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陆重还是刚刚那个姿势,只是手里多了一株一米多高的树苗。
陆重似是察觉到林锦的目光,解释道:“就上次给……上次种的那棵枇杷苗,你应该也没什么用,我……就带走了。”
林锦才回忆起来,好像是有一次他说喜欢吃枇杷,但最近买的都差点儿味道,然后春天时,陆重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棵枇杷苗种在院子里,说过几年就可以结果吃了。
他嫌麻烦,花园只让人种了草皮,那棵枇杷苗孤零零的在角落里,不知道能不能活,他也根本没放在心上。但陆重每次来都会去看它,看看长得怎么样,有没有虫,前段时间还在旁边卧了肥。
林锦的目光再一次落到那棵树苗上,惊讶地发现,没种下多久,却已经长出一半高那么长的根须。
他把手里的盒子递过去,陆重接过,牢牢地攥在手里,然后转身离开。
不曾停顿,更不曾回头。
但只有陆重自己知道,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抓住,每一次握紧,指缝都渗出内里的血液,攫取呼吸般的疼痛。
他有点无奈地想,是不是他什么都要比别人慢一拍,连痛都是。
只是当他到家,这一切都想不起来了。
打开门,安乐就哭着扑过来。
“阿大……妈妈倒了……在厕所……姨送去医院,让你回来去。”
陆重眼前一黑,手都在抖,想摸手机出来打电话,却发现落在了梅园。
他努力平息下来,问安乐:“在哪个医院,姨说了吗?”
陆重没来之前,安乐翻来覆去都在背刘姨交待她的那两句话,所以一问就答出来:“一医。”
陆重转身就往外跑,安乐哭着追他,“阿大,我害怕。”
于是陆重抱着她一起,都下楼跑了很远,又倒回来拿存折。到了路口,却怎么都打不上车,他一边往医院的方向跑,一边拼命的招手,差不多十分钟后,才招到一辆空车。
“师傅,一医。”
安乐在陆重怀里一直哭,陆重咬着牙,自责的念头快把他逼疯。
为什么不早点带她去检查!
拖什么拖!
等什么多赚点钱!
为那些情情爱爱难过的时候为什么不多关注关注她的身体?
……
陆重,你可真是出息。
他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路灯,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
正在开车的司机听到声音吓一跳,从后视镜里不住的望,安乐哭声都止了,仰头愣愣地看着阿大,片刻后轻轻地去吹陆重的脸。
到了医院,陆重一路跌跌撞撞地找到急诊室,刘淑芬看到他整个人才松下来,骂道:“你这死孩子,怎么不接电话啊?”
陆重紧紧抓住刘淑芬的手腕,“姨,我妈怎么样了?”
他的声音在抖,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刘淑芬拿手指去擦他的眼泪,“她在厕所晕倒了,楼下的小姑娘帮打的120。”
眼看陆重的眼泪越擦越多,刘淑芬笑着安慰:“别怕,医生还在检查,别担心,啊,没事的,肯定没事的,要是有事医生肯定早就出来了。”
只是说着说着,眼泪浸湿了眼眶,她强压住心底的不安。
陆重却像一下子松了口气,喃喃道:“对,对,肯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她那么可怜,好不容易才过上几天安生日子,老天肯定不会这么不长眼。
对,一定没事的。
第四十六章
后来,陆妈妈终于转醒,医生说是肝昏迷,但具体原因得进一步检查。
陆重还是担心她没身份证的问题,忐忐忑忑地给主治医生说了实情,郑医生听罢久久没有说话,最后只说交给他处理就好。
进了医院,钱就像水一样。
等结果那几天,陆重一边担心检查结果,一边想怎么弄钱,急得嘴角长了一串燎泡。
他不停地祈祷,千万别是癌,千万别是什么重病。
可命运对他又何时谈得上眷顾?
结果是下午三点多出的。
“直肠癌……肝转移……腹部多处转移……晚期……恶化……病灶无法切除。”
陆重在郑医生办公室听着那一个接一个的词语,面上一片茫然。
他的嘴唇发抖,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还能治疗吗?”
郑医生轻轻地摇头。
即使他已经给无数病人家属说过同样的话,可仍觉得不敢看对面青年的眼睛。
那种从期盼到木然再到绝望的眼神。
张池第二天一早就来了医院,看到陆重惊呆了。
“你耳朵那儿怎么回事?”
陆重连熬几宿,反应都变迟钝,“啊?什么?”
正好进电梯,陆重偏了偏头,看向镜面壁里的自己,右脑袋有一块白的地方,硬币大小,凑近一看,全是白发。
他几分怔忪,随后不在意地笑,满眼的血丝。
张池去看了陆妈妈,她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瘦得没有人形,脸色泛着蜡黄,他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一句。
陆重之前只请了三天假,现在根本不可能再去上班,和陈良说明情况后,请张池帮忙看护半天,下午就去海阳办了离职手续。
他其实有点说不清楚对海阳的感觉,这里有他一直梦寐以求的生活,可经过三个月的时间,他也清晰地认识到,这里是他不适合的生活。那种其他人都哄堂大笑,只有自己一个人茫然四顾,最后只能跟着干笑两声的感觉,他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陆重办好手续又回办公室收东西,然后受到了有史以来最热烈的一次“欢迎”。
几乎所有人都凑过来跟他说“祝你妈妈早日康复”,像在进行什么比赛。随后探听着是怎么发现的病因?现在情况如何?待陆重简略说完,听众们似乎都感同身受地感慨一句“还这么年轻呢,好可惜”。
这些人里还包括几个之前从没说过话的同事,陆重觉得有点……滑稽。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向姐正在跟其他人说自己有一个亲戚,也是得了直肠癌,四十多岁就做了造瘘手术,后来怎样怎样,周围的人围成一圈,热烈讨论。
他只看了一眼,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待走到大门,余风从后边追上他。
“陆重!”
陆重站定,回头,表情疑惑。
余风顺了顺胸口,气喘吁吁地说:“临走前一起吃个饭吧?”
余风帮了他很多,陆重本不应该拒绝,可确实抽不开身。
“不好意思,我还得赶紧回医院,要不下次?”
余风没强求,“那我送你去地铁吧?”
陆重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他们之间的交集好像并没有多到余风需要来送自己的程度,不过顿了片刻,他还是点了点头。
两个人并肩站在公交站台等车。
余风最先打破尴尬的沉默,“很奇怪吧,你现在心里?”
陆重回道:“是有一点。”
“陆重,你知道我是哪里人吗?”
这话题的展开,陆重越发觉得奇怪了,“不知道”,随即认真猜了猜,“你应该就是本地的吧,我听你说话有顺城口音。”
这时,车来了,很空,两人坐到最后一排,然后他听到余风说:“我老家在湖南特别偏特别偏的一个小镇上,特别穷,我走的时候闭路电视都没通,我是我们那儿这么多年第一个一本大学生。”
余风看到陆重惊讶的眼神,忍不住笑了,“没想到吗?我装城里人装得很像吧!”
余风理了理自己的裙子,微笑着看着前方,“不过你不知道,我刚来读大学的时候,那个土呀,跟个村妞一样,穿的运动鞋还是365度,你敢信?连361度都有人仿冒?……可是我不懂啊,还每次只上体育课的时候才舍得穿,后来看到隔壁宿舍有两个女生偷偷指着我的鞋笑,我才慢慢回过味儿来。”
陆重安静地听着,什么都没说。
“其实,我这个人真的挺虚荣的,可能是因为是真的穷,所以格外怕人家说我没钱,你看我那几个大牌包,除了一个LV买的二手外,其余全是假的,超A,赚的钱全部拿来跟她们一起逛街买衣服买化妆品,可人家都是本地人啊,吃住在家里,不用房租,要不就是有父母补贴,我呢?有什么?每个月还得给家里打钱,只好月月月光,病都生不起,但他们都觉得我肯定是个小富二代,哈哈哈。”
“每次中午他们点外卖的时候我都不想点的,好费钱啊,只点一个饭又丢人,还得来个小菜或者饮料吧,一下就奔二十几了,临到缺钱那两天,我只好说要减肥,不吃了。”
余风用手指把落到眼前的头发往后梳,脸上的表情充满自嘲。
“明明就是真的穷,却不敢面对,每天晚上睡前都觉得自己真是可怜,要在这种谎言中不知道生活多久,生怕什么时候就被戳穿,可天一亮,好像又变成了原来的样子?”
“所以……我真的很佩服你,可以大大方方地说出那句话,我没钱,太贵了,陆重,我真的真的很佩服你。”
陆重一直到最后都没回答什么,余风好像也并不需要回应。
车到站了,他往地铁口走,走了几步,听到余风在身后问:“陆重,我以后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陆重转身,冲她摇了摇手里的手机。
“随时。”
余风笑得露出满嘴白牙,可过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又捂住了眼睛。
医院的大门像隔断了两个世界。
陆重进病房,张池在给陆妈妈擦嘴,看到他就满脸愁容,说:“今天一直在呕,怎么办啊?”
是啊,怎么办啊?
陆重也想知道,他昨天就问过医生,他们说这些都是晚期症状,谁都无能为力。
他接过张池手里的帕子,拿棉签蘸水帮妈妈润了润嘴唇,她以肉眼所见的速度瘦下去,双颊凹陷,皮肤是那种不正常的黄中泛黑。
陆重其实心里隐隐有感觉,她可能真的要走了,那种笼罩在她身上的气息,说不出来,却能感觉到。
可他还是好害怕,有她在,就算她什么都做不了,好像再漂泊都有一个家,她走了,他又该回哪里?去何处?
还有另外一件很棘手的事情,钱要用光了,现在他卡里只剩不到3000。
没多久,护士就通知缴费,张池跟着陆重一块,看着他把钱存进去,回去时两人没坐电梯,进了楼梯口,陆重走到门后,终于支撑不住地扶着墙蹲下去。
张池跟着蹲下,连拍一拍陆重都不敢,他的背影看起来那么无力,像是一片树叶就能压散。
张池看着陆重的头埋着,面对墙角,地上滴滴水迹。
片刻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把眼睛睁到最大,抬头看门缝透出来的天,蓝得晃眼。
张池走的时候把银行卡留给了陆重,里边有他仅剩的三万多块钱,陆重伸手接过,低声说了句谢谢。
半分钟后,陆重叫住转身的张池:“你能不能给我介绍……那种人”,说到这,他移开视线,“无论叫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赚钱,什么都行。”
张池呆在那里。
他是个没有节操的人,也不管什么要脸不要脸,很多人骂他为了钱卖屁股他也无所谓,反而觉得这些人多管闲事。
可听到陆重这么说,他却突然觉得那真的是很不好很不好的事情,陆重不应该这么做。
他什么都没回答,陆重好似也不在意,看着走廊外,不知在看什么。
陆妈妈的情况很糟,无法排便,排出的都是恶臭的液体,腹部胀成一个球,进不了食只能靠输营养液维持,还一直呕吐。
她已经不认识陆重了,大半的时间都是昏迷,偶尔清醒时痛到极致会发出那种嘶哑的哀嚎。
“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啊!”
这个被命运摒弃了一生的女人,终于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向上天发出最绝望的质问。
陆重抱着她冰冷的双脚,泣不成声。
第四十七章
陆重一直在医院陪护,刘淑芬隔几天会给他带换洗衣服,半夜他再去洗手间用冷水随便冲一下。
可即便这么累,陆重仍然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病房里此起彼伏的呻吟,还有那种完全不同于正常人,粗粝又急促的呼吸,让漆黑的夜格外难熬。
陆重有时忍不住想,那些能在睡梦中就死去的人,不知是有多深的福祉。
他又去找郑医生,郑医生告诉他,针对他妈妈的肠梗阻可以做个支架,解决排便的问题,但手术费要三万多,而且只有70%的成功率,30%的可能直接穿孔死亡,所以对于晚期病人,他们一般不会主动建议。
“我妈妈能做吗?”陆重问。
“目前来看,可以。”
陆重思忖良久,还是不敢决定,说:“我考虑一下,明早答复您来得及吗?”
郑医生看了一眼病例,答道:“来得及”。
陆重离开时脑袋混混沌沌,要不要做这个支架?做了她会不那么难受,可万一手术失败了呢?
失败了呢?
这个决定太重,他连手都下意识发抖。
陆重走到半路又想起要去银行取点现金,排队时,他翻开手机里之前一条忘删的短信。
手指划过,无数次停顿,可最终还是没有按开。
晚一些时候,陈良也来医院探了病。
他站在床前,看着病床上干瘪枯瘦的女人,一时间觉得说什么似乎都不太合适。
没一会儿陈良就得走了,临走前,他把陆重叫到楼下,递给他一个信封。
“这里有两万块钱,一万是梅园给的慰问金,还有一万,是我个人的心意。”
认真算起来,陆重觉得自己其实也可以说得上是幸运的,没来多久,却遇到了很多很多好心人,他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变得那么爱哭,动不动就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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