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还需要一些绿色和红色的绸布、装饰用的小金球、几块指引牌、一条大的红色地毯,对了唱诗班的礼服今年要不要重新裁制?已经连续三年没有换过了,主教大人平时比较节俭,在这些费用上都算得很严格。另外,从院门到大厅的长廊还没有具体的布置方案。”安杰洛接管了修道院的财务工作,对于金钱方面的事情他十分谨慎。他把所需物料列了详细的清单,并且事先算出了一笔费用。然而这笔费用超出了预算,不得不删减某些项目。
杜乔审视过预算表后,果断地决定:“那礼服就不做了,把旧的礼服稍微改改,清洗干净,只换上新的绶带就可以了。长廊的地方我希望做成一个展览,介绍修道院的故事和历史,这样,来参加活动的人能有更多有意思的东西可以看。”
“要怎么介绍故事和历史呢?你要把仓库里那些破铜烂铁拿出来展览吗?我们可没有圣人遗骨、圣十字架残片之类的贵重东西。”
“不一定全是遗迹文物,也可以是书信、绘画、雕塑……用画的方式说故事就很不错。”
“那至少需要十来幅画,修士们的画技还不行。如果请画家作画,也要考虑时间和金钱。”
杜乔已经想好了办法:“我有办法,晚上我要出去一趟,会把画的事情办下来的。”
一等到太阳落山,杜乔就迫不及待地上山敲门:“约拿先生,我是杜乔呀!”
过了好一会儿猪倌才应门,沉默地将他让进屋。
杜乔一边解披风一边兴致冲冲地说:“我有个好消息想告诉你,所以也没有问你是否方便就自己来了,没有打扰你吧?如果你要出门的话,我把话说了就走,不耽误你的。”
猪倌坐在火堆前,用一口小铁锅烹制晚餐,火不够大于是他扔了两片木柴进去。没多久锅开了,他用粗布包着锅耳拿下来,锅口冒着热腾腾的蒸气,里头是肉骨头、胡萝卜、土豆的混合物,乍看和猪食没什么区别。他把锅粗暴地放在桌子上,推到杜乔面前:“吃吗?”
杜乔摇头:“我吃过晚饭了,谢谢你。”
猪倌捧起锅大口吞咽,连勺子也不用。他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个牲口,没两下就吃得干干净净。杜乔唏嘘,农民们辛苦劳动,为了给梵蒂冈宫的权贵们提供山珍海味,自己只能在破旧的木屋里吃猪食。或许他们心里还要感激主赐予了这样简陋的食物,因为谁也不知道吃了这顿,下一顿还会不会有。特别是在现在这样干旱寒冷的季节,不少颗粒无收的庄稼户还要缴纳高昂的粮食税,别说吃肉羹了,没有饿死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想到这里,杜乔拉住猪倌的手,感慨地说:“天气太冷了,吃这种东西怎么能承受辛苦的劳作呢?你放心,我会帮助你的。我今天来就是想给你一份工作,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我会付你酬劳的,等有了钱,你就可以多买酒和肉来吃。”
猪倌突然被他握住手,浑身一僵,猛地抽回来:“我没说过要帮你。”
“你还没有听我说是帮什么忙呢。”
“什么忙都不帮。”
“为什么呀?你有这么好的手艺,会雕刻会画画,何必在这个地方辛苦养猪呢?我想请你帮我画几幅画,用来布置修道院新年唱诗会,可以吗?我会付酬劳的,这不是开玩笑。”
“不画。”
杜乔觉得莫名其妙,是他说自己可以来找他的,为什么现在来找他了,又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是白天发生了什么吗?还是他今天心情不好?想到白天的事情,杜乔联想起上次他受的伤,那天在浴场他忘了问,不会是又受伤了吧?还是伤势影响了手臂不能画画了?
两人都沉默了。猪倌把晚餐吃完,匆匆刷洗了锅碗瓢盆,躺回床上合眼养神,全然没有要理会杜乔的意思。杜乔抬起眼偷看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问:“你上次的伤……好一些了吗?”
“嗯。”
“是不是手臂还没有好所以画不了?如果画不了就不勉强了,抱歉,我忘了你还有伤就贸贸然地跑来让你工作,要不然我下次再来吧,你先好好休息。”
“我不能画。”猪倌短促地回答。
杜乔一怔:“不能……画,是什么意思?”
猪倌突然坐起来,他微微弓着背,逆光中他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黑影。然后他慢慢地把兜帽下方松开向后拨,一片狭长的浅色从阴影里露出,那是他的脖子,脖子中间有个黑色的铁项圈,项圈上镂刻着字迹,正是猪倌的名字:约拿·阿尔贝蒂·罗维雷。
火光的另一面,是杜乔惊愕的脸。
“你打算用一个罪犯的画布置修道院新年唱诗会吗?”猪倌问。
杜乔张张口:“他们……他们说的是真的?你……你犯了什么罪?”
猪倌没有马上回答。良久,他用压低的声音轻轻地说:“我父亲认为我是不祥之人,会把厄运带给邻里,所以让我在山上牧猪,白天不允许出门,只有太阳下山后才可以进城。他让铁匠为我制造项圈,使我不能面对世人,白天这里会有人监视,所以我让你太阳下山后再来。”
杜乔没听明白:“不祥?不祥也是一种罪吗?”
“一旦在人们心中有了罪,那就是罪。”
“有……有什么证据吗?你真的给人带来过厄运?或是由你造成了恶果?”
“我的母亲因为我而死。”
“这是无稽之谈!我从没与听说过不祥也可以是一种罪。如果金星与木星的运行轨迹导致了厄运,那么金星和木星也有罪吗?命运虽然加诸在人类身上多种罪孽,但命运本身并不是罪。你应该告诉你父亲和那些指控你的人,这么做对你不公平。”
“他是个大人物。”
“大人物也不能这样草率地给一个人戴铁项圈。他是谁?牧师、执事官、主教、还是大法官?如果你没有犯罪,你也应该提出控诉,为自己洗刷清白!”
“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杜乔愤而起立:“那难道你要一辈子在这里养猪吗?你明明有如此高的天赋和才华,你识字看书、绘画雕刻,你该去佛罗伦萨,去美术学院,任何一个老师都会喜欢你的作品,他们会夸你是天才,只要稍加教导,你可以成为米开朗琪罗、桑迦洛、波提切利、缇香那样的人物,那才是你该得到的命运,那样不好吗?你不喜欢吗?如果你不喜欢,你怎么会为了一副雕塑画那么多的草图、那么用心地研究纹路、肌肉、线条……”
“我不喜欢!”猪倌怒吼一声,他被杜乔滔滔不绝的自说自话激怒了。他猛地从床上跳起来,两步跨到少年面前,揪起他的领子把他拎起来用力撞在墙上:“我还轮不到让一个小毛孩子来说教。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你以为一个铁项圈是想拿下来就拿下来的吗?你最好乖乖闭嘴,要不然我会揍你一顿然后把你扔进雪地里冻死。”
杜乔被他突然的粗暴动作惊得失了手脚,背部撞在墙上的痛楚又让他很快反应过来。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这样被揪领子了,眼前那顶黑压压的兜帽莫名点燃了他的怒火。自己好心好意帮助他不领情就算了,还要这样凶恶!他们不是朋友吗?哪里有老是隔着兜帽说话的朋友呢?
“好啊,我是没有资格对你说教,”杜乔愤怒地抬起手,“那你连说话都挡着脸又算什么?既然要教训人,那就好歹‘面对面’教训,别畏畏缩缩像个胆小鬼似的!”
他的手指拂到猪倌的兜帽,猛地一扯,就将那个帽子掀开。
一张极其丑陋恐怖的脸暴露在火光中。恐怖是因为这张脸的左半边的皮肤严重损毁,焦黑皴裂,许多斑驳的皮肉因为长期捂在布料下坏死溃烂,变为浓重的痰黄色,还有粗重的疤痕像爬虫从发根一直铺到下颚遍布皮肤。但即使不看这半张脸,他的五官也很丑陋,双眼深深凹陷,邪恶诡谲的深红色瞳孔如两团撒旦的冥火,连头发也是红色的,厚重浓密地盘虬脑后,如烈焰的爪牙开散在黑暗里。恐怕“凶神恶煞”也不足以形容这副样貌。
杜乔从未想过这张脸会是这个样子,害怕和惊吓使他双手僵在空中不知所措。约拿也没想到他会突然把兜帽掀开,本能地把头撇开向后往阴影里躲。这一躲杜乔被他放开,吓得连退几步退到了门口。约拿瞥见他脸上真实的恐惧,眼中闪过受伤的神情,一瞬间变得出离愤怒。他一头从阴影里钻出来,挥舞着拳头向杜乔砸去——“我要杀了你!”
杜乔呼吸都来不及调整,便被拳头招呼伺候,此时的约拿早就不是他心目中那个神秘有意思的猪倌,而是个力大无比、阴鸷残暴的恶鬼。杜乔堪堪躲开一拳,仓皇逃到门口,手指却哆哆嗦嗦怎么也拉不开门栓。他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眼见拳头轰然砸在了离他脸颊旁不足一寸的地方。木门轰隆一声响,破开拳头大的洞口。杜乔只觉得脸颊也被拳风擦伤。
只听约拿狂暴地嘶叫:“滚——不然我杀了你——”
杜乔没有多想,他实在被那凶狠的面貌吓坏了,犹如亲眼目睹撒旦降临。求生的本能告诉他,如果再呆下去,约拿真的会杀了他的!他扭开门栓毫不犹豫地开门上马,苹果酱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急躁,随着“驾——”的一声低喝,它撒开腿就跑起来。
约拿凝视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痛苦而失落。男人猛地把桌上的东西一扫而落,暴怒地砸毁了一切随手可得的东西,他发出地震山崩般的巨吼,久久回荡在雪林中。
杜乔听到了这声怪吼,他的心脏跳得极快,苹果酱也受惊了,一人一马在山道上奔袭,以飞快的速度回到了修道院。杜乔来不及系马,跌跌撞撞地跑回阁楼里,砰得关紧门,将门栓锁得死死的。安杰洛不知道他受了什么样的惊吓,看他面色发灰,连忙端来热水。
“这是怎么了?主啊,你的手都冻僵了,不是戴了手套出去的吗?发生了什么?”
杜乔刚刚逃得太匆忙,上马后哪里记得戴什么手套,双手被冻得发红也不自觉。他的脑袋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时间不知道从哪句话开始说起:“我……我……主啊,我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我看见了他的样子!他比恶魔还可怕!亲爱的安杰洛,我真想不到会是这样!”
虽然安杰洛听得一头雾水,但他牢牢握着杜乔的手,安慰他:“亲爱的,不要怕,没有恶魔,这里是修道院,主就在这里,不会有恶魔能伤害你的。”
听了这话杜乔稍微镇定了心神,他接过热水来连喝了两口。
“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害怕,主会庇佑我们的。”
“你听我说,安杰洛,是那个猪倌,我见到了他的样子。”
“你去找他了?你不是去谈画的事情吗?”
“是,我就是找他去谈画的。他绘画的基础很好,一点也不比学院派的差,所以我才想起让他帮我们画展览的几幅画。如果请外面的画家,一来价格比较高,我们的预算也不充足,二来画家们也不一定愿意为了这种不知名的修道院的小展览动手。”
“那结果呢?你为什么会看到他的样子?”
杜乔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想起约拿的那双红色眼睛,他仍然心有余悸:“我……我从没看过谁的眼睛是红色的,那种红色,像有魔力,像是会把我吞噬掉。巫师也不会有那样的一双眼睛!我可以感觉到,他的怒火会把我活活烧死。真是太可怕了!”
安杰洛听完大骇:“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和他来往,你偏不听。还好你这次逃回来了,万一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主教大人交代呢?你千万不要再做这种冒险的行为了,这种罪犯就让他流放山林里,没有人会在意的。”
杜乔一边舒缓呼吸,一边听着自己的心脏砰砰跳动。突然,眼泪就从他的眼眶里掉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可没来由的悲伤如此猛烈,连心脏都发疼。
那个曾经救助他、为他找回苹果酱、在冬日里给他披围巾的人是真实的吗?他想起了约拿说的话,不祥之罪、大人物、运势、母亲之死、烧伤……一个个谜团放在杜乔的面前如厚重的面纱挡住了真相。杜乔本以为揭开那个兜帽就能看清楚真相,没想到真相却如此残酷。
他不应该冲动之下揭开那顶兜帽,如果没有揭开,他们原本……原本可以成为朋友的。
第11章 朋友
这一夜杜乔辗转难安,他没睡多长时间,像是有什么在折磨他。
天气仍然寒冷,修道院门口聚集了越来越多的流浪汉和乞丐。修士们组织救济活动,为流浪汉分发食物和草席。杜乔兴致冲冲地站在队伍前帮忙,提着篮子把黑面包发到流浪汉手上,当篮子里只剩下两块面包的时候,突然从后面冲上来一个老乞丐一把抓住那两块面包就跑!但他拖着半瘸的腿跑不快,很快被守门的修士抓住拉了回来。杜乔见到他拼命将干硬的面包往嘴巴里塞,像不要命似的,即使他快脱光的牙齿已经完全咬不动面包`皮了。
杜乔心生怜悯:“算了吧,他年纪大了又残疾,多给一块面包也没什么。”
没想到这位老乞丐仰起脸来怒斥:“我不需要你可怜,把我绞死吧,至少我是个饱腹鬼!”
杜乔见到他的脸,岁月和困苦将他折磨地面目全非,毫无生命活力。丑陋的瘸腿暴露在破损的裤腿下,皮肉腐烂,甚至可以看到森森的白骨,也许是上一次盗窃之后被人打成这样的。
这样的人如果不理会的话,是活不过这个冬天的。可如果理会,罗马这么多流浪汉又怎么救助地过来呢?最好的方法是给他们一份工作,让他们自食其力,这才是解决之道。
“把他拉出去就好,不要伤害他。”杜乔叹了一口气。
这个小小的插曲让杜乔想起了约拿坐在木屋里吃晚餐的场景。
虽然约拿没有老乞丐那么困苦,不至于以盗窃食物来解决饥饿,但他和老乞丐一样需要的是真正的工作机会,需要信任和尊重,而不是同情怜悯。他们也许外表丑陋不堪,脾气性格也很可怕,但他们没做过真正伤害人的事,更不应该因为外表和脾气被认定为“有罪”、“不祥”。他们应该有资格通过自己的劳动知识获得安稳幸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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