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重吸了吸鼻子,郑重道了声“谢谢陈哥。”
陈良却仍旧欲言又止,点了根烟,烟快吸到头,才下定决心般开口。
“陆重,知道我为什么来梅园吗……之前在海阳,部长当着,车配着,十来号人管着,虽然累,但也还好,反正比这边好,来了梅园之后,现在看到谁都得点头哈腰,因为哪个你都惹不起……我好多朋友还笑话我,苦了小二十年好不容易读了个博士,现在居然当了个‘拉皮条’的。”
“但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你知道为什么吗?”
陆重望着陈良指间明灭的烟头,片刻后,低声回答:“因为……钱吗?”
陈良点头,“我长你几岁,家里一儿一女,龙凤胎,今年刚念六年级,梅园千不好万不好,但给的钱多啊,是我之前工资的翻番。我希望能够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尽力给他们最好的生活,让他们可以自由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选自己想走的路,长大后,不用因为考虑就业或者要养家之类的目的,而去做不感兴趣的工作,我希望自己是他们最坚实的后盾。”
陆重认真地听着,陈良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了。
“不是有一句话,说儿女都是讨债鬼,这话说得一点儿不差……但我们做父母的,又何尝不是心甘情愿?所以,其他人再怎么说又有什么关系,我愿意为我的孩子倾尽所有,这是本能,也是我的意愿,甚至,我并不需要他们为我做什么,他们只要能走好自己的人生,就已经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陆重模模糊糊感觉到陈良这番话的初衷,他沉默很久,问:“我就这么看着她受苦,什么都不做吗?”
陈良本不想把话说得太明白,可终究还是担心陆重走错路毁了自己。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做了所有你能做的事情,只是以己度人,如果是我,绝不愿意我的孩子为了救我的命,而去做伤害自己,或者不该做的事情,这对我来说,比死还要可怕,我保证99%的父母都是如此,我是,你妈妈,也同样是。”
晚饭是刘淑芬送过来的。
她一边给陆妈妈擦身体,一边状似无意地说:“虫子,别怪姨说话不好听,你妈妈,兴许这么走了,对她还是一种解脱,你要想开点,她这辈子,太苦了……可是,你跟安乐,可要好好地过啊。”
陆重低着头猛扒饭,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刘淑芬满脸忧色,随后长长叹了口气。
她一直待到晚上,两个人没有说话,坐在床边,看着输液管里下滴的液体,四周的吵闹似乎都与他们无关。?
“姨,如果我没钱给她化疗,住重症监护室,甚至连让她走得少点痛苦都没本事做到,你说,她会不会怪我。”
刘淑芬一怔,陆重的表情难过、迷惘,又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让人不忍心多看,她缓缓开口:“虫子,人命各有定数,有些人可能就是父母缘薄,子女缘薄,这辈子没有机会好好在一起,这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你妈妈,那么好的一个人,她肯定不会怪你的。”
陆重定定坐着,半响之后,把沾到她唇上的几缕发丝轻轻挽到耳后,用手把她的头发往一侧顺了顺,拿一根发绳松松地扎上。
发绳是他中午在门口买的,玫红色,买的时候就在想她一定喜欢。
他想着第二天一早就去找郑医生,钱还够做手术,起码现在能把排便问题解决了,减少点痛苦。他做好了可能妈妈进了手术室再也出不来的准备,可老天再一次不遂人愿。
临到午夜十二点,陆妈妈的情况急转直下,休克,多脏器衰竭,医院下了病危通知单,立即被转入icu。
五天后,陆妈妈在icu的病床上去世。
没有人知道她离开时确切的年纪,只能从她即使被病痛折磨,却依稀还能辨认的姣好面容判断,这是个很年轻,也很漂亮的女人。
陆重这一辈子都记得听到医生说那句话时的心情,无法用伤不伤心难不难过来形容,嘴巴说出话,很久以后,似乎耳朵才听见声音。
“医生辛苦了。”他听见自己说。
后来很多次他都忍不住想,她肯定是不忍自己受苦,才会在他刚缴了卡里最后六千块钱之后匆匆离开。
毕竟,她是个那么温柔的人。
他还记得下午时见她的最后一面,精神看起来很不错,他把新买的一个小花形状的红色发卡给她看,她高兴地让别在枕头边,还一直转过脸去看,眼神欣喜得像个小孩。
那一刻,陆重恍惚间觉得她应该马上就要好了。
八月十六的月亮,圆盘一样挂在天边。
可是十分好月,不照人圆。
(上完)
上完了,下部就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写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笔力不够,写不出心里所想,谢谢每个给我鼓励的小天使。
第四十八章
“张安乐,信不信我把电给你断了!!!”
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一大一小立马正襟危坐,盯着电视,抱着碗猛往嘴里送。
陆重过来看到这俩人装模作样的样子,冷笑一声,径直走到垃圾桶旁,果然在一大堆欲盖弥彰的纸团下翻到之前还在餐桌上某个盘里的鱼肉。
安乐眼看罪行暴露,眼睛一转就伸手指身旁的人,“池哥扔的!我的早就吃完了!”
嘿!这臭丫头片子!
张池乐了,“你这小姑娘,一看就干不了革命工作,要是在抗战时候,肯定是出卖组织出卖同志的汉奸的干活!”
“你才汉奸呢!”
这俩一唱一和,陆重怒极反笑,一手一个把他们手里的碗抽过来。
“不喜欢吃是吧?那就别吃了,饿着吧!”
这俩混蛋,反正一顿两顿不吃也饿不死。
过了一会儿,陆重正收拾厨房,安乐摸摸索索地走过来,跟在他屁股后边转,看到陆重完全视她为无物,有点急了。
“阿大,你别生气,我们不是浪费,你看我什么时候挑嘴过啊,就那鱼吧,真吃不下,实在是以前吃太多了,你不知道我在书上看到鱼那个字都犯恶心。”
陆重仍旧不动声色,“吃不下就能乱扔了?”
安乐眼看有松动的迹象,一下贴过来抱住陆重的胳膊,仰着头笑,“错了错了,阿大我错了,别生气嘛,下次再也不了。”
陆重最受不了安乐冲自己撒娇,在脸快要绷不住的前一刻,把粘在自己胳膊上的脑袋往外边推。
“别跟我来这套,乖乖去饿着吧,长点记性。”
安乐哀嚎一声,铩羽而归,悻悻离开。
陆重跟往常一样把吃剩的饭菜装到饭盒里,突然想到什么,叹了口气,把冰箱里剩的两大条鱼拿出来,洗净放到蒸锅里蒸。
其实安乐和张池不爱吃鱼他不是不知道,之前朱哥刚把月亮山庄的地盘下来时候,上边除了杂草外连棵像样的树都没有,开荒、种树什么都得从头开始,钱像砖头似的往里砸。为了多少补贴点,陆重学着在地里种了些蔬菜,又挖了个塘养鱼,这鱼99%都是要拿来卖的,安乐和张池嘴馋得不行,盯着那塘眼睛都能冒绿光,偶尔一两条在路上翻肚了,那可不得乐坏了,一条烤一条煮,鱼骨头都能咂巴两三遍。
可到后来鱼越养越多,变成了一做鱼那两人就狂翻白眼,平时陆重不会主动买,但这鱼是一楼张大爷钓的,给他也不好意思不要。
鱼蒸熟了,陆重把肉剔到刚刚那个饭盒里,这俩祖宗都不吃,只能便宜那帮小野猫。
陆重买的房子在顺城郊区一个镇上,离月亮山庄小二十分钟的路程,特别是现在安乐可以在网上自己买衣服后,一年也进不了一次城。
他很喜欢现在的生活,按部就班,不紧不慢。
陆重到月亮山庄时,魏小星他们正在打扫卫生,拿水管冲地,见到陆重就问:“陆哥,来喂猫呢?”
陆重笑着应是,问:“吃饭了吗?先把饭吃了再来弄。”
“就门口这一块了,弄完就吃。”
陆重对他们很放心,也不多啰嗦,走一侧小门到了后院。先把地上的七八个盆洗干净,倒了一半的剩饭,再倒上一半猫粮,混了混,又把水盆里的水也重新接上。
等所有事情做完,三三两两的猫陆续从各个地方冒出来,有的自顾自的去吃饭,有的性格粘人的猫,就围在陆重脚边,拿脑袋来拱陆重的腿,一定要摸一摸后才会离开。
这群猫平时神出鬼没,但每次只要陆重一来,没几分钟肯定会出现。
陆重蹲在地上看了一会儿后,去了厨房。
今天其实是休息日,除了平时住宿舍的几个小年轻,其他人都回家了,大家正在吃饭,看到陆重就拉他上桌,陆重盛情难却,只好拿了副碗筷,边跟他们聊天边夹菜吃。
山庄的事情基本上朱哥管外,陆重管内,朱哥就是陆重刚来顺城上班那个面点店的老板,朱一豪。
人事是陆重的责任范围,他也没学过什么人力资源管理,但笨有笨招,一个人能不能吃苦,心眼儿正不正,留下来试用一个月什么都能看出来。这里的工作绝对说不上轻松,类似于农庄性质,菜地、果园、养殖场都得要人管,特别是春秋,忙的那一阵儿能累瘫过去。
虽然山庄的工资只是正常水平,但大老板心好,五险一金都给往高的交,加之员工多是安分随和的性格,所以大家的归属感很强,处得跟家人一样,干劲儿十足
聊着聊着魏小星想起什么,说:“对了,陆哥,下午接到顺乡公司的电话,下周周六日他们要来这边做团队建设。”
“多少人?”
“说明天给我准确的名单,预计四十几个。”
陆重点点头,回道:“好,知道了。”
一旁的陈思林插了一句,“这个顺乡是不是那个做土特产的。”
魏小星白他一眼,“人家那哪是土特产,洋气极了,我那天进专卖店看了,就我们平时吃的那种小花豆,包装那叫一个精致,又不是不接地气那种,关键你还不觉得它华而不实,真是有水平!”
你一句我一句,聊得热热闹闹,吃完陆重就跟着魏小星去盘账。
魏小星是这里唯一一个大学生,现在管做账报税内勤,身兼数职,刚毕业在人力市场到处投简历时被陆重看上,刚开始陆重还怕她不愿意来,哪知道这小姑娘连问都没问就跟着走了,后来一问,人振振有词,“这么帅怎么可能是坏人?”
令人绝倒。
陆重看账时,魏小星就支着脑袋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看,看就看吧,她还动不动就笑。
陆重被她笑得瘆得慌,拿起旁边一本杂志,摊开,一下捂到魏小星脸上。
“哎哎,怎么了我?陆哥,你不能这么对你的颜粉啊!”
陆重面不改色,“你那两个激光眼,我扛不住。”
“这么久了,你应该已经习惯了啊?”
“习惯不了。”
魏小星啧啧两声,换了个话题,“安乐呢?”
“在家待着呢,前几天天天往外跑,晒得跟个泥鳅一样……对了,小星,有没有适合安乐这个年纪用的防晒霜啊?效果好一点的,上次我给她买的那个涂了跟没涂一样,有的话你帮我带一个我给你钱。”
“有一种还不错,改天我给她买一支”,说完魏小星忍不住叹息,“你这么细心的大哥当得也没谁了!”
陆重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养小姑娘嘛,本来就要细致一点。”
魏小星嫉妒得几乎咬碎了牙。
“嗷!陆哥!你还缺妹妹嘛!一顿饭能吃四两的那种!”
第四十九章
陆重回家时正好七点,一进小区,家家户户传出新闻联播的开场音乐,因为线路延迟,声音并不统一,四面八方的交错,混杂着飘散的菜香和远方的夕阳,给陆重一种奇妙的安定感。
生活中最琐碎的平静,却是世间万物最后的归途。
只是陆重的好心情在推开门的一瞬间,消失殆尽。
张池和安乐一人瘫沙发一边,脚架在茶几上,怀里抱一桶冰淇淋,不仅动作,连勺子往嘴里送的频率都一模一样。
陆重的火腾地往上冒,几步冲过去把安乐的冰淇淋拿走,然后拖着张池的衣服后领去阳台,噼里啪啦一通教育。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给安乐吃冰的东西,姑娘家跟我们不一样,冰的吃多了对她身体不好,就算她自己要吃都不能给。”
“还有,前几天不是还在跟你说,不要在家里穿裤衩,穿个长裤,开着空调又不热,家里有个女孩啊,你就不能注意点,你看我平时连她的房间都不进……安乐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本来跟我们两个人大男人生活在一起就很不方便,你还不上点心,你这个怎么当长辈的!”
张池也反应过来,挠了挠脸,不好意思地说:“我又搞忘她是个女的了。”
陆重恨不得揍他几拳。
张池马上认错:“我以后一定注意,绝不再犯,相信我!我用我的人格保证!”
你居然还有人格这么高级的东西?!
陆重腹诽,随后无奈地瞪他一眼,才开口说说其他事情。
“你那个房子这周到期了,租客想续租,我觉得那人还算靠谱,所以就同意了,月租金增幅按……”
张池还没听完就一个劲说行行行,不耐烦地打断:“哎呀,反正我全部家当都在你那儿,你全权做主,不用来问我了,你说行就行,你说不行就不行,你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啊宝贝儿么么哒。”
说完就嗖地溜回客厅,留下陆重哭笑不得,这人四年前把银行卡、购房合同一股脑儿全抱给自己,说怕放在手里造光了。反抗好几次后,陆重看他实在没有理财的天分,只好尽职尽责地当起了老妈子。
陆重没有立刻回屋,留在阳台把妈妈的灵位擦了擦,灵前放着一小张陆妈妈的照片,是张池之前用手机偷拍的,侧脸,很小很模糊,却是他能找到的唯一一张她的照片。
“阿大,吃西瓜啦!”安乐在客厅喊。
29/52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