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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近代现代)——江亭

时间:2018-04-14 13:53:35  作者:江亭
  本来杜乔想帮助约拿,他提供的正是这个机会,他以为自己对约拿的信任坚不可破,却在掀开兜帽的一瞬间忘记了曾经的诺言,被恐惧支配了理智和行动。但当他冷静下来,他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深深的懊悔。
  安杰洛猜出了杜乔的心事:“你还在想昨晚的事吗?”
  杜乔望着长长的流浪汉队伍唏嘘:“安杰洛,我想我做错了。”
  “你做错了什么?”
  “我违背了自己的诺言。我曾经答应过约拿先生信任他、帮助他,但是我没有做到。我没有经过允许就掀开了他的兜帽,这本来就是不对的,他肯定不想让人见到自己受伤的脸,是我揭开了他的伤疤。我伤害了他,还抛下他离开了,亏我还信誓旦旦地说我想做他的朋友。”
  “这是什么道理?难道他没有伤害你吗?他打你、威胁你的生命,这还不够吗?”
  “不,他没有打到我。从前他也经常说让我滚、理他远点之类的话,只是那时我觉得这个人很神秘、很有意思,所以不放在心里。说白了,我只是一厢情愿地将自己的幻想加诸在了他的身上,我幻想他是个沦落的英雄人物,但当我发现现实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我就拒绝接受这个现实并且逃离,可约拿先生是无辜的,他什么都没有做却要被我伤害。”
  “你逃离也是正常的,谁在一个可怕的凶犯面前不害怕呢?”
  “他不是罪犯,他没有罪。你还不明白吗?他说的‘不祥’正是人们的偏见,因为他丑陋、不堪、肮脏、恶臭,所以人们就更愿意相信他是不祥的、有罪的,他百辞莫辩。”杜乔神色戚哀,伤心地捂着脸:“我真是个差劲的朋友,我根本不值得做他的朋友。”
  安杰洛拍拍他的肩膀:“你是个很好的朋友,杜乔,不要这么说自己。”
  杜乔握着他的手:“你说,如果我去向他道歉,他能原谅我吗?”
  “你还要去找他?不行不行,太危险了。我不允许你去。”
  “可是……”
  安杰洛劝说:“我并不是反对你交朋友,而是你的确不应该交这样的朋友。你和他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即使你和他做了朋友又能怎么样?你是明白他没有罪,可其他人呢?如果罗马人人都知道你和一个罪犯做朋友,他们会怎么看你?会怎么看修道院?亲爱的,你还有一个工作室要负责,你代表了主教大人,你有你的责任。我想,就算主教大人也不会高兴让你去和这样的人物交朋友的。”
  杜乔一怔,安杰洛的话如冷水一瓢当头一棒熄灭了他眼里的希望。
  “可是……我不想失去他呀。”
  “为什么你那么喜欢他呢?他究竟有什么好处?”
  “我也不明白,每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都很开心,没有任何负担。我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让他痛苦,可倒头来我还是搞砸了。”
  见到他这样难过,连安杰洛也不忍心再劝说。杜乔苦思冥想还是决定为自己的行为道歉,当晚搜肠刮肚地写了一封长信。趁着太阳还未完全升起,他步行上山,在微薄的天光中找到了约拿的木屋。雪地上还残留着马蹄脚印,也许是昨天夜里苹果酱仓皇留下的,杜乔看着更加愧疚。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窗边,怀着忐忑的心情将信笺塞在了窗柩下。
  当他转身准备离开,戴着兜帽的男人正站在他身后。
  “啊!”杜乔眉头一跳,惊讶这个人怎么走路总是没有声音:“约拿先生……”
  兜帽将约拿的表情遮盖地严严实实,他没有动怒,仿佛在等待杜乔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杜乔咬牙开口:“我是……我是来道歉的,约拿先生,我很抱歉。那天晚上,我做了不应该做的事情,我不应该生气把你的帽子掀开,我也不应该对你大吼大叫,我……”
  说到这里就不记得自己要说什么了。明明已经在信上写了好多遍草稿,反复陈述自己的歉意,一见到这个人他就不知道自己脑袋里曾经装过什么。怎么会这样呢?
  约拿见他说完了,不留情面地转身离开:“滚。”
  他的驱逐令像是利箭插在了杜乔的心上,杜乔眼眶立刻红了,痛苦和悔恨不自觉地涌上心头。他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脚挪不动一步。
  也许是没有听到他离开的步伐,约拿本来走远的身影又返回来,暴躁地训斥:“让你滚没听到吗?别假惺惺站在这里装可怜,别以为我真的不会打你!”
  杜乔被震得肩膀哆嗦,眼泪掉下来:“对不起……约拿先生……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气……我真的不是想要伤害你的……”
  约拿一僵,似乎被他的眼泪惊吓住了。
  杜乔一边拿袖子抹眼泪一边抽泣,他哭得像个彷徨的孩子:“我是个虚伪的朋友,我很糟糕我知道。对不起……你不要生气……我是……我是真的想来和你道歉……”
  约拿索性把兜帽扯下来,露出那张容颜尽毁的脸和脖子上的铁项圈。
  “现在不怕了?”
  杜乔睁着婆娑的泪眼看他,还是有点可怕,但没有像那天晚上那么吓人了。也许是见过一次,也许是莹莹的雪光将那张脸的伤疤弱化了,他没有感觉到恐惧,反而抬起手想要摸摸那半边焦黑的皮肤。但约拿后退两步,避开了他的手,又想把帽子戴回去。
  “没关系的!”杜乔阻止了他的动作:“没关系,你不用戴着,我……”
  约拿红色的眼瞳看起来深沉而灼热:“为什么?”
  杜乔一怔:“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来道歉?”
  “因为……”杜乔脸上还挂着眼泪,尽管看起来有点滑稽,“我也不知道,我脑袋里都是你,晚上也睡不着,早上也没有心情工作。我知道我做的不对,真的很对不起。如果你不愿意原谅我也没关系,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朋友,我……”
  约拿没耐心地打断了他:“我没有朋友。”
  杜乔更伤心了,他以为约拿不愿意做他的朋友:“那……那就算了……你不愿意就算了……”他觉得自己傻里傻气的,根本没有脸面再呆在这里:“我……我不打扰你了,我现在就走。”
  约拿烦躁地命令:“还去哪?过来帮忙!”
  杜乔猛地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约拿已经转身向猪圈走去。
  少年急忙想跟上却踉跄一步,他在雪地里站得太久了,寒冷将他的腿冻得僵直,稍一活动骨头就像不听指挥似的。一只手拉了他一把,半扯着他往前移动。杜乔感受到从那只手掌心里传来的温度,他破涕为笑,将自己的手放在对方手里:“谢谢,你的手真温暖。”
  他们刚到猪圈,肥猪们已经争相挤到圈门边哼叫踱步,急躁地索要粮食。约拿将一只笤帚扔给杜乔,示意他打扫猪圈。他将肥猪引导到粮槽前,把干粮剁碎喂给这些畜生。杜乔刚进猪圈就被恶臭震住了,即使冬天里气味不容易积累,但是遍地粪便和泥浆的气味还是难以忍受。
  杜乔一边打扫地面,一边偷偷打量约拿。男人正用短斧劈柴,他的动作像个战士利落干净,粗壮的圆木一击即裂,杜乔也不得不为他惊人的臂力叫绝。在没有了兜帽的遮盖下,他的脸暴露在自然的天光下,看久了不禁让人唏嘘,究竟是怎样的灾难才能将一个人毁成这样?
  结束打扫的时候,杜乔的靴子和裤脚都变得脏兮兮的。他看看约拿,又看看自己,很满意地笑:“这下我和你一样了,挺好挺好。”
  他们坐在猪圈旁,和这些粉红色的动物一起吃早饭。杜乔到井边打水洗漱,井水冷冽冻人,但他因为劳动而冒汗发热的身体感觉不到寒冷,反而对山中干爽清新的空气十分喜欢。
  “我在修道院的工作主要是做颜料,工作室里不通风,所以总是很闷。像这样的户外劳动已经很久没有做了,没想到早上的空气这么好。”杜乔咬着面包说。
  约拿的脸上没有表情,也不回答。一只小猪吃饱了趴在他的膝盖旁发出轻轻的鼾声。他一只手玩弄着小猪卷曲的尾巴,一边吃苹果。杜乔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不敢多说话,怕一不小心惹他生气,破坏了好不容易缓和的气氛。他心里还是不确定约拿是否真的原谅、接纳了他。
  不料,过了一会儿,约拿突然起身,拿来了粉笔和画纸:“你需要多少幅画?”
  杜乔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你不愿意就不勉强了,也不是一定要。”
  “多少?”
  “真的没关系的,我不是为了让你画画才来道歉的,我是真的……”
  “多少!”
  “六幅,至少。当然……当然……能多一些也可以。”
  “粉笔画,不上色。”
  “你不生我的气了?你原谅我了吗?真的吗?”
  “嗯。”
  杜乔的眼神明亮起来:“谢谢你,约拿先生,你的画我会付酬劳的。”
  约拿抬起头看他,他赤血的瞳孔在金色的天光下耀眼而华丽:“不用。”
  杜乔摇头:“那怎么行呢?你不要认为自己不出名所以你的画就没有价值,其实它们完全可以卖出很好的价,虽然我也不可能给太多,这是修道院的预算限制问题,我也没有办法。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尽量给你多一些。你也不要担心,等你的画展出了,提高了名声,大家认可了你的手艺,自然会有很多人想要请你画画的。这也是个不错的机会。”
  约拿犹豫片刻放下粉笔,指了指猪圈,然后又指了指手里的草稿,用晦涩的语气说:“你说的,朋友。朋友互相帮忙,我不需要你的钱。”
  杜乔没想到自己刚刚扫了个猪圈就换来了六幅画。他嘴角的弧度越发张开,眼眶泛红,激动地握住约拿沾满粉灰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让他摸到心跳:“谢谢你,我一定会好好珍惜这份情谊的。”
 
 
第12章 吻
  杜乔回到修道院,门口的修士正脸色焦急地等候着:“你终于回来了,副主教大人请您立刻去书房一趟,有从梵蒂冈宫来的贵重客人到访。哎呀,这是去了哪里怎么把衣服鞋子都弄得这么脏?换身干净衣服吧,不能怠慢了客人呀。”
  杜乔听到“梵蒂冈宫”脑袋一懵:“梵蒂冈宫?是什么大人物吗?”
  修士说:“我怎么会认识什么大人物呢?你赶快去吧。”
  杜乔匆忙换了衣服下楼,副主教正将客人送到门口,看来谈话已经结束了。
  副主教不高兴地问:“你去了哪里?到处找你都找不到。”
  杜乔有点愧疚:“我早上去谈长廊布置的事宜,所以回来得有点晚。不过已经谈妥了,我预订了六幅粉笔画,对方答应免费为我们工作。”
  “粉笔画算什么,让安杰洛去就好了。现在这件事更重要。”副主教露出严肃的表情:“方才是多纳托·布拉曼特大人的仆人来访,他们需要定制一批数量巨大的颜料。订单和合同会另派人来签字的,你可要准备好了,这是修道院进入梵蒂冈的一次重要机会,绝不可以错过!”
  杜乔双眼生光:“布拉曼特需要颜料?是用在什么地方的?他怎么知道修道院生产颜料?”
  “梵蒂冈花园需要重新修整,这件事你有听说吧?他从米兰千里迢迢来到梵蒂冈1不正是为了服务好陛下吗?如今修复草图已经完成,所费石料都已经运进去了,可以开始进行装饰绘制。看来他们也在寻求高质量的颜料。花园案是教皇陛下最关心的事情,所以我们必须竭尽所能帮助布拉曼特大人恢复梵蒂冈的盛景,杜乔,这件事的重要性你要牢牢记在心上。”
  承接梵蒂冈花园案的喜悦一下子冲昏了杜乔的头脑。他虽然对自己的手艺有信心,也绝不甘愿只接手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案子,但从梵蒂冈抛来的邀请还是出乎他的意料,他绝对想不到这么快就能进入梵蒂冈。唯一比较合理的解释是,拉斐尔的确在布拉曼特面前说了不少好话,使布拉曼特相信圣朱斯托修道院的颜料品质出众。这也说明他们俩的友谊的确深厚。
  原本杜乔还在为了拉斐尔离开罗马感到遗憾,他期待与拉斐尔长期合作,完成一件像“大卫”或者圣彼得大教堂那样轰动艺术界的案子,带动修道院在罗马闯出名声,没想到拉斐尔这么快就去了佛罗伦萨,修道院好不容易能出头的机会落空了。
  但布拉曼特的案子又一次燃起了杜乔的希望。布拉曼特和拉斐尔可不一样,拉斐尔尚算小人物,布拉曼特则是长期居住在教皇陛下的观景别墅里的宗师。如果说目前整个罗马最能够得教皇心意的艺术家,也非这位布拉曼特大人莫属了。能够和他合作,不仅意味着圣朱斯托修道院的颜料受到了“官方”认可,还意味着修道院有机会跻身梵蒂冈的上流圈子,在教堂林立、修道院竞争激烈的罗马风风光光地出一次头。
  需知,并非所有修道院的日子都好过。富裕充足的修道院往往掌握着优渥的金钱和社交资源,他们举办大型活动、招纳更多修士、为上流社会的贵人们提供服务;贫苦艰难的修道院则人丁稀少,甚至有时候修士们的饱暖问题都无法解决。这样大的落差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上流社会对修道院的重视——如果能够得到贵人们的帮助,自然衣食无忧。
  这些年,圣朱斯托修道院在罗马并不起眼,不仅因为它地处偏僻,也和主教大人卢多维科低调谨慎的处事风格有关系。修道院虽然依靠颜料工作室的收入维持着日常运作,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道,要在罗马真正站稳脚跟,还需要来自梵蒂冈的青睐和支持。如果杜乔能够一举拿下梵蒂冈花园案,无疑对修道院来说是绝佳的机会。
  为了准备给布拉曼特所需的颜料,杜乔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工作。他不仅要应酬来自梵蒂冈的大人物们,还要亲自主持工作室的具体制作事宜,又要为新年唱诗会烦心,一下子压在他身上的工作量变得巨大,从早到晚他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忙得晕头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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