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绝对,说的果断,几乎可以说是毫不留情了,斩断了康定郡王最后的希望,差点叫他大喜大悲之下眼前一黑晕过去。
皇帝当然不可能为了让他娶郡主就真的逼死他,安抚道:“太后也就提个建议,并非真要强迫你娶郡主,爱卿不必如此。”他又去问太后,“母后是吧?”
太后似是长长叹了口气:“罢了,你既然对芙蕖那丫头无意,哀家也不强求。只是华麓寺实在远了些,陛下不若将芙蕖罚在紫薇寺,离京城近,以后哀家想她也好过去看看。”
紫薇寺正在京城不远处的紫薇山上,因离着京城近,寺里香火鼎盛,贵人来往不绝,与那华麓寺不可同日而语。
天子为难地看了看步年,又看了看康定郡王,最后还是胳膊肘往里拐,偏向了自家人。
“就紫薇寺吧,”他伸出两根手指,“两年!一天不能少。”
康定郡王虽还是觉得这处罚重了,但总比叫女儿去华麓寺活受罪强,说不准过个一年半载,步年就将这事忘了,他也好求陛下开恩,提前将女儿给领回家。
步年早知这事有太后参合,芙蕖不可能真的受到什么严惩,如今听到天子高高抬起又轻轻落下的处罚结果,除了心中冷笑,也不做他想。
事毕,步年与康定郡王告退,康定郡王急着将消息带回家,火烧屁股般一溜烟出了御书房,步年一如寻常,稳稳退到门口,正要转身,那珠帘后忽地伸出一只保养得宜的手,轻轻撩开帘子,小指上的黄金护甲又长又尖。
“步年,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下自己的人生大事了。”太后幽幽说道,“早日成家,你爹娘在天之灵才可安心。”
步年五指骤然握紧,下颌更是因为用力而绷出凌厉的线条。
他垂首敛目,怕泄露了眼中杀意:“谢太后关怀。臣……一定会早日完成人生大事,以告慰他们在天之灵。”
莲艾迷迷糊糊睁眼,发现外面的天还是阴的。这几日天气都不怎么好,连着人的心情都像是闷闷的。
粉紫见他醒了,招呼小厮端来了一直煨在火上的补品给他用。
“这是什么?”他现在多了每日午后都要小睡的习惯,等他醒了,粉紫必会端上一盅补品给他,每回不同。
今日这补品十分古怪,他捞了捞,发现除了寻常的百合莲子,还有一种片状的,像是果脯又像是豆子一样的东西。
“这是金玉虫的翅膀,府中库房也唯有三两存货了,将军都给了你。”
莲艾乍听虫啊翅膀啊,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金玉虫?那是什么?”
粉紫眼珠转了转,拍手道:“对了,此物也叫‘富贵虫’,这样公子该听说过了吧!”
莲艾恍然大悟,这富贵虫身小翅大,据说只有初夏时节在京城附近山头才会出现。不知怎么传起来的,说此虫受京城富贵之气吸引,是吸纳天地灵气长成的宝物,吃了可以百病全消,身强体健,是大补之物,一度引得京城权贵疯抢。每年夏天去山里抓虫的人比虫子还多,但这富贵虫依旧是供不应求。
粉紫接着道:“贵人们嫌‘富贵’二字太粗鄙,便改它作‘金玉虫’了,赞它翅如玉,身如金,也算形象。”
莲艾尝了一口,味道倒毫无古怪之处,反而十分清甜可口。
“将军回来了吗?”他知道这虫子翅膀比真正的金子宝玉还要精贵,不敢浪费,一碗补品顷刻喝得一滴不剩。
粉紫见他喝得这样快,以为他是喜欢这金玉虫翅,默默记在心里,打算以后每日的补品里都加上一些。
“将军回来了,这会儿正在祠堂。”粉紫说道此处顿了顿,“将军瞧着不太开心,想必是朝堂上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已在祠堂待了一个多时辰了,公子不若去看看。”
莲艾迟疑了下:“我去祠堂……恐怕不好吧?”
祠堂供奉着步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他这个身份去,说得好听点是不合规矩,说得难听点是……他不配。
粉紫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正色道:“将军既然已经将公子带回府,还将心爱之物赠予了公子,那您在将军府的身份就是不同的,没有什么好不好的。”
莲艾一时无言,总不好将这其中弯弯绕绕说给对方听,他没法反驳,也只得讷讷点头:“是我想岔了。”
他在粉紫的陪同下来到将军府祠堂外,见祠堂内烛火摇曳,步年立在正中,对着一众祖宗牌位出神。
粉紫等在院外,他走到屋檐下就停了,不敢进去。
“将军……”他对着步年背影轻唤出声。
步年似是被他这一叫回过了神,转身看过去,见他立在门外,朝他伸了一只手。
“进来。”他表情很淡,语气也很淡。
莲艾看得出来,就如粉紫所言,他心情的确不太好。
他没有说什么,将手递给对方,小心翼翼跨进门槛,进到了这个在他看来无比神圣的地方。
“从太祖时起,我步家就为大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爹更是对天子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步年看着步老将军的牌位,握着莲艾的手不断收紧,“但你看看他的下场,惨死却灵山,到如今真凶还未伏诛。”
莲艾忍着痛没有挣动,问道:“凶手……是陆相吗?”
当年老将军遇刺,大家都在说是陆相下得黑手,毕竟朝堂上要说谁与老将军最不对付,非丞相陆炳廉莫属。但瞧步年的样子,似乎又不是。
“若是他,倒还好办。”
莲艾一怔,一国丞相反而好办,那那个真正的凶手,难道比丞相官位还要大,背景还要深吗?
这样的人,大祁能有几个?
他敛了敛心神,不敢再想。
“总有一天,我要将杀害我爹的凶手,千刀万剐。”说到最后几个字时,步年已是咬牙切齿,那恨意令莲艾胆战心惊,加上手上疼痛加剧,让他一个没忍住便叫出了声。
步年猛然醒神,松开对他的钳住,看了眼他已经开始发红的手腕,皱眉道:“是我魔怔了。”
莲艾看到了他眼里的痛苦与愁思,那种强烈的不甘,极端的愤恨,简直像是要将这天地间的一切毁灭干净一般。
“将军……”莲艾抬起手,指尖轻轻触到对方眉间,仿佛想要将那抹阴郁抹去,“会心想事成的。”
步年愣了愣,眉心便就这样解开了。他凝视着莲艾,久久才道:“借你吉言。”
第23章
雍王府的竹林雅轩中,白色纱帘随风轻扬,左翎雪与雍王坐于棋桌两头,一个执黑,一个执白。
黑子势大,白子眼看要输,棋手却仍是不紧不慢,似乎对胜负并不关心。
“我韬光养晦多年,认那毒妇为母,还要我忍多久?”雍王落下一子,又将白子出路截断。
左翎雪秋水一般的眼眸望向他,淡淡道:“殿下莫急,要谋大事,至少要除掉步年。”
她说到步年的名字时,连眼都不眨,不要说曾经的情谊了,就连陌生人都不如。
“步年到底什么意思,以你与他交情,看不透他吗?”雍王在自己的地盘上,终于可以脱去伪装,露出野心勃勃的真面目,“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无论他反不反,都是我的敌人。”
身为未来的雍王妃,被未婚夫当面提及与别的男人的“交情”,本该是件十分尴尬的事,可左翎雪脸色并无变化,甚至唇边还勾起了抹浅笑。
“他从来不与我说朝堂之事,就连步老将军被刺身亡,我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她自嘲一笑,“步年不是个多话的性子,我与他相识于战场,相知于少年,之后聚少离多,也说不上多熟悉。”左翎雪的白子已无反败为胜的可能,她便干脆的认了输。
其实与其说步年话少,不如说他为人谨慎,连她都不能完全相信。只是她却不想将这点告诉雍王,总觉得说了,自己就要更可笑几分。
雍王摩挲着手中棋子,道:“要除他,不难,让太后动手便是。这样的事,她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做了。”说道此处,他满脸讽色,“只是怕步年不上钩。”
左翎雪将棋子一一整理好,放入各自棋盒:“要他上钩,有一人或可帮忙。”
雍王来了兴致,身子微微前倾道:“哦?他连杀父之仇都能忍得,还有谁能激他一激?”
天子失德,心中唯有享乐,朝中事务大半都被太后把控,而太后是个只顾眼前利益,不顾将来的。因忌惮步家在军中的威望,便设计除掉了步老将军,结果是既没有把步家搞死,又与步家生了嫌隙。
雍王想到太后的作为,心里也十分反感。简直愚蠢透顶,和她那个外甥女一个样,都是成不了大事的。
“殿下放心,我自有安排。”左翎雪完美的五官瞧着犹如仙子一般,神色淡然间却布下一场精心的杀局。
***
步年进到莲艾院子,看到他坐在亭下长椅上,双手趴在木栏上,正仰头发呆。
“看什么呢?”
莲艾收回视线看向他:“……看月亮。”
步年惊讶于他还有赏月的雅兴,走过去坐到他身边,也往外看过去。
明月如玉盘,高悬于中天。繁星在它周围,都要被它的光芒掩盖,变得黯然失色。
步年也没觉得这月色与往日有何不同,道:“今天倒是难得的晴夜。”
莲艾道:“开春前雨水多,过了这阵就好了。”
步年突然问他:“你怕高吗?”
莲艾一愣,看着他眨了眨眼,刚要问怎样的高度,身子一轻,便被步年揽住腰轻功跃出。
寒风迎面吹来,叫莲艾惊吓之余连话都说不出了。他只好牢牢搂住步年脖颈,将自己紧紧贴在了对方身侧。
步年带着他几个高跃,最终落到了将军府中最高的一栋建筑的屋顶上。
“这里看月亮,是不是看着更大一些?”
步年想要松开手,莲艾哪里能肯,一把抓过了死死抓在手心。
他从没站的这样高看过月亮,这屋顶还没有护栏,要是脚下一滑……
想着他咽了口唾沫,手抓得更紧了。
“怕?”步年反手牵住他的手慢慢坐到屋脊上,“总不会让你掉下去。”
莲艾坐着仍与他十指相扣在一起,闻言摇摇头道:“不怕,这样就好多了。”
两人依偎在一起,没什么重点地聊起天。
步年道:“你若喜欢看月亮,我明年开春就带你去江南泛舟。江南多湖泊,夜晚湖面如镜,就跟天上地下有两个月亮一样,你应该会喜欢。”
莲艾低头笑了笑,也没放在心上,只当这是步年的客气话。
忽然,他的下巴被步年抬起,两人视线相交,步年唇边带笑道:“你不信我会带你去?”
莲艾只好说:“信。”
步年这才满意,松开了手,过了会儿,他又像是想起什么要紧的事,轻轻“啊”了声。
“这几日都没考校你功课,你今晚一百弩箭练了吗?”
莲艾身子一僵,眼神游移,十分心虚。自与步年雨夜行事,第二日步年便去了他的夜课让他休息,这一休息就休息到现在。
要一直苦哈哈的练着倒不觉什么,一松懈下来尝到了犯懒的甜头,再想捡起来就很困难了。
“我……我腰疼。”
步年挑眉:“还疼?”
莲艾点头:“疼的。”
步年板起脸,假装要放开手:“还骗我?”
莲艾以为他要丢下自己。这样高的楼,他如何能下去?他赶忙去拽对方袖子,急切道:“将军,真的疼,奴……”忽地想起步年说过他一心虚就自称“奴”,差点咬了舌头,“我没骗你。”
步年心里觉得好笑,还是板着脸道:“那我刚刚搂你腰,你怎么不疼了?”
已经到了这份儿上,莲艾想改口也不行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编下去。
“我忍着呢。”
他忍得住,步年却再忍不住,突然放声朗笑起来。他笑得肆意,笑得狂放,笑得毫无顾忌,似乎要将这些年压抑的欢快都在这个月夜释放。
莲艾从没见他笑成这样的,一时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步年笑够了,双手撑在两边,眼里因为笑得太过,出了水光,显得他双眼越发明亮。
他看向莲艾:“你记得在别庄时,你求我饶你一命,我问你可以做什么,你怎么回的吗?”
莲艾当然记得,只是他没想到步年会突然提起。
他直视着对方双眸,一字一句道:“我可以使将军快活。”
步年又是露出一个明朗的笑来,揉了揉他的发顶道:“没错,你让我很快活。”
莲艾被他温热的大掌揉乱了头发,不知怎地,连耳朵都不受控制地觉得有些热。
他蹭了蹭步年的手,忽然也觉得很快活,便对着步年露出了一个柔软的、有些甜蜜的笑来。
他笑得两只眼睛宛如弯月一般,就像只依恋主人的小奶狗。
步年眼里闪过一丝温柔的情绪,牵住他的手道:“走吧,这里冷死了。”说罢又带着莲艾轻功飞了下去。
芙蕖郡主被罚去紫薇寺清修,先不论她领旨时表现的有多诚心悔过,但在她心里,是有一千一百个不服的。
她为了爱步年,成了全京城乃至全天下的笑柄,步年却对她这样无情,直接在御前拒绝了太后的赐婚不说,还说宁死也不会娶一个会对自己下药的女人。
他能将温情给予左翎雪,甚至给予一个贱人,偏偏就是不给她。
哪怕他待她稍稍温和一些,她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芙蕖郡主每日在寺中,说是清修,其实就是变相的软禁。她的脾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乖戾阴鸷,稍有不顺心就要大肆发火,叫底下伺候她的几个奴仆苦不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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