“那……他有什么事？”董辉问道。
“他要见你一面。”小强回答道。
“你跟他说你不一定联系得到我吧？”董辉确认道。
“那当然，你这人我还是知道的……”小强想带着打趣的语气，结果有些失败。
“你把他电话给我吧。”董辉下定决心道。
拿到电话后，董辉给自己表哥打去了电话。
表哥的声音相较他记忆里的真是成熟了不少。也是，他住到表哥家的时候还在撒尿和泥，现在他都要成中年了，表哥的年纪当然也有了质的飞越。
几句话的工夫，他们就挂了电话。表哥说这么久没见了，想看看他现怎么样，顺便谈谈事情。
估计想看他怎么样只是顺便，那个“事情”才是重头戏。既然已经约了时间地点，他就没在电话里多问。
放下电话又补了一觉，一觉醒来已经下午了，董辉闭着眼睛把他的第一顿烟抽了，接着看了看时间洗漱出门。
表哥将地点定在了一家家常菜馆，董辉提前了半个多小时就到了那家菜馆，服务员小妹来问他点什么菜，他就满脸笑意地说要在这里等人，半小时左右到。
还有十几分钟的时候表哥就到了，董辉远远地就认出了表哥表嫂。表哥与印象里大不相同，穿着一身看起来价格不菲的西装，想必是换了家比以前优秀很多的公司上班，恍惚间觉得表嫂也比十几年前要年轻，走近了看发现也只是人靠衣装的错觉。
“小辉，你最近过得还好吧？”两人坐下后，表哥先来了一句客套的问候。
董辉就带着微笑点点头：“过得不错，我看表哥表嫂现在过得更滋润点，嫂子比我离家的时候还年轻了。”
表嫂果然面露了笑容，董辉这哄女人的功夫还真是派上了用场。
寒暄过后，表哥叫服务员拿来菜单，摊开在董辉面前叫董辉点菜，董辉推脱不成点了个素菜，把余下的菜推给了表嫂。
等菜的功夫，表哥又问起董辉的工作，董辉含糊其辞地把话题导回了表哥的工作上。
表哥说他现在在一个跨国大企业工作，混得不错，油水很足。董辉夸一夸他，又把话头转向了表嫂。董辉小时候皮得很，属于那种快要送去少年感化院的类型，表嫂没少骂他，董辉就拿这话题开说，弄得表嫂觉得有趣，又觉得怪不好意思，掩着嘴笑。
谈笑间，服务员小妹就端上了两个菜。表哥给董辉斟了一口杯烧刀子，董辉谢过后把杯子端了回来。
吃了两口菜，表哥就切入了正题：“小辉，我姨你母亲，过两天就回来了。”
章008
董辉表情并无异样，又夹了两口菜：“是吗？到时间了吗？”
“对，是提前几年的，那边联系不到你，所以联系了我。惭愧的是我也联系不到你，不得已找到你的同学……”
董辉点点头，表示都理解。
回想起来，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父母大概是二十多年前的除夕。那时候全家包着饺子，在小小的电视机上看着电视节目，其乐融融美哉快哉。忽然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破门而入，把他父母二人押住拷上，推着出了门。董辉穿着双过大的拖鞋跟着走出了门，冰天雪地跟着跑了半天，在一个拐角跟丢了警车。
估计警察也觉得这对毒贩子这么明目张胆还敢在家里过年简直可笑。
还不到十岁的董辉在家里守着包了一半饺子的面板干坐了几天几夜，把自己饿得跟路边瘦狗一样，终于表哥表嫂把他接到了自己家里，给差点坐成蜡烛的他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养到了十几岁大。
十几岁正是叛逆期，董辉又混蛋得厉害，很快作祸连连，跟表哥一家闹掰，学都不上了直接出来打工。
这一别又是十几年，今天才联系到，才见了面。互相都暗暗叹对方这好些年不见，都变成了自己意想不到的样子。
又吃了几口菜，表哥说道：“下周一我们去接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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