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良亦默然片刻,叹道:“兄长何以如此绝情。”
诸葛瑾不再回答,挥动马鞭,绝尘而去。
* *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汉营天子帅帐内,刘备与刘巴议完作战规画,走出帐外,正面对银甲白冑,素羽如荼的陈到,刘备笑道:“叔至,朕想去公衡那里。他还没就寝吧?”
“臣方才巡逻经过,黄将军的营帐还是亮着的。”
刘备接过侍从递来的缰绳,跨上马背便往黄权营帐而去。到得黄权帐前也不让执戟郎通报,直接入内。倒是将案前理事的黄权吓一跳,忙起身恭迎。
“怎么,这么晚还在忙营中之事?”刘备笑道:“先去洗洗,我们躺下再谈。”
黄权笑而点头,早在他谋划汉中一役之时,君臣二人就曾如此同榻而谈。只是当时刘备皆遵从他之谋划,今时则是他一开始便反对东征。且不知此刻刘备要与他谈什么事情?
君臣二人在卧榻上躺下后,刘备便直言道出:“公衡啊,我军与陆逊相持已有一月,季常那儿还音讯全无。我却也不能停滞于此。子初提出攀荆门之险,出奇兵,围夷道。然必得有一人领军往江北,牵制陆逊。朕观诸将,唯有公衡能胜此任。”
“东有陆逊,北有曹丕。”黄权笑道:“陛下要把臣放在炭火上烤?”
“怎么?不敢去?”刘备笑。
“不…只是心有不安。”黄权叹道:“臣还是那句话: 吴人悍战,又水军顺流,进易退难。臣请为先驱以尝寇,陛下宜为后镇。”
“先为不可胜,后待敌可胜之机。”刘备笑道:“依公衡所谋,我军自无覆败之虞。然主力后拒,陆逊屯驻要道,公衡偏师攻之,势必兵力不足,难获大功。我军将坐困峡口,一筹莫展。”
“那亦好过连营之法!”黄权摇头道:“陛下,攀荆门之险,则江山相逼。为保不让吴人切断我军后路,陛下势得连营以保退路。连营之法,难在于处处布防,稍有不慎,则授敌以火攻之机。”
“子初精研连营布阵之法,我军亦教习良久,当不至于有此疏失。”
“……”
“怎么?”
“陛下有命,臣当往行。”黄权低声道。
“公衡啊,这不是朕一人的想法。”刘备躺着,仰望帐顶:“是朕与子初谋划好的。”
“此法甚险。”黄权摇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刘备笑道:“公衡过于谨慎了。”
黄权默然片刻,叹道:“陛下所言甚是。”他又沉思了一会儿,温声道:“权且当是臣舍不得陛下吧。若陛下真无人可派了,再派臣去。臣万死不敢辞。”
“你怎么跟季常似的?”刘备笑起来:“他去武陵之前,虽没有明说,可那双眼睛里满是不舍。看得朕好生心疼。”
黄权微微一笑:“臣是非去不可了。当不负陛下重托。”
“…公衡,朕倒有一计。可以让你不去。”刘备沉默片刻,忽道。
“什么好计。”黄权亦翻身笑道。
“火烧博望。”刘备笑道:“此是朕生平得意之作。”
黄权点头:“陆逊未必看不出。然他的部下忍不忍得住就难说了。陛下可以一试。”
“公衡睡吧。”刘备笑道:“明日看朕点将发兵!”
黄权笑了一笑,安然闭上眼。心道陛下这是有几分孩子气的炫耀?当真是返老还童,越发纯真可爱了…但以他所知,刘备本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他曾为刘璋主簿,并谏阻主上不可让刘备入川。刘璋不听。后来诸葛亮等分定郡县,各郡县守将多望风归附,只有黄权闭城坚守。直到刘璋出降,黄权方开城投降。刘备钦佩黄权的气节,亲自迎接他,并拜他为偏将军。相处日久,黄权便发现刘备不只礼贤下士而已,他还带了些江湖豪气:身为一个君主本不当有所偏私,可当刘备钦佩一个人时,便抛却了自己君主的身分,认真地想与你交朋友。当他瞧不起一个人时,也是真会对此人嗤之以鼻。许靖即是一例。喜怒不形于色与爱憎分明,这本该是矛盾的两种性情,在刘备身上交融得恰到好处。有如龙鳞之坚硬与龙身之柔软灵动,可以同时并存。
他睁眼静静看身边征战半生的皇帝花白鬓发,心中亦默默祝愿他旗开得胜。尽管他不像诸葛亮,关羽,张飞,赵云,马良等人,对汉国,对刘备有着深入骨髓的情感。但他不得不承认,他为这位大汉天子所折服,这是值得他奉事的明主。
…
…
…
隔日清晨,天子亲登点将台,汉营内大纛赫赫,击鼓其镗。刘备身着明光铠,戎服临事。诸将并汉军精锐齐聚台下。刘巴头戴纶巾,坐于一侧,笑看主帅发号施令。
“元雄!”
吴班应声出列,拱手行军礼。
刘备道:“汝为先锋,率五千人屯驻夷陵平地,诱敌出战!”
吴班为吴皇后之族兄,以豪爽侠义著称。故而与刘备甚投契。他当即接令,朗声道:“得令!”
“朕自率精锐八千,伏于山谷。接应元雄。”
吴班望着刘备眼中精光,笑而点头。君臣二人一笑之间,默契各归帅台将列。
点将毕,汉营内羽檄交驰,兵马调动。一片战前肃杀气氛。不多时大军开拔,刘备与吴班领军而去。领军冯习留守秭归大营,不多时便去找到刘巴,请问道:“兵不厌诈,陛下此举却是诈中无诈,光明正大。此是陛下本意,还是尚书令之计?”
刘巴微笑:“陛下身经百战,已晓用兵之法。此为陛下本谋。”
二人正说话间,忽听帐外四方传出惊喜欢呼之声。皆是留下的刘备亲卫白毦精锐所发出。刘巴激动得站起,喜道:“荆州有好消息来了!”
他虽在病中,仍快步出帐。冯习连忙相扶。到得帐外,果见银甲素羽的安民风尘仆仆,快步而来。虽然一身尘沙,犹掩盖不住羽林郎容光焕发,神色喜悦,向刘巴行军礼罢便禀道:“令君,马侍中已策反武陵,各部族纷纷响应,揭竿而起。蛮王沙摩柯领兵一万,两日后即到秭归!”
“你兄长呢?”
“兄长留在武陵,保护侍中。”
“好,好!”刘巴大笑。
“令君,陛下呢?他若听见此消息,必然高兴…”
冯习握住安民之手,笑道:“陛下领兵出营了,不日便归。”他说着,便携羽林郎出帐,亲自带他回自己营中接风洗尘,并一路给他讲解当下军情。
安民听着,心中疑惑,不由问道:“将军,陛下何必以九五之尊,亲冒矢石?若要埋伏,何以不派一将前往即可?且军机不可泄漏,陛下何以在大庭广众之下,道破伏兵之意?”
“安民啊,同样一计,却可千变万化,锦上添花,令敌不得不入圈套。”冯习笑而解释:“此是陛下昔日博望坡烧屯伪退,诱敌深入,再以伏兵歼敌之计。故技重施,难免敌人看出。不如一语道破:诱敌的是国舅,伏兵于山谷的是陛下。如此,吴人明知是计,也会因为想要擒住国舅,抓住陛下而忍不住出战。排香饵以钓鳌鱼,便是陆逊不想战,东吴众将也会逼他出战!”
安民恍然大悟,接道:“只要陆逊一出战,我等便有机会抢占夷陵!”
冯习笑着一拍他肩膀:“学会举一反三了!你若能多加历练,将来一眼看出陛下与令君的计谋,你也能当将军!”
安民笑而点头。他想,诸葛丞相正而有谋,治国有方。陛下勇武善战,尚书令更有奇计,马侍中临危不乱,不负重托,更有众位将军辅佐,何愁大汉不兴,天下不定呢?那一刻他没有想着当将军。他仔细想了想,还是希望像马良一样,与兄长常伴陛下左右,一家人平平安安,便已足够。
* * *
汉军一番调度,仅五千人屯驻夷陵平地挑战,已使得陆逊大营中骚乱纷纷。韩当,徐盛,潘璋等江东大将纷纷请战,而陆逊节制不许。东吴将领向以骄悍著称,三世老臣,皇亲国戚扎堆。而陆逊年轻,虽以往讨山越有功,然此时未服众望而以书生拜帅,手下将领多有不服,根本不惧怕他这个大都督。
“大都督!蜀军在外辱骂不止:江东鼠辈,不敢出洞!扬言要端了夷陵老巢。你没听到吗?!再不出战,莫非要等错失良机,再来一筹莫展?”潘璋大声道。
只听陆逊淡淡道:“刘备此举必有诈,诸位将军且观之。”
“且观之且观之。从开战到此数月,大都督这话说了多少次?不如给我们一个准信,大都督什么时候才要出战?!”韩当三世老臣,对陆逊丝毫不假以颜色。
“大都督!你若不敢战,我自领兵三千去端了吴班大营!如若不胜,甘领罪责!”徐盛接腔道。他向来以勇气闻名,不久前孙权对魏称藩,魏派使臣来拜孙权为吴王,魏使态度十分骄傲,折辱孙权君臣。张昭,徐盛都愤怒不已。然而时值与蜀开战,又不得不暂时对魏称臣。如今陆逊连战连退,已经退守国门,仍不出战。如此令蜀军嘲笑折辱,徐盛等都深感忍耐已到了极限。
他说着,对陆逊一抱拳,就往帐外而去。看来是想要擅自行动。陆逊见此,站了起来,冷然道:“将军去作甚?”
徐盛头也不回:“我可以不出战,但我手下的弟兄们不容许我不出战!”
陆逊面若严霜,以手按剑道:“将军,刘备天下知名,连曹操都忌惮他。今在我境为强敌。诸君并受国恩,当相揖睦,共翦此虏,以报至尊待我等之厚。而今将帅不相顺从,如何一举战胜敌人?我虽书生,受命主上。国家之所以委屈诸君听从吾之号令,是因逊还有尺寸之才,能忍辱负重之故。”
“……”帐中诸将冷然望着他。心道陆逊表面上号令起诸人有模有样,不晓得内心怕刘备怕成什么样了。
“诸君当各任其事,安抚劝奖手下士卒,岂复得辞!军令如山,不可犯矣!”陆逊一字一句,严厉道出。手按孙权所赐宝剑。意思已然很明显:不论尔等立过何等大功,或为老臣贵戚,只要犯法违令而行,我皆得以此剑斩之!
韩当冷笑一声:“大都督年纪轻,未服众望而担此大任,心中难免畏惧刘备老奸巨猾,蜀军声势太盛。您大可以说出来。大家好商量如何对敌。如此仗着主上所赐宝剑逞威风,也是为将之道?”
陆逊也不怒,安然看着韩当道:“老将军,陆逊若真畏惧强寇,则不敢担此重任。若真心有未决,自当不吝向诸位前辈请教。然逊已胸有成竹。军事机密,不可先道破。彼士气正旺,思虑精专,未可击也。拖延日久,战机自现。我军当可一战而歼之!”
“我只知道,拖延日久,徒给刘备可乘之机!”潘璋冷笑:“大都督想拖下去,他们难道不会出奇计不断袭扰?未等你的战机来到,怕夷陵已先失守了!”
“此正是我要诸君坚守夷陵之原因。”陆逊淡淡道。
“你…!”潘璋气结。只见旁边韩当悠悠道:“大都督自开战以来,多败少胜,连失巫峡,秭归。现在又被马良夺取了武陵。本该革职查办才是。未晓至尊何以反令尔为大都督,这岂非置国家于危险之中?”
正当帅帐中气氛紧张之时,只听门外执戟郎高声通报绥南将军到。几人回首见诸葛瑾风尘仆仆,快步进来后对陆逊行军礼:“大都督!恳请大都督允许瑾率兵前去讨平荆南,生擒马良!”
陆逊微叹一口气:“子瑜,连你也如此看不透?”他走下帅台,扶住诸葛瑾:“荆南之事不足虑也。若刘备兵败而退,马良势成孤军,平之并不难。如今子瑜当替我守住南郡,安定后方。助我一战而却刘备于国门之外!”
诸葛瑾抬头怔然凝望着他。只见陆逊对他轻轻摇头:“子瑜,不要意气用事。我与至尊,对你不曾有疑。只忧虑你的安危。”
诸葛瑾叹了口气,只觉胸中气闷。韩当已然看到诸葛瑾腰间佩剑为孙权所赠,便朗声道:“将军手中亦持有至尊所赐宝剑,何必听他调度?”
诸葛瑾默然片刻,解下腰间宝剑。正当诸将以为他要持此剑与陆逊对质时,却见他缓缓将剑交在陆逊手上,并朗声道:“吾知伯言向有谋略,必能持此剑为我复仇。一战而却敌于千里之外,将贼人逐出我境。”
帐中韩当,潘璋,徐盛等皆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陆逊怔然片刻。然而身为一个冷酷而不能偏私的主帅,他很快意识到他不能于此时流露感慨之情。于是他收下诸葛瑾之剑,淡淡道:“此吾份内之事,亦吾所以报至尊之重托也。子瑜此剑,吾当于战后代为上奉至尊。”
“别要最后是献给刘备了。”韩当冷笑一声。
陆逊微微一笑:“到时自见分晓…诸位将军先请回营中吧。”
诸将忿忿然而去。韩当临走还不忘用力一甩帐门。弄出好大声响。诸葛瑾默然当地,片刻后方叹道:“伯言,辛苦你了。”
陆逊笑着摇摇头:“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他按着帐上挂着的地图,轻笑:“刘备与马良想要挫动我军气势,扰乱我的思考,甚至让我自己的部下来压制我的决心与信心。”
“然而,子瑜!他恐怕并不知道,”陆逊笑而回头:“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我必得避开刘备气势最锐的时候,等到拖延日久,进入酷暑,蜀军必然松懈疲惫!蜀人又不服水土,必生疾病!有病则军心乱。而我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
诸葛瑾点头:“大都督,你已治好了瑾之心。”
“治好你的忧国之心?”陆逊笑而上前,按着诸葛瑾肩头:“可我治不好你的郁结之气。”
诸葛瑾默然。他为马良所谋,致使他得入武陵,策反荆南三郡。如今荆州风声鹤唳,大半不复为吴所有。虽然孙权相信他,也并没有斥责于他。然他内心怎能不觉愧疚。再者,马良自来如他的幼弟那样,二人情好亲密,虽说两国交战不念私情,可马良的狠绝仍令他彻底寒心。三者,自家长子恪儿私自跑去成都,不曾知会家中,而是直接禀告孙权。这个刚愎自用的孩子!还要让他这老父操多少心…!
“我们会胜,荆州会收复。恪儿会回来的。等他回来,我会好好教导他。”陆逊按着诸葛瑾肩头,坚定道:“至于马季常,望你能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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