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吕祉在向张浚解释,岳飞绝没有独揽大功的心思。吕祉是张浚心腹,由他出面说开自然更能取得张浚信任。岳飞不领张浚的情,却要承吕祉的情,于是点头称是。
“可是,”吕祉语气一转,“张宣抚那铁面军自然是转进入风,但自家统帅的左护军,却有一宗难处,若行追击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吕祉说到转进入风这四字,众人再联系到张俊适才的慷慨陈词,两相对比反差尤其明显,韩世忠先笑出了声,其他人也随着笑了。原本因张浚岳飞突起争执,殿内气氛颇为紧张,此时终于放松了下来。
“安老,有什么难处说出来,都督行府想不出办法,还有陛下裁断呢。”张浚关护自己人,忙接续道。
“不瞒诸位相公,左护军缺马。下官到了淮西,数来数去也只数出了两千匹马,凑齐了千余名的骑兵,其中可还有岳宣抚赠的五百背嵬。这些少骑兵,实在难成气候。让淮西的步兵穿着五十斤的甲胄去追击四条腿的金人铁骑,可不是要命吗?岳宣抚,收复中原固然是立国之根本,但凡事也要循序渐近。”
吕祉说得是实情,但他又不只在说实情。他也委婉地提醒官家,岳飞肯分五百背嵬给左护军,绝非是贪恋兵权之人。
岳飞这人最讲道理,他思忖片刻觉得各个战区配合上确实有不足之处,便不再坚持己见,反而发自肺腑道一声受教。高官若此依旧保留谦虚不矫饰的风度,着实高出了赵鼎张浚一个层次。
“诸位卿家,”赵构终于决断道,“你们的议论朕都仔细听了。岳飞,朕见过你那背嵬军的威风,要说自南渡以来,朕麾下能够远攻求胜,跟金军在平原较量的队伍,不过就两三只。卿的背嵬军就是其中之一。” 赵构说着特意向吕祉、韩世忠两人点头示意。
吕祉暗自苦笑,官家小心思实在多,这是怕自己与韩世忠多心,故意把岳飞所部说成了其中之一。但官家显然没有怪罪岳飞之意,多少让他如释重负。
“可淮西这地方位置特殊,金人的骑兵过了淮西,几日就到朕的行在平江府了。岳卿,朕说一句实话,卿要是不到淮西,朕这一颗心就总是悬在半空里。朕非得看见卿精忠的大旗,才能舒一口气呀。所以卿就不要再坚持出兵中原了。”
岳飞心知自己的建议已经绝不可能被采纳,也不再力谏,但形容之间难免郁郁。
赵构察觉到岳飞的不快,笑道:“还有一件事,卿要为朕保重身体。今天朕听到吴玠又病了,就想起来你了。今年卿眼病似是再没犯过,可大好了吗?”
岳飞被左右二相打压之余,忽然蒙官家殷勤询问,不免激动道:“陛下,区区病痛,不会妨碍国事。臣唯愿肝脑涂地,以报答陛下的恩德。”
吕祉暗道,论起御人之术,官家虽然年轻,但手段着实比张浚高明。他暗自为官家唱得这出君臣和谐的大戏叫好。他要不是穿越来的,要不是知道绍兴君臣后来的际遇,恐怕会陪着落泪。忽听官家唤道:“吕祉……”
吕祉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情,忙躬身道:“臣,在。”
“朕想把淮西的战时便宜处置权交给卿。战事起时,卿可调度各宣抚司大军,尤其要照顾好赴援的客军,不许存了功名之念,故意冷落客军,明白吗?”
吕祉不意官家竟然将大权给了自己,这可真是南渡以来未有之际遇。当年,张浚等人屡屡上书就为了争淮西一地统一指挥的权力,官家却一直态度暧昧。他再老成也不禁喜不自胜道:“臣谢陛下厚恩,定当谨遵圣命。”然而就在此时,吕祉只觉一道阴冷的眼风盯住了自己,在此初夏时节,他竟不禁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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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南宋君臣布置淮西战守大计的时候,远在上京的挞懒与兀术也在商讨国策。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自由飞翔、独孤先生、东风不上凤凰台大大的地雷。还有各种渠道投喂我的大大们的支持。
吕祉:咳咳,官家你待我太好,有人嫉妒我了。
张俊:是岳飞是岳飞是岳飞。
张浚:不怕,有我给你撑腰,小祉你好好干。
韩世忠:又打了一回酱油。
第78章 五年平金(8)
挞懒时任金的左副元帅,兀术为元帅左监军。两人虽然职位略有高低之别,但实际互相并无统属的关系。大金当时都元帅粘罕与其同盟谷神都被架空,两人在御寨中几乎处于被软禁的地位。小皇帝在兀术同父异母哥哥斡本的辅佐下处理朝政,但远在上京的他对兀术与挞懒二人也是鞭长莫及。金之大计多半决于掌握军队实权的兀术与挞懒。
既然是两人秉政,也就不再讲什么礼数。挞懒直接将兀术邀请到了自己的私邸。
挞懒坐在罩了一整张豹皮的交椅上,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个从宋朝掳掠来的女童站在挞懒身后替他按摩肩膀,另有一个跪在地上揉捏着挞懒的大腿。那站着的女童资容颇为冶丽,秀目峨眉云鬓半坠,不时倦怠地打个哈欠。
兀术坐在挞懒身旁,他身边同样围拢了两个正值二八年华的佳丽,享受着与挞懒同一的待遇。温香软玉在怀,大多数人早已经乐到骨头都酥软了。但兀术显然尚不适应这种颇类南朝的奢靡生活,除了间或与挞懒身后女童眉目传情外,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偶尔眼角上翻露出副不屑的表情。
挞懒忽然睁开眼睛,咳嗽一声。跪着的女童像是听到了信号一般当即起立,张开檀口。挞懒一口浓痰直接唾入女童的嘴中。兀术虽然在疆场上征战多年,看到挞懒这一举动还是吃惊地询问道:“挞懒,你在做什么。”
挞懒没有回答。但见被吐痰的女童露出一个职业性的笑容,敛衽一福自行退下了。挞懒又一挥手,另外三名女子也即悄然离开。
“兀术,你见识太少,刚才那一唾南朝唤作美人唾。别看康王和他的臣僚们打仗不行,享乐可都是一把好手,花样繁多不说,难得既有趣还新鲜。”
“我倒觉得着实恶心。挞懒你变得可真快,前十五年还在追随我阿爸阿骨打皇帝征战天下,现在竟学起了南朝的无聊玩意。”
挞懒拍着豹皮包裹的扶手大笑起来。“兀术,你说这话是怕你家耶律娘子知道了,罚你跪石板吧,所以故意在这里撇清自己!摸着你的良心告诉我,侍女的小手是不是比大漠的风雪要柔软?熏香的味道也比沙场的血腥要好闻?”
耶律娘子即耶律观音,是兀术的一个宠妾。兀术见家里母老虎的笑话传遍了御寨又传到了燕京,颇有些气馁,但还是斥道:“胡说!这世上还没有我害怕的东西。我是想着,我朝开国以武功立国,断不能在风月场上迷了自家健儿的眼睛。”
挞懒眯起眼睛,打量了片刻兀术,终于笑道:“你这样说自然可以,但就怕没人听你的。”
兀术是个魁梧男子,面似生铁更兼浓眉大眼,颇有几分英武气概。他被挞懒奚落至此,不禁露出了怒容,猛然坐起将原本放在矮凳上的佩刀抓在手中,责备道:“挞懒,你敢胡说!休怪我不客气。你酒色淘空了的身体可不是我的对手。”
当时金国上下全无礼法,就是在皇帝御前群臣也可抽刀群殴。挞懒虽然比兀术高大,但不及兀术壮实,年岁也比兀术为长,打起来自然没有胜算。他笑道:“兀术,你放下刀,听我说完。我告诉你,这话是粘罕说的。”
“原来是粘罕这老东西。”兀术愤愤地咕哝了一句,坐回到榻上,“他那张狗嘴里面吐不出象牙来。你早说,我就不动怒了。”兀术跟堂兄粘罕的仇恨,可以上溯到争抢大宋的帝姬们之时。东京城破后,粘罕抢到了次美的顺德帝姬,而兀术那时羽翼未丰,只好眼睁睁拱手相让。他因此对堂兄怀恨在心。当然,两人结怨更主要的原因是,兀术自命□□嫡系,对那时权势熏天的粘罕很是不以为然。(粘罕不是阿骨打的儿子)
“瞧你这暴驴样的脾气,怎么提到粘罕就变成了顺毛的驴了?粘罕骂你统兵无能,你也忍得了吗?”
“挞懒,你再说一遍!”
“粘罕说,亏你还姓完颜,却在黄天荡和川陕一败再败于宋军,将来有什么脸面见老郎主于地下?让你统兵,只会平白折损无数我大金的勇士,非得找个时机撤了你的右副元帅不可。”
兀术的兄弟亲戚们都是百战百胜的勇将,偏他倒霉输了几仗。他最恨人提起此事,不禁气得暴跳如雷,“撤了我,粘罕那头肥猪想重新上战场不成?”粘罕自被夺兵权以来,日夜沉迷酒色,身体已经虚胖得无法自行上马。
“再说,黄天荡我哪里败了!还不是把韩世忠杀得丢盔弃甲。和尚原仙人关我也不曾败给吴玠,只不过是山太高,俺们的女真骑兵被绊住了腿脚跑不快而已!”
“可你当初搜山检海毕竟没有逮住康王,粘罕这点没有说错吧。要是你抓住那个跑得比兔子还快的赵构,咱们今天还至于如此麻烦吗?”
兀术难得的没有反驳,反而低头躲开了挞懒的注视:“咱们这次既然合兵伐宋,我就抓住康王让你们瞧瞧。”
挞懒一笑:“海东青飞得有多高就看得有多远。兀术,你刚刚说过,咱们是金人,可不能跟南人学些无赖脾气。我要听你句实话。你觉得这次真能抓住康王吗?”
“挞懒,不是我大言不惭。庐州城里那个新换的南人的官,是个小鸡都不会杀的书呆子。我看只需动动靴子尖,就能把庐州城踢倒了。踢倒了庐州城,我就立即渡江,顺流而下占了建康。然后女真铁骑从建康跑到平江,我看五天康王即可成擒。”兀术得意地大笑。
挞懒想了想,还是皱眉道:“你能对付得了吕祉,能对付得了吴玠吗?”
“吴玠也不在话下。那老头子跟粘罕一样,被酒色淘空了。听说去年在成都,他索要了数百名良家女子进他府中做事。到今年就又服丹药又吐血的,我还怕他不成!倒是他那弟弟吴璘得小心些。不过我给了撒离喝五万兵,让他看住大散关一线,也足够用了。”
“五万确实够了。兀术,你用兵比以前精细多了。”挞懒赞扬道,“不过,你还漏算了一个人。岳飞一军你要怎么对付?”在当时金人的概念里,除岳飞吴玠外,其他将领基本可以视若无物。所以挞懒才把“漏算一人”问得如此堂皇。
“我让刘豫发伪齐大军去对付岳飞。刘豫不是号称有二十万人马吗?我再拨给他一万女真儿郎,大军一起攻打荆襄。我看,打得好说不定就能顺手拿下荆襄,打得不好至少也能拖住岳飞。”兀术说得口渴,端起桌上的大瓷碗,咕咚咚灌下了整碗的凉水,“我说挞懒,你怎么如此胆小,问来问去地,难道也跟粘罕一样信不过我?觉得我带兵比不上那帮南人?”
“兀术,我这是小心,不是胆小。南人不有句话吗,小心使得万年船。你阿爸郎主在的时候,每次出兵前不也把我们叫过去,一个个地点着名问对用兵有什么建议!我问你是应该的,你回答我也是应该的。”
兀术不耐烦地反驳道:“阿爸那是对辽用兵。辽国再不济也是强过南朝的。南朝那帮胆小怕事的蛮子,只要看到大金的旗帜就会吓得屁滚尿流。”
“兀术,你错了,近来南人颇有心征战。”
“挞懒,我看你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还不如多担心点天气。这夏月的鬼天气,抵得过南朝五十万精兵。我大金的勇士,自小生长在苦寒之地,空手可搏豺狼虎豹,从来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可就是这个热太让人难受了。夏月的天气穿着重甲冲锋作战,可是要死人的。”
挞懒的表情也凝重起来了,“兀术,你说的我岂能不知道。当初老郎主阿骨打灭辽的时候放了天祚帝一条生路,就是因为天气炎热的缘故。可只有此时出兵,我才能保证你十万人马的粮草供应。自从康王南逃,汴河一线的运河就失修了。刘豫多少恢复了几条航道,但也是处处淤塞。只有暑月水涨的时候,运粮的大船才方便通行。再说,咱们也耗不起时间。刘豫老儿一次次的祈请立他自己的亲儿子当大齐太子,咱们的小郎主已经拖了许多次。这次,再不给个准信,刘豫就不会给咱们卖命了。”
“那就废了他,我早看这老小子拍粘罕马屁的嘴脸不顺眼了。”兀术心直口快。
“糊涂,刘豫是粘罕立的,你废了他,粘罕能干嘛!再说,你就不怕走漏消息,刘豫负隅顽抗吗!”
兀术啊了一声,瞪大眼睛,他想要说话,却被挞懒打断了。“这些还都不算什么。尚有一件大事,咱们的北边蒙古高原上的鞑靼人越来越强大,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鞑靼人坚忍善骑射,日后可能会成为咱们的大敌。兀术,如今大金立国不过几十年,内忧外患却实在多得很。只有等着你打赢了南朝,好腾出手解决这些问题。所以我才说,出兵越早越好。搂草打兔子,趁机打南朝一个措手不及!你这回苦夏出兵辛苦些,我绝不会亏待你,到时候让你尝尝右副元帅的滋味,你可满意?”
“好!”两人同时大笑击掌,根本没把御寨中的小皇帝放在话下。
挞懒笑了片刻,忽然敛去笑容叹气道:“哎,兀术,要是秦桧没死,咱们就不会这样为难了,你也用不着出兵。只需抛出个和议的幌子,不愁南朝不上钩。现在想起来,秦桧真是个大好人,就是死得不明不白。”
“挞懒,你放走的那个老书生有什么重要的!”兀术问道。
“他当初在我军中,被咱们的兵威吓破了胆子,发誓要给咱们卖命。放他回去后,他果然也被康王那只漏网兔子重用的很。咱们呢,说句实话,南朝派来的那些议和使里,也只信得过他一人。可以说,有他在,南朝必然会坚守和议,没他在南朝那些狡诈的大臣们,指不定会想出什么幺蛾子骗咱们呢。现在就因为他没了,逼得咱们只能再出兵教训一顿康王,好另外找个乖乖听咱们话的人出来。你说,秦老汉是不是特别重要的一个人物?”
兀术并不表态,抓起几案上半生的白猪肉,也不蘸调料,大嚼了起来。过了良久,他才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句:“照这么说,秦桧一个死人比我还重要?”
“秦桧跟你不一样。你是咱们大金的勇士。秦桧呢,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夫。可就这个懦夫,至少能抵南朝五十万大军。”挞懒哈哈大笑地解释道,“他一个人就让那些兵都没了用武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为了最简单粗暴体现金人腐化堕落,我借鉴了美人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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