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师父了,我现在就把君秋带回家去补补。”
我拉起商君秋的手走出了科班的大院,那一刻,我只是觉得他的手很凉,凉得都渗到了我的骨髓。我不知道他在这些天里是怎么过来的,但我知道这对他来说一定不容易。
走出院门,他一下子挣开我的手,“你敢不敢跟师父说实话?”
“我不敢。”我笑着说。
“跟我回去吧,咱们不谈风月,只谈戏,就像过去一样。”
“回不去了,你把我的回忆糟蹋的一片狼藉。”
“我道歉行了吧。我错了,我就改。给我一个机会,咱们做回朋友。”
“没法做朋友,我看见你就觉得别扭。”
“那就接着做师兄弟,我师兄,你师弟。两个大男人就别那么斤斤计较了。”我说完又把手搭到了他的肩上。
“以后你别去堂子里,我怕你会毁在那里。”
“行。”我笑嘻嘻的看着他。
他又变出一脸严肃的说:“别看我,我将来可是要娶个婆娘的。”
我凑了过去一脸坏笑地说:“想要孩子,我给你生。”
“你真恶心,我找师父去。”
“别,别,别。”我慌忙拉住他,“师父年纪大了,你就让他省省心吧。”
“明明是你不省心。”
“好,是我不省心,我痛改前非,我从今天起就做个正经人家。麻烦师弟来我家监督一下吧。”
商君秋最后也没有搬回我家的那间厢房,他就是一个这么倔强的家伙。不久后,我们喝了一次茶,又开诚布公的说了一些话。我说我不会在爱情上惦记着他和这个世界上其他的男人,我只想继续和他做朋友,他说他上次反应也是有些过激了,并说他不会再干涉我的私生活,但是堂子那种地方还是最好不要去,他觉得那里的人有些变态,并直言不讳的说我也一定是染上了那里的恶习才会跟他说那些唐突的话。说到最后,他又说我真的帮了他很多,他永远也不会忘。
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说他说的全对,但我知道我的心里还是喜欢他。
我们终于慢慢的和好了,我为此庆幸了一番。
商君秋的嗓子终于恢复了,而他的变声期这个时候也差不多过去了,无论是宽度还是高度,他的腔调都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度。赛珍珠就这样复活了,并且在戏台上释放出了一份更加光亮的色彩。
他不断的接戏,唱戏,搭各种班,唱各种角,走各种步,跳各种舞,即便是一个龙套,他也能演出几分俏头。三牌,二牌,当坐到五福班戏社的头牌花旦时,他只用了两年多的时间。
直到有一天,王玉卿师父把他喊到身边说:“你这个花旦成了。”商君秋才恋恋不舍的离开了五福班戏社,他离开那一天,我这个长期游离于“科外”的学员也象征性的给祖师爷磕了几个头,算是出了科。
离开五福班戏社,商君秋最先搭的是孙蝶仙的“春喜班”。那时搭班唱戏要自带行头,为了置办那几件像模像样的行头,我们倒也费了一番苦心,最后做了一件团花帔,一件花褶子,一件青褶子,一件凤斗篷,一件水裙,一件牡丹硬靠。我把我珍藏的一件珍珠头带送给了他,商君秋拿着那个精致且漂亮的头带翻过来翻过去的看,眼中尽是欣喜之光。我拿过那个珍珠头带戴到了他的头上,端详了一下说:“以后用的时候,你就戴着这个吧。我不能天天的陪在你身边,但是它可以。”
“小三爷儿旧病复发了不是?”
听到这里,我们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喜欢的确也是一种病,一种心病,我觉得我是治不好了。
在那个大腕云集的班子里,商君秋选择继续跑龙套。我跟他说他的实力完全可以去争个三牌,他说:“那不重要,在这里,我可以光明正大的和那些名角儿们学戏了。”
我并不觉得商君秋唱的和那些名角儿之间有多大差距,他缺少的也许只是机会。后来,我带他去拜访花旦的名家凤二爷,凤二爷毫不犹豫的把他收到了膝下,商君秋为此欣喜若狂。
在凤二爷的指点下,商君秋的唱、念、做、打进一步炉火纯青,才过一年,他就被凤二爷举荐在春喜班做了个“二牌”。至于春喜班的头牌则是当时红的发紫的顾桐珊。
虽然我也爱看顾桐珊的花旦,但是却更爱看商君秋的花旦,商君秋是我心中花旦的头牌,我也希望他能成为所有人心中的头牌。可是,如果你想做头牌,除了要有自己的实力,还要有一些运气,你要有自己的剧本,你要有自己的拿手戏,我决心在这上面花一些心思。
在北平的西城住着京城里最有名的一名票友,说是票友,其实,他早就下海进了梨园这一行当。这位票友前是前清朝某府的一个书吏,后来因为革命丢了差事,干脆就顺着喜好闯进了梨园,他就是传闻中已经编出了十五本黄金剧本的张文山张五爷。
张五爷一贯恃才傲物,是个不择不扣的才子怪人,坊间传言他的最大爱好就是养画眉,其次才是改剧本。那天,我和商君秋一起登门拜访,并带了一只从鸟市上精挑细选而来的画眉。
张五爷开始见我们两人并没在意,可当他看见那只画眉的时候,立刻两眼光出光来。他提着笼子小心翼翼的看了看,然后赞不绝口的说:“这鸟好看,大方头,青油眼,牛筋脚,一定是个好材料。”他冲着鸟吹了两声口哨逗着说:“来,给五爷叫两声听听。”
那只画眉似乎是听懂了人话,竟然真的婉转地叫了两声。
“这鸟脾气好,应手。”五爷眉开眼笑的看着那只鸟赞叹着。
又过了一会儿,张五爷才转过身来看了看一直被他晾在一边的我和商君秋说:“带这么好的鸟来,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求我?”
“不瞒五爷,我们这次来是求剧本的。”商君秋恭恭敬敬的说。
“你师父是谁?”
“我在五福班的师父是王玉卿,出科后,在春喜班搭班唱戏,我现在在跟凤二爷学戏。”
“跟凤二麻子能学出什么来,我唱的都比他好。”张五爷又露出了一脸的傲慢说。
“早就听说五爷的老生冠绝梨园,只是弟子是个唱花旦的。”
“花旦啊。”张五爷这才又抬起头来看着商君秋打量着看了看,“模样倒还行,扮相应该差不了,给我唱两句听听。”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想起了刚才五爷也是这么跟画眉说的,虽然觉得有些别扭,但我只能选择忍受,没办法,人家就是厉害,我小学都没毕业。
第 8 章
商君秋唱的是《红鬃烈马》里的王宝钏,“夜梦红星是有谁,想必应在花郎身,彩楼……”
“够了,够了。”张五爷有些不耐烦的说,“唱腔还行,好好练,三年五载后,不会比梅兰芳他们差。”
“多谢五爷赏识。”
张五爷看了看画眉,又看了看商君秋说:“要论这剧本,我手头到是有一个,只是不知道你敢不敢唱。”
“敢问是什么本子?”
“谭老板的《珠帘寨》,当初在上海滩风靡一时,你要是赶唱,我就帮你改改。”
商君秋迟疑了一下,看了看我,我点了点头。
“唱得,只是还需要先生多指点。”
“谭老板死后,就再没人敢唱《珠帘寨》了。这出戏本来就是精彩,生旦净丑,唱念做打,一应俱全。一招一式都有准地方、准交待。唱不好,必然招骂,但是唱得好,必红,。”
“弟子一定竭尽全力,求五爷成全。”
“三天之后,你们来拿本子。老规矩,一个本子三百大洋,五爷这里不划价。”张五爷说完就看也不再看我们一眼,跑去一旁逗鸟了。
“五爷爽快,三天后,我们来取本子。”我说完,就和商君秋站了起来,同张五爷告辞。
我的钱不够,商君秋的钱也不够,到了后来,他去戏班借了一笔,而我又和我的父亲借了一笔。我在这时才看见了文化人的可怕,像五爷这种赚钱法,财源滚滚貌似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三天之后,我们带着钱去张五爷那里拿来了剧本。
那一阵子,我就用从师父那里学来的三脚猫的功夫陪着商君秋在家练戏,我一边饰演李克用,一边又饰演他的儿子,商君秋则是承包了大皇娘和二皇娘,我的母亲和家里的佣人就那么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
我一直在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好好上学,又后悔自己没有好好学戏。以致于现在虽然我只是一个帮腔,却还是感到非常的力不从心,该唱的唱不出来,该耍的耍不出来。商君秋则不同了,他的身段,他的唱腔,他的步法无不在细微之处透露着那种行云流水中的优美。这种不协调让我觉得很惭愧,商君秋却并不介意,他会不时的安慰我,鼓励我,指点我。
我说:“我干脆就拜你为师算了。”
他笑了笑,“咱们是弟兄,不说那个。”
其实,我在这时倒是真的想把戏学好,这样我就可以跟着商君秋一起去戏台上比翼齐飞。但,唱戏这个行当就是这样,一旦错过了学习的最好韶华,就没有机会了。我就错过了。
我唯一庆幸的是现在还能陪着商君秋练戏,并借着唱戏的时分紧紧的盯着他的双眼看一会儿,平日里,他绝对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去肆无忌惮的看着他的脸。
一次练戏的间隙,我饶有兴致地玩起了翻跟头。我在连翻几个之后,最后一个跟头没收好,重重的摔倒了地上,我龇牙咧嘴的喊了一声痛。商君秋急忙走了过来,扶起我说:“没事吧。”
我笑了笑:“还是你最关心我,你看我家那个佣人还站在那偷着笑呢。”
“我看你这是摔得不够重,还敢在这时候调戏人。”他说完松开了手。
“哎呦。”我吃痛的又叫了一声。
他看了看我,伸出了自己的手。
我拉着商君秋的手站了起来,也许是收到了刚才的惊吓,他的手心凉凉的,还冒着一些汗滴,摸上去柔柔的,像是女人的手。
“起来了,就放开吧。”他看我的手依然抓着他的手,而且就算是站起来了好像也没有要分开的意思。
我故意用力攥的更紧了。
他用力的挣了挣,然后甩开我的手说:“你这病的不轻啊。”
“你是我需要的那味药。”我笑着说。
“又开始扯淡了,我一会儿在去跟伯母说说。这戏你是还练不练了?你要不行就歇着去,我自己来就行了。”
“练,练,练。这么多年,我最喜欢就是这出戏。《珠帘寨》,你是赛珍珠,我是沈连城,一珠一连,想来也是命中注定。我要是能够上得了那个台面,必然跟你做个绝配。回头,你和你们班主说说,让我去敲梆子也行。”
“看戏多好,你又何必受着罪?”
“还是那句话,我喜欢。”
商君秋只用了五天的时间就练好了《珠帘寨》,在班主孙蝶仙的引荐下,他又拉来了当时最红的老生杨小楼来饰演李克用,一出新戏就这样万事俱备了。
演出前一天,我又陪着商君秋去见张五爷,并带去了一张包厢的门票。在不时的画眉声中,商君秋唱了整出的《珠帘寨》。
“好,唱得好。”张五爷一脸兴奋的看着商君秋,“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然能够唱出这种功夫,真是孺子可教也。”
“多谢五爷剧本改的好。”
张五爷把那张票又递给了商君秋说:“票拿回去吧,我不用去了,像你这个唱法,明夜必火。”
“五爷您还是过去指点指点吧。”
“不必了,在春喜班,如果你唱二皇娘的话,那么就是顾桐珊唱大皇娘了?”
“是的,班主也是这么安排的。”
张五爷笑了笑,“你来,我再叮嘱你几句。”
商君秋走到五爷的跟前,俯下了身子,张五爷歪着身子耳语了几句。
“多谢五爷提醒。”
“呵呵,去吧,赛珍珠,《珠帘寨》,好戏,好戏。”张五爷眉开眼笑的说着。
回来的路上,我问商君秋五爷和他说了什么,他只是笑了笑, “五爷不让说。”然后又故作一副神秘的样子说:“五爷这个人真是深不可测,厉害。”
演出那天晚上,广成园里盛况空前,听说有人复活了谭老板多少年前的拿手好戏,京城里那些数得着的票友悉数都来了。虽然《珠帘寨》排在了倒数第三,可是班主孙碟仙还是排出一套最佳的演出阵容:杨小楼演李克用,顾桐珊演大皇娘,商君秋演二皇娘。至于商君秋为什么要演二皇娘,当然是二皇娘的戏份多一些了,那个时候,买剧本的人是可以先挑角色的。不然的话,我也不会去做这种亏本的买卖。
那天,再给商君秋勾画脸谱的时候,我能明显的感觉到他那粗重的呼吸声。我说:“紧张了?”
“有一点儿。”
“平时怎么唱就怎么唱,错不了。”
画完脸谱后,我又留下来给他按摩了一会儿肩膀。
他扭头来看了看我,“这次真要谢谢你。”
《珠帘寨》的演出大获成功。当然,最受益的当然还是商君秋的,他扮演二皇娘挑帘就让人眼前一亮,唱白又如珠走玉盘,台下的喝彩之声一浪高过一浪。包厢里的父亲看着我高兴的说:“这钱花的值。”
第二天,《珠帘寨》就成了排在倒数第二的压轴戏。赛珍珠的名字随着《珠帘寨》的名字一时红透了大半个北平城。
不久之后,顾桐珊离开了戏班,商君秋顺理成章的做起了春喜班里的头牌花旦。
有一次,我去广成园了看商君秋演戏。才进包厢,就看见一个瘦弱身材的年轻人藏在角落里,看样子像是睡着了。看着那个人一头蓬乱的头发和满身打满补丁的长衫,我皱了皱眉头,走到他的跟前。我用脚踢了两下他的脚说:“诶,该醒醒了,蹭戏的。”
那个年轻人这才睁开眼睛,又揉了两下。他看到我的时候慌忙站了起来说:“小爷儿,不好意思,我是中午混进来的,挨到现在竟然睡着了,竟然睡着了。”他说完,又把手中那个吃了一半的馒头塞进了口袋了。
“你这看戏够省钱的,中午进来喝杯茶,然后就躲这里等晚上就行了。”我嘲笑他说。
“爷,您先玩别告诉戏楼老板,我就是想来看一出《珠帘寨》。看完就走,看完就走。”
“你倒是会算计,《珠帘寨》是压轴戏,等你看完《珠帘寨》,一晚上的戏都被你看走了。”
“求求您了。”那个年轻人说着就要溜出包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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