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震这才抬头,忙道:“陛下无事,正在等候丞相。”
诸葛亮松了一口气,忙向寝殿走去。陈震怔然看着丞相略显疲惫的背影,心想刘备病重,自己尚且悲伤如此,以陛下丞相感情之深厚,不知诸葛亮内心是何等煎熬。
诸葛亮来到寝宫,刘备便命他先行沐浴盥洗,而后君臣二人同榻共语。
“哎,丞相…”刘备望着屋顶,笑问:“你可知为什么朕喜欢与你躺着说话?”
“这是陛下的习惯。”诸葛亮笑着。刘备自来如此,他焉能不知。
“不。朕特别喜欢跟你躺着说话。”
“……”诸葛亮知道自家陛下有话要说,便安静不语,等他说下去。
“因为,孔明常过于劳累。躺着可以养护肝气。”刘备又道:“你太拘礼,跟下属谈话总是正襟危坐,直至深夜。朕想让你学朕,但丞相性情如此,朕知道强求你不来。你怎么舒服,便怎么来吧。”
诸葛亮翻了一个身,面对刘备,笑道:“躺在陛下身边,便是最舒服的了。”
…便似当年躺在草庐内遥望星空一样。只是身边多了一个知己,那是何等快意安然。
“啊…孔明记得吗?”刘备笑道:“那时我们在新野,总是聊起桓灵之事。亲贤臣,远小人,则社稷兴隆。亲小人,远贤臣,则家国倾颓…朕生来别无所长,只有这识人用人,是朕值得骄傲的。没有想到就是这唯一一项长处,教朕得了丞相,做了天子。”
“陛下这一识人用人之能,千万人弗及。乃天纵英才,臣望尘莫及…”
“丞相却也不必妄自菲薄。”刘备笑道:“跟了朕十七年,还没学个八九分?”
“臣以布衣追随陛下,得早晚聆听圣教,受益良多。一年学一分,恰是八九正得十七分。”诸葛亮笑道。
“…噗。”刘备也没忍住,笑了起来。二人细细回忆品味起过往十七年相濡以沫,风雨兼程,一时但觉宁静隽永,但愿时光停驻。
然而当说的,还是应当说。刘备未曾忘记自己要叮嘱诸葛亮的话。于是他摇摇头:“朕知道你真心佩服朕这一点。不过你往往也有自己的看法,真心拗住了,谁劝也不听。哪怕嘴上说着朕如高帝明并日月,你遇上了事情还是不听朕的。朕自来教你一切放手去做,都把你惯坏了。”
诸葛亮笑了起来。
“高帝性疏,亦有举措不当之处。朕也一样。”刘备叹道:“但这识人用人,还望丞相听朕一句。”
“是,陛下。”诸葛亮一听刘备语气认真,便亦肃穆起来,答道。
“幼常其人,言过其实,不可大用。君其察之。”刘备缓缓道。
“……”诸葛亮内心不能然,他自来常与马谡谈论兵法,不知不觉就是一整个下午。若说不知兵,刘备岂不是比马谡更不知兵。
“不同意朕说的?”刘备亦是查觉了,笑道:“这孩子是有些才气,成都令做得有声有色。朕识人多矣…季常幼常,虽是同胞兄弟。然而性情不同。季常看似温润如玉,但遇上大事,则愈加坚忍镇定。幼常平日谈笑风生,遇事却未必有其兄之气节。”
“……”
“也罢,丞相一时不能明白,记在心里就是。以后遇事,便想想朕的话。”刘备见诸葛默默沉思不答,便道。
诸葛亮点头称是。但听刘备又道:“还有,正方虽才堪大用,但我观他性情,太过骄矜。不如孝直子初纯直。文长亦是心高气傲,他们自觉是朕的重臣,又自恃年长才高,未必将丞相放在眼中。日后丞相,斟酌处之。勿使酿成祸患。”
“陛下,臣…惶恐。”诸葛亮再是躺不住了,于榻上爬起身,跪坐长揖道:“陛下!臣无陛下之德行与感召力,得以汇聚四方英杰。自是之后,益州疲敝,人才相继凋零…若臣罢黜他们…今后更有几人可用?”
刘备沉默片刻,叹道:“丞相爱惜人才,朕知道。但亦不必妄自菲薄,你的德行与感召力,不在朕之下。人才你也能从曹魏那里抢一些过来。”
诸葛亮笑了出来:“怕是在这之前,臣必得先将君嗣从东吴弄回来。”
只听刘备笑着续道:“好啊!以往有朕在,可以替你做尽坏事。你只要温文尔雅呆在家。今后你也发威给他们看看。对人才可偷拐抢骗,无所不用其极!朕相信,魏国有人会真心服你,敬爱你!想春秋时楚王无道,楚地人才多逃往晋国,更帮助晋军打败楚军。这便是晋国能举贤任能之故。孔明慧眼识英雄,举用贤才,注重德才兼备。若有朝一日魏主昏庸,其人才为孔明所用,则大势未可知也…来,丞相躺下。咱们继续说…”
28.不识好歹
二人聊着国事,说着说着诸葛亮越发没了睡意,索性爬起来。来到案前打开他尚未抄注完的《管子》,继续写了下去。
刘备叹道:“不该跟你聊这么多的。丞相心中一有事,就睡不着。”
诸葛亮笑道:“抄书静心。况有陛下在侧,臣定然写不到半个时辰就得打盹了。”
刘备笑了起来。
月上东山,诸葛亮一面抄注,一面跟刘备讲解谈论《管子》的内容。便似当年在新野时一样。直到讲到“浩浩者水,育育者鱼。”刘备若有所悟,过了不久就说出了那句语出惊人的“如鱼之有水”。
此时刘备歪在榻上,看诸葛亮书写。一如当年。他笑道:“孔明书法,犹如其人,轻逸隽秀,刚毅凝重,兼而有之。教朕怎么也看不够。”
“臣惶恐…”诸葛亮笑着。
刘备又道:“孔明,这世间师徒,青出于蓝,还真是说不好。谁知道梁鹄能够教出你这样的弟子。”
梁鹄为汉末书法家。自幼爱好书法,师从师宜官,得其真传,因擅八分书而闻名,初举孝廉,拜为郎官。光和年间出任凉州刺史。灵帝时,在鸿都门下,迁选部郎、吏部尚书。汉末投奔荆州刘表。建安二十三年,曹操破荆州,梁鹄被待为上宾。魏宫殿题署,皆梁鹄所书。
诸葛亮一面书写,一面摇头笑道:“恩师他…于书法上确是造诣非凡。亮始终难望其项背。”
“胡说。”刘备不悦道:“你又在自谦。若梁鹄知道我大汉宫殿题署,宝鼎,乃至文臣武将佩剑,皆是孔明手书墨宝,他肯定开心死了。”
诸葛亮继续提笔写了下去,嘴角凭添了一丝温暖的笑意。末了含笑道:“卢中郎若能得知陛下终成霸业,登九五帝位,中兴大汉,他该有多开心…”
“唉…恩师他来不及看到这一切…我拜于他门下的时候,只有十五岁。恩师却年已半百…”刘备叹道。
“哦?”诸葛亮抬头,笑道:“臣少时至襄阳访恩师求学八分书时,也是十五。”
“呵,可后来这个家伙,闻曹公找他,竟吓得自缚诣门。”刘备不屑道:“这等样人,也配做孔明的老师!”沉默片刻,他又笑道:“我的丞相跟他比起来,定是青出于蓝,笔下较他更多一番风骨。”
诸葛亮微笑摇了摇头。
“哎,孔明,你听过没有。”刘备又道:“朕听说,曹操曾问这梁司马:听说诸葛亮是你的弟子,他怎么忒不识好歹,跟着刘备跑了呢?”
诸葛亮挑了眉:“亮却是不曾听说…愿闻其详。”
刘备笑道:“于是这梁鹄汗下如雨,竟是答不出来。支吾了半天,最后说:唉!这个问题,怎么也要孔明自己亲口回答了。”
“……”
“后来孔明辅佐我刘备,夺四郡,取西川,更平了汉中。这梁鹄也是怕了,多次为了孔明向曹公请罪。幸而曹公宽宏大量,不以此责难他。反而将他的墨宝悬挂军帐中,或钉在墙壁上,时时观看赏玩。”
“陛下…”诸葛亮哭笑不得:“陛下扯谎。杜撰得好一番故事!”
刘备大笑起来。而诸葛亮则是一脸无奈又好笑地看着他孩子气的君王。刘备笑过,方正色道:“却也未必是杜撰,或许曹操真这么问过他呢?”
“…陛下该睡了。”诸葛亮忍笑道。
“少顾左右而言他。”刘备亦是笑道:“你不回答朕,朕今晚就不睡。”
“……”诸葛亮默然,开始收拾手上书简。也不唤侍人,亲自涤墨洗笔,再将笔吊起风干。最后方挽袖净手。刘备歪在榻上看自家丞相这一连串动作,一举一动无不风仪优雅,赏心悦目。
诸葛亮又自除下了外袍在衣架上挂了,方过来刘备榻边坐着,握住了刘备之手,良久不语。温暖而隽永的气息悄然弥漫于寝殿中。
“陛下曾问亮多次…臣性驽钝,实不知当如何回答…”诸葛亮终是温声道。
“是,所以朕在等孔明一个答案。”刘备笑道:“丞相快说,否则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因为,”诸葛亮扬起嘴角,一笑:“臣本布衣,陛下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臣感陛下知遇恩重,故愿效犬马之劳…”
刘备摇摇头:“这像是对群下说的。”
诸葛亮又正色道:“因为陛下仁德爱民,知人待士,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众士渴仰,若水之归海。”
“像是跟江东那群腐儒们说的。”刘备撇嘴。
“…如此,臣真的不会回答了。”诸葛亮笑道:“请陛下治臣之罪吧。”
刘备笑道:“朕必治你不识好歹之罪。”
诸葛亮忍笑不言。当下君臣二人同榻而卧,宫灯依次而灭,寝殿内光线渐渐昏暗。二人项枕卧语。
“孔明啊…”刘备叹道:“孔明…其实一直都在回答朕。”他疲倦地缓缓道:“丞相十七年来,说的每一句话,写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件事,无不是在回答朕…只是朕总是贪心不足,非要你亲口说出来…”
“陛下…”
“…丞相可不正如那杜鹃啼血,一声接着一声,从未言悔。然世事难料,屡生变故。朕性又多疏略鄙暗,致使家国倾覆,致使丞相迟迟唱不完这一支歌。朕去后,你还要独自唱下去…即便朕再也听不到了…再也不能陪你唱完这天下一支歌…陪你看这锦绣河山…丞相啊…”
“…朕不愿你做那杜宇悲啼。孔明要做那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做那展翅凤凰,一鸣惊人。”
“亮誓为陛下讨贼定疆,还于旧都,完成陛下未竟之志,万死不辞!”
刘备在黑暗中轻笑起来:“孔明当年随我出山…时人有云,朕寄人篱下,丞相不识好歹。而今朕不畏天命,丞相逆天而行。我二人…真是…”
诸葛亮摸黑握住了皇帝之手:“能与陛下携手,同为狂士。臣此生心愿已足。”
“不够,不够。朕还要你与朕一起…名垂青史。”
“陛下…”
29.我心匪石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诗经·邶风·柏舟》
初夏四月,前往永安的官道上,奔驰着一列人马。为首的官员身着文官袍服,头戴进贤冠,因长途的奔波而汗流浃背,神情焦虑,唯恐迟了一步,见不到皇帝。
他来至白帝城下,勒马出示通关文书。守将满脸惊讶:“王长史…?!你怎么…”
王连顾不上与守将谈话,急急地往永安宫中而去。他为丞相府留府长史,协助太子镇守成都。此刻来永安,分明是擅离职守。当下守将忙让手下飞报诸葛亮。而这王连则是径入刘备寝殿,待得见到卧病在床的皇帝,不由噗通一声跪下,哭了起来。
刘备望了他一会儿。他自从病后,最不喜人在面前哭泣。但他这次没有制止王连,片刻之后,他笑了笑:“王长史,哭得好啊。你不是为朕而哭,是为自家丞相吧?”
王连闻此,收敛了哭声,急问:“陛下!您真要让丞相北伐?”
刘备定定望着他片刻,想这王连,必是在成都接到了白帝城的消息,一下子就坐不住了。刘备意味深长地盯着王连半晌,笑道:“王长史怎知他要亲临敌庭?”
王连愣了愣,他对诸葛亮至为敬爱仰慕,怎能不了解自家丞相性情。诸葛亮是个最爱亲力亲为的人。何况少年时即自比乐毅,负雄心壮志,秉英霸之气,逸群之才…他怎么会自己守在国中,另派下属前往?
王连也不及解释,只是更加急切对刘备道:“丞相少有领兵作战,非久经沙场之人!陛下!您安忍让他披甲执戈,亲临前线?!况陛下百年之后,丞相身负一国之重,不可轻身犯险…岂不见关将军万人敌之勇将,犹曾身中流矢?岂忘了庞军师率众攻城,捐躯阵前…”
刘备安静地听着。王连见皇帝始终没反应,更加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地论述了下去。直到诸葛亮终于闻讯赶来,看到的就是自家长史泪痕未干,口沫横飞。而刘备镇定无比地聆听着。
“…文仪!成都空虚,因何自作主张,擅离职守?”诸葛亮严厉起来,无人不畏惧。但王连此刻顾不上理会他,只是急唤:“陛下!求陛下收回成命…”
刘备淡淡道:“今后这个国家,由丞相作主。请王长史先答丞相之问吧。”
王连一颗心沉到谷底,只得起来转身面对诸葛亮:“丞相…黄元之乱已平。料得几日内不会有事,属下…”他说着,张口结舌,竟不知如何说下去。
诸葛亮叹了口气,眼神转为柔和:“文仪之心,亮已知矣。请君速回成都。”
王连眼眶一红。他为诸葛亮所提拔赏识,为司盐校尉,较盐铁之利,利入甚多。当年随诸葛亮观望临邛火井,改造煮盐之法,诸葛军师额角淋漓汗水,被火光映得更加温暖明睿的笑意,历历在目。他想大概就是那时,他便对诸葛亮倾心仰慕,死心塌地了吧。因此,他反而执拗了起来:“丞相不顾千金之体,欲以血肉之躯亲冒矢石。此举也算是明智吗?陛下久经沙场,可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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