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瑾仰头看着他,终于绽开一丝温然笑意。于是陆逊笑道:“恪儿那掩不住的锋芒才气,倒是跟诸葛亮有些像。可你弟弟究竟不如你这般君子如玉。”
“这…”诸葛瑾垂头一笑:“季常也这样说。”
“……”陆逊沉默片刻,道:“子瑜,我即刻奏请至尊,调你回武昌。”
“不。”诸葛瑾站了起来:“伯言!连你也不信我?!”
“不是不信。”陆逊叹道:“子瑜是重情之人。”
“两国交攻,岂念私情!”
陆逊意味深长地望着诸葛瑾良久,最后终于轻笑了出来:“子瑜温厚长者,对外言行如一。对自己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我身为大都督,为三军司命,但医不了子瑜心病。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这里备有庆功用的好酒,先开来与子瑜同饮了吧?”
9. 大火西流
乱山空北向,大火已西流。
遗恨三分国,英雄百尺楼。
--《元.陈孚.谒先主祠》
无垠夜色下,汉营中一团团的篝火,与天上繁星相映成趣。下弦之月高挂东方苍穹,彷佛在静静聆听营中此起彼落的悠扬歌声,与不时传来的汉军士卒与蛮兵欢声笑语。
沙摩柯所带领的一万蛮兵已于白日抵达秭归。顺便带来了一个令刘备君臣皆喜极而泣的人—廖化。他在累月的疲惫逃亡之后,此刻安卧在汉营帅帐,他的主君身边,享受劫后余生的安眠。
刘巴此时亦坐在帅帐中,陪伴他的君王。他犹记得白日里沙摩柯来到之时,刘备以庄重盛大的军容欢迎这位蛮王,并亲自至辕门迎接。自高帝以来,恐怕还没有任何一位蛮王,能受大汉天子如此礼遇。沙摩柯豪迈爽朗,语笑不羁,与宽容爱士,江湖豪气的刘备相谈甚欢。最后沙摩柯笑问:“陛下谈完戎事,口口声声只问你家马侍中,足见爱士之心。可知我还给陛下带来一个死而复生的至亲之人?”
刘备笑叹:“朕一生至此,历尽生死别恨。却有何亲人兄弟,再可复生?”
沙摩柯大手一挥,手下蛮兵即领命而去,不多时带来一人,身着蛮人衣衫,却束发着帽,形容憔悴。后面跟着的老妇亦着五溪妇女服饰,涕泪纵横。刘备一见,心神俱震,快步离坐下来,紧紧抓住那人双肩,盯着他半晌。一时帅帐中诸将屏息,静得连一根针落下也听得见。直到廖化爆发出一声兽类般粗砺的啜泣—
“陛下…!!”
刘备紧紧拥住了身着蛮服,劫后余生的老友。汉天子苍老的脸上早流下两行泪。大力的拥抱使消瘦的廖化几乎喘不过气,但他仍用骨瘦如柴的手回抱着刘备,又哭又笑。君臣一时相拥而泣。
帐中诸将无不悲感,沙摩柯与诸蛮将亦看得惊讶不已。只见那二人好不容易止住泪水,刘备拉着廖化,坐在帅位上,细述别后之事。
廖化为关羽主簿。荆州失陷后,吕蒙迅速平定各县城。荆州汉置官员,或降或死,几乎无一得免。时已传出廖化死讯。不料他是诈死,由老母带着棺木,昼夜兼程逃往武陵。中间路途遥远,母子相依为命,历尽艰辛,东躲西藏,流落得与乞丐流民无异。最后终于在武陵等来了马良。马良曾与关羽同守荆州,更与廖化同乡,见了廖化亦是喜出望外,便与沙摩柯言说,使廖化随蛮军前去秭归。
刘巴此刻静静看着坐在榻侧的刘备。但见廖化梦中都还紧紧握着刘备之手不放,胡乱说着些梦话。刘备不禁叹道:“元俭这数月来,不知受了多少担忧恐惧。”
“子初?”闻刘巴始终默然不语,刘备回首,见刘巴气色亦不甚佳,便上前欲探刘巴额头:“子初身体不适,还是早些服药歇下…”
刘巴摇头:“臣无事。只是心中忧虑。陛下请听--”
刘备伫立窗边,望向帐外,侧耳倾听,片刻后微笑道:“他们在唱季常教他们的曲子。”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原岁并谢,与长友兮!”
“哈哈哈哈…小蛮子!你唱得不对!咱们楚歌啊,该这样唱…”
“怎么不对啊?这是马侍中亲自教我们的!”
“欸,你们马侍中弹琴唱歌真是好听!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跳舞?”
“嘿!我听白毦羽林中的兄弟说,陛下在宫中宴请诸臣,曾令马侍中起舞。丞相还亲为其弟抚琴,那景象和乐融融,可惜我们小兵不能亲眼得见…”
汉军中多有荆州军民与川中蜀人。此刻与沙摩柯带来的蛮兵围着篝火,杂错而坐,唱歌跳舞无所不来。真可称得上一片夷汉安乐的景象了。刘备听闻着不禁笑起来:“不知是哪个小子说出去的!弄得三军皆知!”
刘巴叹道:“陛下…这五万大军,此起彼落,四面皆是楚歌。”
“楚歌怎么了?”刘备回头,笑道:“高祖好楚声,宫中宴乐皆为楚歌楚舞。自项羽败亡,楚歌早已非不吉之声。何况这是我们自己兄弟所唱?”
刘巴叹道:“陛下是高祖,不是项羽。可臣方才听士卒笑语歌声,回想起季常宫中之舞,不知为何,眼前竟闪过美人舞剑之影。”
“子初!”刘备闻此顿时震怒,喝道。
刘巴起身长揖:“臣死罪。”
刘备怒气未消,瞪着刘巴片刻,方沉声道:“元俭梦中说胡话,你也病胡涂了吗?”
龙有逆鳞,未可撄也。
君臣二人僵持片刻,终是刘备打破了沉默,上前扶着刘巴,叹道:“子初有话好说。”
刘巴便徐徐道:“实而备之,强而避之,卑而骄之。陛下可记得?”
刘备笑道:“陆逊早被朕吓破了狗胆!子初如今病得也没有了胆气吗?”
“陛下!”刘巴闻此,更是着急起来:“陛下安知陆逊不是故意示弱,以培养陛下的骄气?善战者之胜也,无奇胜,无智名,无勇功。陆逊用兵,平平无奇,可撤退有方,大军实力未曾耗损。也没有犯兵家大忌。焉知他不是在静静等待我军露出破绽?”
眼见刘备沉默,刘巴又道:“丞相之言,陛下也忘了?”
刘备微微点头,回想起飞沙堰演习水军时诸葛亮之言:
--夫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死生。军队不可能永远强盛无敌。当它的兵势走到最高点时,必然反向而行。此时高明的对手,就会运用谋略,加速其衰弱。望陛下戒之慎之。
“子初,”刘备思虑片刻,回到榻侧坐下,道:“子初之言,朕记得了。”
刘巴心下稍安,道:“陛下,武陵已复。零桂二郡动荡。孙权已有求和之意,何不就此休兵息战,迫和孙权归还零桂二郡?如此不动一兵一卒,荆南可复。”
刘备冷笑:“子初,太小看孙权了。狼子野心,岂是如此无胆气之人?三郡说还就还?”
“孙仲谋首鼠两端,安知他不会屈从?”
“哼。”刘备怒道:“那么南郡呢?!让他把南郡一起还给朕!朕就收兵!”
“……”南郡兵家要地,刘巴自然明白只取回荆南三郡并不足够。然而陛下…就不能徐徐图之?
“子初,你真无计策拿下夷陵?”刘备又问。
“臣有一计,只是过于行险。还望陛下斟酌。”刘巴缓缓道。
“子初只管道来。”
刘巴微微一笑:“釜底抽薪,引陆逊决战。我攀荆门之险,进入围地。陆逊便不会为此设防。围地则谋。我于围地出奇谋,抢占夷道,困住江南孙桓一军。则有望攻下夷陵。”
“此计甚善!”刘备喜道:“子初又有何虑?”
刘巴叹道:“荆门之险,夷道之危,江山相逼。我军若行于彼,势必得连营以保退路。否则时时有被吴人从中截断归路之虞。连营之法,为兵家所不推崇。是因行阵成长蛇之势,防守线亦随之拉长,必须处处布防。稍有疏失,则给敌人以火攻之机。”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子初,是否精研连营之法?”刘备问。
“众将皆不通连营之法。然臣可尽力而行。”刘巴道:“若丞相在此,则必可万无一失。”
刘备摇头一叹:“孔明远在千里之外。子初,你可得勉力为之!”
“臣…领命。”
刘备点了点头,刘巴亦报以一笑。只见榻上廖化翻了个身,梦中呓语:“陛下…要为关将军报此仇啊…求陛下…替臣等取回荆州,还于故乡…”
“元俭,你放心。”刘备低声道:“朕必报此仇,不负卿等之望。”
章武二年春二月,汉军突出奇兵,汉将黄权督江北诸军牵制陆逊。刘备自秭归率诸将南渡,攀荆门之险,缘山截岭,于夷道猇亭驻营,前锋径攻夷道。连营以保后路。此般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置东吴大军于侧翼而不顾,兵行险着,避实击虚,显然大出陆逊意料。江南孙桓一军被围困数日,坐困夷道,唯呼相救。刘备又派将乘势攻取佷山县,南通武陵。一时武陵汉军蛮兵士气大振,马良率兵一举平定了零陵,桂阳二郡。随时准备进攻长沙,直捣黄龙。
汉军捷报频传,东吴连失数郡,陆逊困守夷陵道,荆州防守亦一路溃退至益阳一线。荆南已复大半。孙权在武昌宫已心焦得徒多生几根白发。东吴诸将无不大叹陆逊书生误国。
汉军不唱九歌橘颂,亦不唱下里巴人了。他们于大胜之余已然唱起了大风歌,歌颂着他们的帝王,等待着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 * *
“大都督!孙安东公族也,被困夷道已有数月,已数次求援,奈何不救?!”东吴夷陵大营帅帐内,韩当不经通报,径直入帐,虽抱拳行军礼,却厉声质问陆逊。众将尾随在后,纷纷附和。
打从刘备攀荆门,占夷道,围困孙桓,陆逊即下令死守夷陵,已过数月。冬去春来,而今已入夏。众将怨声载道,恨陆逊坐失战机,不早出战。如今让刘备占了地利,东吴只得困守。夷陵大营有南郡,江陵在后,粮草兵员供应源源不断。可孙桓一军独在江南,被汉军团团包围,众寡不敌,只得呼陆逊相救。东吴众将皆明白,若不救孙桓,待得夷道彻底沦陷,被汉军攻取夷陵只是迟早之事。到时候谈何死守?!
陆逊缓缓起身,仍是不紧不慢的语气:“安东得士众心,城牢粮足,无可忧也。待吾计展,欲不救安东,安东自解。”
“呵,什么好计?”潘璋冷笑:“大都督,我们等你的计谋已经等了大半年了。你仍是一筹莫展。”
陆逊微微一笑:“然也。今吾计得展。现在可以出战了。你们不是一直想打刘备?”
众将一听,愕然面面相觑。直觉陆逊将战争当儿戏。韩当沉声道:“大都督,请再说一遍。我没有听错?”
“我说,”陆逊道:“出战的时间到了。”
“恕末将直言,”潘璋大声道:“攻备当在初,大都督不早击之,今乃令其入地五六百里,相持经七八月,其善用连营之法,诸要害皆已固守,击之必无利矣。还是先救孙安东,再徐图良策。”
“我等皆赞同潘将军之言!”东吴众将齐声赞同。
“诸要害皆已固守。”陆逊严声道:“正因为处处可守,则处处难守。备是猾虏,更尝事多,其军始集,思虑精专,未可干也。今住已久,不得我便,兵疲意沮,计不复生。犄角此寇,正在今日。我当先攻其一营…谁愿出战?”
“……”帐中没有一人答应。韩当叹息一声:“今国家被此小儿所误矣。”
“没有人愿意?”陆逊只当没听见,淡淡一笑:“好,请诸将替我守好大营。我自率军出战。”
领军出营之时,骑在马上的陆逊嘴角绽开一丝笑意。
…刘备的大营,刘子初亲自布下的连营之阵,玄妙无比。也只有逊亲自去看,才知道有无破绽!
* * *
炎炎酷日下,汉军严密以连营之法占守各处险要。前锋更是不断对孙桓一军发起攻击,直有乌云压城城欲催之势。孙桓为东吴宗亲,若有闪失,干系不小。汉军攻其必救,扣住东吴命脉,又可诱陆逊来援,届时主客异势,大功可期。
然而陆逊下令死守,孙桓皇亲国戚,兼有将才,心高气傲,虽怨恨陆逊不发兵相救,却也绝不肯轻易弃守,于是苦苦撑持。两方对峙下来,攻防战竟长达半年之久。刘备数次亲临前线,激励汉军攻城。汉军每见天子亲临阵前,士气高涨,然总是在看似将要攻破城防之时,遭到吴军激烈反抗,为避免成蚁附之术,造成死伤惨重,不得不暂时收兵养息,来日再战。随着一天天炎热起来的天气,汉军不习水土,已开始有士卒病倒。致使休养时日不得不延长。刘备爱恤士卒,亲自巡营,含蓼问疾,安慰将士。得于如此统帅之爱护与激励,汉军方能凝聚士气,甘愿继续作战。
而不只各营将士,在他的中军帐中,还有一位全军最重要,却也病得最重的病人。
军医等候于天子帅位之前,直到傍晚刘备归来。他即刻向刘备禀告刘巴病况。
“陛下,”军医语气恭敬:“尚书令抱病出征,本已操劳过度。入夏天候日渐炎热,只会使其病情加重。若不速回成都休养,恐难以撑持。”
“……”刘备点了点头。默然半晌,又道:“营中各将士,亦要劳烦大夫。”
“属下当尽职责。”军医躬身告退。
刘备径入寝帐,只见刘巴卧病在床,见他到来,勉强撑起身:“陛下…”
“子初!”刘备坐到榻前,扶起自家尚书令,叹道:“子初弃朕与三军于何地?”
刘巴摇了摇头:“陛下,臣想出去看看夜色,透透气。”
刘备闻此,便扶他起身。君臣二人来到帐外篝火旁。戎装的皇帝扶着病中的尚书令坐下,这才亦坐在一旁。晚风习习,仍带着几分闷热。但总不像白日那样,四地彷佛遍布流火,令人透不过气来。
刘巴缓缓开口:“数月来,巴承陛下日夜照顾,而仍不能好转…臣不胜受恩惭愧。我知陛下不肯因臣一人,而误三军大事。可臣还是请陛下听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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