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殿随从的视线如同凝成了实质,穿过值房的墙盯着高棣,杀气腾腾。
如芒在背。
高欢把汤盅扣过来,一滴不剩。他说:“来,哥,一口闷。”
第五章 。
端王府现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自打高欢出了清宁宫,消息就流水样往端王府传。刚开始端王还坐得稳,毒是提前下在参汤里的,高棣管喝就行,高欢就算全程盯梢也瞧不出破绽。但祖宗们怎么可能老老实实按剧本来,从高欢单枪匹马杀入值房开始端王就已经觉得不太对劲了,耐着性子再坐一会,高欢那边没动静,底下却有人碎了句嘴:“不是给太子爷灌了吧?”
哎哟!一提醒端王开窍了,气得直扇大腿。高棣没死那是坑了高欢,但高棣要是被药死了,等于他们白折一个太子啊!高欢闲着没事当然不会想灌他哥参汤,可万一他哪里得了信儿呢?不如说,高欢这个气势汹汹的劲儿,分明就是知道参汤有毒,打算将计就计整死高棣!
一念及此,端王登时就慌了神。怎么办?现在派人闯进去还来得及不?底下又提醒:“冯先生不是跟着吗?”
还冯先生,冯先生是会武术能拳打高欢吗?高棣一个傻子又指望不上,端王怎么想,都觉得非常绝望。勉强定了定神,他喊来手下:“现在立刻马上,叫那边踹门!”
他已顾不得暴露人手了。解药是给一口毒汤准备的,灌下一盅还能不能抢救,真得看天意了。
这班人马飞也似地掠出去,整个端王府坐在热锅上等。熬到端王头发都白了几根,终于来了信儿,传话的往堂中一跪,眉毛纠结地拧着。端王腾一下站起来,急声道:“东宫可还好?”
传话的点头:“好。”
“救回来了?”
“他……没喝药。”
端王紧张起来了,不会俩人联手把高欢给揍了吧?“二殿下呢?”
“也好。挺乐呵。”传话的眉毛打成死结,“冯先生把汤盅夺过来,一口闷了。”
满室寂静。
“不过,冯先生也很好。”他说,“活蹦乱跳。”
端王皱眉:“那谁不好?”
传话的非常冷静:“皇上快不行了。”
时间倒回到一天前。
傍晚小雪簌簌,吴玉莲依偎在高棣怀里。高棣对着密信出神,她蹭过去,胳膊亲昵地勾住他的脖子:“怎么了?”
被她一叫,高棣才回过神来。这封密信他早就逐字细读过了,拟信者思虑周全,似乎除了乖乖照办再没有别的办法,但就在刚才,高棣脑子里突然迸出一线灵光。
他发现,这个看似完美的计划其实仍有空子可钻。一个疯子才能找到的空子。
只需一着,就能扭转整个局面。于高欢是釜底抽薪,断他脊梁;于端王是上屋抽梯,将他牢牢捆在自己的战车上,让整个端王府为高棣的豪赌买单。大羌全境的格局都将因此震荡,乃至重新洗牌。
这步棋的名字,叫做掉包。
将高棣的毒参汤换给老皇帝。
高棣很清楚,这是一个足以让端王杀了他的决定。弑父弑君在任何朝代都是滔天重罪,和嫁祸皇子根本不是一个量级,一旦沾染就只有一条路走到黑,停下就是死。端王不是赌徒,他有牵挂,他才不肯押上身家性命孤注一掷,端王做事总会给自己留一线。然而他看轻了高棣。他没经历过叫天天不应的绝望,没被焦灼和无力感逼到崩溃边缘,所以他永远猜不到高棣会有多疯狂。
高棣是溺水的人,抓到一根稻草,无论如何也要拖下水。
所以弑父如何,弑君又如何?高棣已经退让了一步又一步,但废太子的打算触及到了他的底线,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退了,身后就是悬崖。
要么不做,做就做绝。高棣最终决定赌一把。他已经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以失去的了。
因此,猜到高欢来意时,他甚至有点想笑。
高棣其实挺佩服高欢,消息如此灵通已是可贵,更难为他想出这么毒的主意。高欢眼神钩着他,像兴奋的鬣狗嗅到血气,全然不知清宁宫中,老皇帝已将剧毒的汤药凑到嘴边。高棣轻轻晃着盅里参汤,作势嗅药香,借以掩去唇边的冷笑。
谁会想到,一个深宫中痴痴傻傻的皇子,竟能以一己之力翻盘?一箭三雕,高欢、端王、老皇帝,都在他算计之中。
他可以五年隐忍,一出手就令天下觳觫。平生第一次,高棣将自己的命运,以及大羌上下千万人的命运,一并握在了掌心。
只除了一个人。
冯陵意淡淡开口:“既是珍品,不应当先奉师长么?”
他直接伸手夺过汤盅,翻腕仰头,一饮而尽。
汤盅放下,拭了拭嘴:“还行。”
高棣心头大震!
调换参汤的事只有他和吴玉莲知情,冯陵意就算手眼通天,也决计无从得知。那他方才的举动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他知道参汤有毒,他想帮我挡?
即使赔上一条命,也在所不惜!
高棣几乎慌乱起来,他早已把冯陵意划进了无情无义不可深交的一类,现在却发现从未看透过这个人。他想到冯陵意空耗五年,想到昨天冯陵意看他的眼神,他伸出手,想摸他的脸颊。
——他还知道多少?他凭什么帮我?
押这么重的注,所图必不在小,他究竟想要什么?
一念及此,高棣眼神不由飘向冯陵意。冯陵意还是老样子,平平淡淡的,高棣早就比他高了,却还被他牵小孩一样牵着,在雪地里咯吱咯吱走。不管到底图什么,他愿意舍命救我应当不假,此人心思深沉,若能乘势收服,该是多大的助力?
高棣心砰砰跳。往东殿这条路很僻静,他左右看看无人,攥了攥冯陵意的手。
对方放慢了步子。
高棣说:“老师,其实我这些年是装傻的。”
冯陵意不吃惊。他眼皮都没抬。
饵还不够。
高棣横下心:“我那份参汤没毒。方才父皇说身子不适让我们先回去,因为他的有毒。我把两份参汤掉了包。”
冯陵意眉头微动。
高棣扑通跪下。他膝行几步,爬到冯陵意脚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他抬起脸,眼泪已经下来了。
他说:“学生一时糊涂,求老师救我。”
高棣当然是假哭。
对什么人用什么招,高棣觉得冯陵意心软。他活了十几年,第一次有人愿意为他死,对于这种人,装也要装出十二分的诚恳与凄惨,才能换来对方的死心塌地。
昨夜的积雪还未扫净,高棣就直挺挺跪在雪里,讲这些年的郁气难申。他没添油加醋,也不避讳自己丑恶之处,冯陵意不蠢,瞒是瞒不过的。况且错也不在他,虎毒尚且不食子,他视人如君父,人视他为仇雠,怪不得他心狠手辣。
但不知为什么,亲口说出最决绝的那步棋时,他还是哽住了。
“学生糊涂。”高棣分不清这一刻的忏悔是真心还是演戏,他死死咬着嘴唇,声音颤得厉害。
他又重复了一遍:“学生糊涂。”
但高棣没想到,冯陵意这人真够油盐不进。
他声泪俱下,将原委和盘托出,冯陵意眉头都不皱一下。听他说完了,冯陵意点点头说声“知道了”,抬腿就要走,仿佛赶紧把高棣送回去才是正经事。知道了?我弑君的秘密都讲了,你就甩下这仨字?高棣打定主意今天必须让他划下道来,扑过去抱着他的腿不让他走,冯陵意一迈步,把他带倒了,狼狈地摔在地上。
高棣还没这么死皮赖脸地求过人,脸上烧得火辣辣的,却仍不肯松手,带着哭腔喊了声:“老师!”
冯陵意停下了,一脸漠然。
高棣匆匆爬过去抱住他,但这回不是哀求。冯陵意腰间一凉,被什么锐器抵住了:“老师,我完了你也好过不了。”
图穷匕见。刚刚还哭着忏悔的弑父者已经失去耐性,露出了獠牙:“老师,您今天要是不肯指点学生,就别走了。”
他脸上还带着泪痕,眼神却凶狠。
冯陵意终于舍得低一低头。
“你想……杀我?”
高棣道:“学生不愿伤您。”
言下之意,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还不是你逼我。
冯陵意就那么瞧着他。不管高棣是哭,还是抽出刀,他表情就没变过,永远是让人心生恐惧的泰然自若。
明明自己才是持刀威胁的一方,高棣却从心底生出寒意。
扫了一眼刀,冯陵意弯腰凑到高棣耳边,说了句什么。
就一句话。
高棣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垂下了握着刀的手。
他听见冯陵意说:
“你先搞清楚高欢回国做什么。”
高欢回国做什么?他还能做什么,不就是和我抢皇位吗?因为他要抢皇位,所以父皇要废掉我,所以端王要站队,所以我下毒弑父,高棣从来没质疑过这个逻辑,直到冯陵意一针见血地点出盲区。
他忘了,高欢回国其实有另一种可能。
一种更加合理的可能。
他是回来探病的。
或者说,缙国放他回来,只允许他探病。
羌缙是宿敌,傻子登基天下大乱才符合缙国的利益。既然当年选质子时弃高棣不用,今天又怎么可能派一个聪明人回来和傻子争皇位?这道理本来再简单不过了,只可惜他被“高欢”两个字吓住,竟到现在才想到!
高棣面色灰败,背后冷汗涔涔。
冯陵意冷冷瞧着他,又补了一句:“事已至此,你不想想吴玉莲为何彻夜未归,竟先考虑如何招揽我。”
“——果然糊涂。”
第六章 。
端王府。
“哎哟,奢侈腐化呢这儿?”来人很高,身形劲瘦,腰间斜插一把刀,作军官打扮,但袖子高高卷到胳膊肘,领子随意地敞着,又显得懒散。他迈着长腿进门,笑眯眯四下打量,“小锦鸡你窝修得这么漂亮,等谁呢啊?”
和玉粉团团圆脸,天生的笑眼弯弯,一见他立刻眉开眼笑:“你管,你要来下蛋啊?”
顾文章一屁股坐他边上,摸摸屁股底下软绵绵的狐皮,幸福得脸都皱起来:“舒服,太舒服了,羡慕王妃。”
“别叫他王妃,他不爱听。”
“那叫啥?周狗不是你的专属爱称吗,我哪敢叫啊。”顾文章斜和玉一眼,熟练地怼他,“还‘他不爱听’,知道疼人了?他见你一面可不容易,今儿可别作了啊,别又哭又打的叫我来拉架,我不拉,听见没?”
和玉又羞又乐,使劲儿捶他:“没完了你,笑到明年啊?”
顾文章笑嘻嘻地躲:“还打我,跟你说我最不爱拉架,里外不是人,妈的我刚拉开你俩掉屁股就和好了,老子还气着呢!”和玉乐得不行,笑倒在榻上:“怎样,你眼红啊?”
顾文章“切”一声,从果盘里捡两个果子,扔给和玉一个,自己叼一个。和玉躺在榻上啃,踢顾文章:“哎,爷爷怎么又乐意让他找我了?”
“你家周狗办差得力呗,今天进宫了,英俊潇洒,特别长脸。”
和玉又乐开花了,接着踢他:“是吗?快点给我讲讲,怎么潇洒了?”
“自己问他去。”和玉还踢,顾文章嘶嘶吸着气:“世子爷您打情骂俏手够重的啊,踹得贼疼,你让他自己跟你吹牛逼多好啊。”
和玉娇羞脸:“我想听两遍嘛。”
顾文章“噫”了一声,满脸受不了:“我的妈呀……我走了,待不下去了,这果挺甜的我再揣一个。”站起来拍拍被和玉踢脏的地方,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差点忘了我来干嘛了,一会周容来你跟他说一声,这两天你俩都少出门。”
和玉道:“怎么了?”
“外头乱。前朝都快闹翻天了,你不知道吗?”顾文章本来还想解释两句,瞟见和玉一脸懵懂,叹口气,“得了,你俩好好腻歪吧,天塌下来有我这扛刀的顶呢。”
顾文章没发现自己居然有预言家的天分。下了夜他领着手下去喝杯小酒,刚好就撞见了来买醉的和玉。外头还飘着雪,小世子就穿了件单衣,坐那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本来喜庆的小圆脸整个伤心到变形。顾文章叹口气,脱了外衣给他披上,和玉用力吸吸鼻子,还是有点瓮声瓮气:“我又作了。”
他可怜巴巴地道:“我把他作生气了。”
顾文章道:“依属下见,您二位只要打照面,就没一回不吵的。”
“这回不一样。”和玉抽搭着抬头,他哭得眼睛通红,双眼皮都快肿没了,鼻尖也是红的。“我做了很过分的事,我俩真完了。”
顾文章兴致缺缺,从小碟里夹了粒花生米:“这次又怎么了?”
“我把他骑硬了。”
筷子一松,花生米滚落在桌上。
黄昏。
开心果儿一样的和玉坐在他那漂漂亮亮的窝里,非常不开心。
爷爷终于同意他和周狗见面,他乐坏了,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窝收拾得干净舒服,一切都好,就等周狗来找他了。
但他空等一个下午。眼看已是薄暮,周狗仍然没来。
和玉从兴奋等到焦灼,再等到失望。周容可能有事,他这么自我安慰,可前后派了几波人过去查探,返回的消息都是周容好端端在家坐着哪。睡了一觉,浇浇花,练练字,悠哉的很,就是不想见他。
和玉就很委屈了。你知不知道我想死你了,我有的是话想跟你讲,你知不知道爷爷只给咱俩半天时间亲热?顾文章说你为了见我一面办差那么卖力,那你倒是来找我啊!
凭什么每次,都是我倒贴你。
他不愿意输了面子,撑着口气苦等,但心里也知道希望不大,周容混蛋起来能多混蛋他早就见识过。咬牙再坐一会儿,和玉最终决定不争这一时之气了,大发慈悲地去探视不知好歹的周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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