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又想起了草房里那个卸妆的商君秋,一脸的青春和飘逸让我微微一震,“不行,你还是要去唱戏,舞台才是真正的属于你的东西。”
两天之后,我带着商君秋去五福班找到了教过我唱戏的王玉卿先生。先生简单的问了问商君秋的情况,就让他先试唱两段。商君秋先是唱了一段《红楼二尤》,后又唱了一段《花田错》,然后就就恭恭敬敬的站到了先生的身旁。
王玉卿先生皱了皱眉头,“如果从扮相上来看,君秋倒也算得上是一个秀美,但这唱腔却是稚嫩了一些,身法也不算流畅,登台不行。”
“先生指点的极是。”商君秋。
“我看君秋唱的可比我家茶楼里的花旦还要好了。”我有些着急的说。
“你那点本事也就是个柴头,你能看出什么门道来?这要上得台面,唱不过几句,观众也就提闸走光了。”先生看着我呵斥了一顿,又看着商君秋冷冷的说:“回去再练练吧。”
“先生,他现在戏班都没有了,让他去哪练啊?”
“这个我不管。” 王玉卿先生说完站了起来,走开了。
看着先生的背景转弯即逝,商君秋叹了一口气。
又一天后,我拽着我的父亲陪着商君秋再次来到五福班,这次我们直接找到了班主。班主跟着父亲寒暄了一下,父亲就直接说明了来意——让商君秋在五福班的科班中待上一年学学戏,不仅份儿钱不收一文,就是食宿的费用也由我们来出。班主听到这里又把管事的喊了过来。
管事的吴先生来到商君秋的跟前,先是摸了摸了他的头,又吊了吊他的眉,“清唱两句听听。”
“最撩人□□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睡荼蘼抓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好了,就到这里吧。”吴先生看了一眼商君秋,又看了看我的父亲,最后把目光落到班主身上,“唱的有些生涩。”
“他现在还是变声期。”我提醒了一句说。
吴先生看了我一眼,又对着班主说:“扮个花旦应该还能看,就是不知道学个一年半载的能有多大进步,天分这东西因人而异,不好说。”
我又用胳膊捅了一下站在我身旁的商君秋。他看了我一眼,抬头对班主说:“班主若能不弃,君秋一定勤奋练习,好歹都要学个模样出来。”
“这孩子是我儿一个挚友,无奈时乖命蹇,唱戏为生,不久前又丢了戏班。班主若能收就收下吧,生活起居由我们来照顾,让他学学技艺,将来也好再出来闯荡。如果混个名头出来,也是忘不了五福班的栽培之恩。”
“沈老板您说得客气了,五福班这几年全凭沈老板照顾。您既然开口,我当然要收下。”班主说完又看了看商君秋说:“可受得了苦?”
“受得。”商君秋一脸坚毅的说。
“那你就留下来吧。不过这师父?”
“若走花旦的路,就还是找王玉卿先生吧。”管事的吴先生说。
“好,那就王先生。”班主说。
听到这里,我差点高兴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虽然我拜王玉卿先生为师学的是老生,可先生最擅长的却还是花旦。先生在当年可是进过皇宫给慈禧唱过花旦的,如果不是后来吃错草药烧坏了那条圆润高亮的嗓子,他早已经是一位名震南北的大家了。
很快 ,商君秋就写了入科的“官书”,我父亲在那里做了一个“保人”。随后,商君秋就拜了师。但是科班有科班的规矩,如果要在科班学习,那就要住在那里。这样的话,我就难以见到他了。所幸王玉卿先生也是我的师父,从那之后,我就三天两头去找他请教问题,王先生说我学戏有了一些进步。
耳闻目睹之下,科班的生活还是很苦的。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然后就是吊嗓子,走脚步,练指法,跑圆场,抖袖,整鬓,哭头……做完基本功的练习后,简单的吃一点饭,就跟着师父去学戏,稍有不慎就会挨到板子。
有一次,我留到科班里,看见商君秋的手红通通的,并且肿起来很高,就问他怎么说。
“唱错了戏词,被师父打的。”
“师父还真下的去手,我回头跟我父亲说说去。”
“不用,师父那么做没有错。梅花香自苦寒来,如果这点苦都受不了,那我的戏也不用唱了。”
我轻抚着那只被戒方拍的通红的手掌,眼泪竟差点落了出来。
回到家后,我冥思苦想了很久,我想让他立刻离开那个苦难深重的科班,但我又不能那么去做,我想干脆自己花钱成立一个戏班让他来唱戏,但我又做不到。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好像是真的喜欢上他了。这些天来,我为他的笑而笑,我为他的痛而痛,我坐下来喝茶会想他,我躺在床上会想他,我自己唱戏的时候会想他,我听别人唱戏的时候也会想他。我把那些戏台上的所有花旦都想象成他的模样,脸上的一颦一笑,身上的流光溢彩,所有的一切似乎带着他的灵魂在我跟前摇曳。我对自己嗤笑说这真是一个罪过。
回想留恋堂子那会儿,我的确玩过一些男人,但彼和此又是真的不一样。在堂子里,那些扮成“姑娘”的相公会时时刻刻的来讨好我,他们会把酒一杯杯的送到我的嘴边,还会把那些零食一颗颗的喂给我,他们会把自己脱个精光,然后抛出一脸的媚笑静静地等着我的宠幸,最后还会在我离开的时候假意的抱住我不让我走。可是现在到了商君秋的面前,我觉的自己倒成了那个相公,我在嘴上刻意的讨好着他,并在心里发着媚笑看着他。我原本以为这也许只是好朋友的关系,但想了想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把这个危险的想法藏在心底。男人之于男人,玩玩也就罢了,真喜欢上了,我自己都觉得难以接受。
再见商君秋的时候,我总是觉得有些不自然,并且还会时不时的偷看他一眼,那种感觉就像是闺中的女人躲在门后在偷偷打量着登门提亲的人。有的时候,我就那么静静的看着他——就像是在欣赏一道风景。那一段时间,在一起的时候就开心,不在一起的时候就是落寞。
我时常陶醉在自己的幻想之中,为此,我自责过很多次,但这也没什么用,触景思情,我常常禁不住就想起他。
商君秋学戏很快,三个月下来 ,他就学会了二十多出,这让王玉卿先生都觉得惊讶。后来,先生嘱咐我可以多带着他去戏楼里看看名角儿们怎么唱戏,我欣然答应。
那个时候,白天,商君秋会随着科班的学员去城里的各家赶堂会,到了晚上,我就带着他去一些戏楼听戏。梅兰芳的戏票在最贵的时候卖到了一元二角,我为此着实花费了一大笔。商君秋对我一直心存愧疚,我笑着安慰他说:“等你哪天成了角儿,给我开一张终身免费听戏的票就好了。”
五福班还是常来我家的茶楼赶场,商君秋也会来,每次他来,我都要去后台亲自给他勾画脸谱。到了后来,全城东的人都知道我小三爷儿喜好给戏子勾脸谱,但他们不知道我只为君秋一个人勾脸谱。
有一回,君秋说他自己对着镜子勾就可以了。我笑着说:“我就是你的镜子,看着我的眼睛,那里也许还藏着许多东西。”
他莫名其妙的笑了笑:“眼睛里也要藏东西,难不成还真有含沙射影?那样,我可就危险了。”
“别笑,再笑就勾成花脸了。”我严肃了一些说,“不过,你倒是真的有些危险。”
“什么危险?赶紧告诉我。”
我凑到他的耳边,“秘密,不能说。”
他听了又笑了起来。
“告诉你别笑。”我抱怨的说着,又凑得更近一些,我小心翼翼的擦掉那画歪了的一笔吊眉。那一刻,我清楚地感觉到了他的鼻吸,心脏跟着就开始疯狂的跳动了起来。我忍着冲过去抱住他的冲动,慢慢的勾画着他的脸谱。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他的脸渐渐的换了一个颜色。最后,我又给他擦了一些粉就算是定妆了。看着镜中的美丽花旦,我有些怀疑:这个还是商君秋吗?
我呆呆的看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在看什么了?前台敲上急急风了。”
“噢,想其他事了。”我说完,打开化妆盒,拿出凤冠,小心的戴到他的头上,捋了捋一下发髻说:“走吧。”
他看着我笑了笑,转身拿了兵器,伴着急急风的鼓声登上了戏台。
虽然入科不久,可是商君秋却是这里的“挑帘红”。第一次唱戏,他就凭借着他的扮相和场强赢了一个满堂彩,到了后来,只要有他的戏,茶楼里就会是十二成的满。
第 5 章
也直到这时,我的父亲才为我当初的倔强心甘情愿的买了单。他有一次还语重心长的跟我说:“君秋是个唱花旦的天才,只是咱这戏台子太小,埋没了人家。”我说:“出科之后,自然要找个大班,到时候您老再听他唱戏可就要花钱啰。”父亲也笑了笑说:“这年轻人将来必定是个红角儿,准错不了。”
出科之前,我问君秋有什么打算,他说自己学艺不精,虽然一年来学了三十多出戏,但是技艺还有待提高,他想继续留在五福班做个搭班演员。他这样做是为长远计,我完全的支持。
商君秋出科那天,我也跟着去了,在班主和科班老师的带领下,包括商君秋在内的几个人虔诚的来到祖师爷老郎神的座前,烧香叩拜。来到王玉卿老师的跟前行谢师礼的时候,商君秋泪如雨下。王先生双手扶起他说:“君秋,既然你叫‘赛珍珠’,那就要在梨园里发出光来。以后,要是有了什么难题尽管来找师父。”先生说完又看了我一眼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出科啊?”
“这事还是要师父您做主。”我立刻恭谨的说。
“要我说,你也就跟着出科吧。像你这样的,学不学都一个样。别人出科后认真唱戏,你出科后要认真做生意。”王先生看着我有些不满的说。
“我想再沉两年,跟您再学学呢。”我厚着脸皮说。
“沉两年也没用,还是该干啥干啥去吧。记得别跟人说你是我的学生。”
我听了,慌忙挤出几滴眼泪说:“师父啊,您可不能就这么把我放弃啊。”说到这里,我就跪下去连磕几个头。
“行了,行了,你玩也玩够了,就别这么任性了。想唱戏了就去跑跑龙套,不想唱了就卖你茶水,这不挺好嘛。”
“不好,我要再学两年。君秋也不会走。”
“你也不走?”王先生回过头来看着商君秋诧异的说。
“恩,我想留在五福班做个搭班演员,一来可以在这里练戏,二来可以继续跟师父学习。”
“如今你已学有所成,并且还有了一些名气,再留下来会耽误你挣钱的?”王先生笑着说。
“耽误挣钱我不怕,我怕耽搁了学戏的好时候,将来再想学可能就学不成了。”
“你还想学什么啊?”
“师父,我觉得一个好的戏子光会唱主角可不行,还得会演边儿上的配角,我想学学二三路的活儿。然后,我就不仅能唱主角,还能长配角了。”
站在一旁的班主笑了笑说:“这小子野心不小啊。听这话,是个挑班的料儿。你要想留就留下来吧。”班主说完又看了一眼王玉卿先生,“看你的好徒弟。”
王先生看了看班主,又看着商君秋笑了笑,“成,那就接着来。你自己觉得什么时候成了,你就可以走。”
“不,师父,我听您的。您觉得我什么时候成了,我就走。您要是看我哪个地方不像样,我就一直学下去,一直学到您点了头为止。”
商君秋就这样继续留在了五福班,他成了介于学员和演员之间的一个特殊人,而我也是借着“科外”学员的特殊身份继续留在了那里。只是,这时的商君秋已经不算是学员,他可以住在家里,并且每天唱戏可以分到一些份钱。我毫不犹豫的把他拉到了我家去住。
听说商君秋要搬来家里住,我的父母都很高兴,连夜打扫出了一件厢房,又置办了几件简单的家具。
商君秋的到来又一次改变了我的生活,早晨,当他清唱练戏的时候,我也有模有样在一旁搭腔。然后,我们一起吃早饭,我去茶楼,他去戏班。因为做了搭戏演员,他的“夜场”也渐渐的多了起来。如果赶不上他唱的戏,我就回家等。
每次回家,他都是一身的疲惫,我看着有些心疼,但吃这碗饭的就是这个样,我能做的就是准备好一壶清茶。当他看见我和我的清茶时,莞尔一笑,嫣然无方。
没有“夜场”的时候,我们也会去街上走走。但那时的他已经对戏痴迷,常常走着走着就顺着别人贴出来的“报子”走去了戏楼。这时,我就看看他,讪笑着说:“既然来了,那就进去吧,顺便还能捋叶子。”
那时候的捋叶子也并不容易,因为那些台上的老伶人一个个滑的厉害,当他看见台下有同行偷戏的时候,他就把那些好腔好调临时给改了,并且还要改的特别难听,这样别人就从他这里学不去什么了。所以,我们有时候就一起躲在梁柱后站着听戏,虽然辛苦一些,但好歹也不算白去一趟。
离开戏楼之后,我们边走边谈,每次都十分尽兴。虽然商君秋对京剧的理解早已超出我几个档次,但是他说的,我都懂。我知道自己水平不济,所以就理所当然的认为他所说的就全是对的。如果他说哪个角儿唱的出彩,我就认为一定是那样的,如果他说哪出戏改的不太好,我也认为应该是那样的。回到家后,我们也会那样,有时,我们什么不说,就那么静静的坐在一起喝茶,他看茶水,我看他。
我不喜欢问他的以前的那些事,并不是觉得他的过去有多不好,只是因为我的过去似乎是不那么光彩。我不想当我们兴高采烈的聊着天时,他说了一句“你呢”,而我竟无言以对。
有时,我忽然想立刻就抱住他,然后就像过去在堂子时候一样,脱个精光,然后一起睡觉。但我做不到,就像是看到了那么一朵鲜艳的花在绽放,而我却不忍将他折下。在我们这两个人的世界里,我竟然变得那么安静,安静得自己只想去做那么一个赏花的人。我觉得我变了,至少没有以前的那么浪荡了。我睡觉的时候还是会想起他,想到他就住在隔壁的厢房,有时竟然会睡不着觉。真的有些奇怪,像我这种人竟然也有失眠的时候。
那天,青莲来到茶馆找我,他说我这么久不去,一品红有些想我了。我说:“他不是喜欢那个李二魁吗?”
“他早就不去了。现在去堂子里的都是一些不入流的小混混,像小三爷儿这样的人物反倒是去的少了。”
“怕个革命闹得生意不好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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