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灵心那时看得见,一双眼清清透透,满是眷恋爱慕。都说七年之痒,可徐灵心的爱意好像涓涓细流,他学会了藏起心事,一点一滴透露,却不曾干涸。这种眼神鼓舞了陆天骐,他亲吻多年的伴侣,笑着抱怨:“我对马可没什么兴趣,没想到有一天居然也要赶时髦,全资资助一匹马,换来这么个小饰品。”
徐灵心知道他是开玩笑,陆天骐的野心和努力,他作为枕边人再清楚不过了,又替他拍了拍衣服:“你看看就好,万一遇到烈性的,别逞英雄,坠马不是小事。”
陆天骐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冲动,大约是久违的温情涌上心头,他看着徐灵心如诗如画的美好侧脸,吻上对方的手背:“不如你陪我去?”
徐灵心更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鬼迷心窍,竟然答应了他。
陆天骐出去谈生意时,往往是不带他的。一来徐灵心喜静,二来不够圆滑,勉强只会惹人不快,三来,便是陆天骐有些事不好让他知道。
逢场作戏云云,徐灵心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陆天骐在他面前蒙混过去便算了。七年来他最大的失望便是陆天骐不肯和他彻底安定下来,没有告诉所有人,彼此是有家室的男人。而陆天骐又实在是太出色,他养了这么一朵“奇葩”,就算把杀虫毒药都用上,狂蜂浪蝶依然前赴后继。
徐灵心很疲惫,他深藏着爱意也是为保护自己,当这种疲惫累积到一定程度之后,他想他会选择索性将爱意都埋藏。
胡小公子看陆天骐的眼神那样热切,看向徐灵心时却是挑衅又骄傲,徐灵心都替陆天骐觉得瞒不下去了,也懒得再看,待在酒店不想踏出一步。
陆天骐到底还有点分寸,见他冷淡,没干脆直接住到胡家去,但几番请徐灵心不出,显然不给面子,连他也恼怒。
“你到底有什么要事?”
“花。”徐灵心冷静地回答:“我上个季度就和你说过,这家酒店定了我们做花艺装饰,他们要做一场明星婚礼,我们交上去的好几个方案都被否决,对方要求的那种反季节切花市场调度又有难度……”
他指着的屏幕上的酒店是一家五星级大型度假酒店,陆天骐皱眉:“你本来就不喜欢筹谋这么麻烦的事,又何必让自己这么辛苦。”
陆天骐提过好几次,希望徐灵心专心在家陪伴他,徐灵心却不想变成深闺怨侣,他解释过很多次,自己也是有事业要做的,可陆天骐总是嗤之以鼻。
最终仍是徐灵心拗不过陆天骐,毕竟让步的总是他。
胡小公子邀请他们骑马,马是好马,高头大马的英国纯血马、阿拉伯马、矮小却耐力十足的蒙古马,应有尽有,但骑师却没信心驾驭这些马。
陆天骐说是没兴趣,其实苦练了一番,胡会长七十多岁仍能骑马,他也只有上马和对方谈笑风生。胡小公子扬鞭打马,一身白色骑装显得人英姿飒飒,对比起来,徐灵心便像株苍白柔弱的春花。
胡小公子“盛情”邀他上马,徐灵心见陆天骐和胡会长都向这边望来,尤其是胡会长这把年纪都能上马,自己再推脱就显得不近人情,只得硬着头皮,赶鸭子上架。
他从小便不太合群,更不喜欢体力运动,还害怕一切会喘气的动物,由于一直一块腹肌都练不出来,一度以为自己会变成一个无人问津的gay,孤独终老,陆天骐能看得上他,确实是意外之想。
所以他也拼命攥紧,用力珍惜了这么些年。
胡小公子亲自牵着马向他走来,那匹马叫做黑美人,看着便不好接近,徐灵心只想飞奔回自己的花房和不会喷鼻息不会呲牙的花草待在一起,但还是硬着头皮上了马。
胡小公子笑眉笑言:“黑美人可是很乖的,你要好好待她。”
马确实乖,是只听主人话的精乖,大概她也感受到主人不喜欢徐灵心,带着他直接奔向马场边缘,徐灵心被颠簸得小腿肚发软,失声连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烈马疾驰向边缘的围栏处,围栏下砌着石头,陆天骐驾马赶来,担心马发了狂,胡小公子却担保自己的马绝对训练有素:“说不定是徐先生一时兴起,要挑战高难度动作。”
“不对!”陆天骐一惊,灵心连基本的骑手训练都没接受过,哪里敢跑出这么快的速度,他纵马赶去,却已经来不及,高头大马扬鬃一甩,嘶鸣声中便把徐灵心狠狠砸在了围栏处,而后亲昵地奔向胡小公子,任主人奖励地拍了拍她的头。
最后这件事被定性为徐灵心驾马技术有误,胡小公子怀疑他拿马鞭打了马,黑美人最是骄傲,如果被打一定报复。因为他是这样的信誓旦旦,胡会长又一向护犊,便意思意思道歉了事。
陆天骐也觉得徐灵心有些丢脸,胡家马场是有名的,曾有许多贵族来访,没听说出现过这么狼狈的事故。于是徐灵心从一片黑暗中醒来时,感受到的便是陆天骐压抑着的,微妙的嫌弃。
他笑了,这件事比自己暂时失明了还要好笑。
陆天骐说胡家的人要来向他道歉,徐灵心不想接受,也不想辩解,便不见,陆天骐更觉得他是在惹事,明明已经解释过自己不过是逢场作戏,他大可不必这么小气。
从头到尾,陆天骐没关心过他的眼睛一句,不知是忙忘了,还是听到“暂时”两字后,便再没分神听接下来的医嘱,反而放心地开始责难他。
徐灵心头疼,目盲,惶恐。他心烦意乱,也想有个胸膛可以依靠,但曾经认定的良人,却一句句刺着他的心,说不该带他出来。
他烦不胜烦之时,提起了两人当年的一个约定。陆天骐曾风流倜傥地笑着对他说,如果哪天他想分手,随时可以走,这么多年来陆天骐也没收回过这个约定,显见是不把他放在心上,他又何必留呢?
于是徐灵心平静道:“天骐,我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很过意不去。现在我眼睛不好,对你更没有什么帮助,我们分手吧。”
他把话说到十成十的卑微,陆天骐却没听出来,反而如他意料中一般,秉持了毫不拖泥带水的作风:“既然你这么希望,那就分手。”
徐灵心后来哭得眼睛都肿了,伤上加伤,陆天骐是不知道的。他其实并不是完全因为陆天骐而伤心,也是担心自己能不能复原,医生有用很多病例吓唬他,他才连泪都不敢再流。
陆天骐回了大陆才觉得有点后悔,这种时候,有风度的男人应该上前给伴侣一个拥抱,更别提延医问药,嘘寒问暖。怎么说徐灵心也是推了自己的事陪他出来,他应该负责。
然而陆天骐因为分公司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坏脾气只能在家里发泄,永远是徐灵心体谅他,徐灵心先低头,故此他也静静等着伴侣回心转意。
如今想来,徐灵心还在生气,那便让他把气发完好了,自己且先不去触这个霉头。
陆天骐念及此处,便不再分神想儿女情长,和胡小公子对饮一杯,面上挂着充满魅力的假笑——
“合作愉快。”
03
徐灵心虽然不擅交际,但知心友人尚有一二。老友约他出门散心,因徐灵心一向不爱谈及自己,不熟悉陆天骐的人便也不知道他们已经分手的消息。老友约在银飞附近的一间老火粥店,叫了滋养的砂锅粥给他恢复元气。
“来来来,早听说银飞这边这家最地道,果然很好。你怎么不早介绍给我?”友人是女性,姓姜,但不爱吃姜,可是如果告诉她姜能养颜,令她一夜间变为二八年华,她连生姜都能吞下去。
这间粥店女性客人较多,还能量身定做养颜套餐,姜小姐心花怒放:“你离得这么近,都不说早请我来一趟,天天喝菜汁醋汁无糖果汁,我喝得快哭了……”
友人絮絮叨叨,绝口不提徐灵心受伤的事,是一种体贴,免得令他伤心。徐灵心也不用自己伸手盛粥,姜小姐怕他烫到,体贴地吩咐服务员不用端上滚烫的大锅,分成小碗一次次端上来就好,也没有点不容易夹取的食物。
若不是和友人出门,徐灵心还真的没什么胃口。敏感的狗都懂得不要吃看不见的食物,也不要相信不可信的人的投喂,何况是吃过苦头的人类。自从看不见以来,徐灵心不怎么动筷子,剥夺视觉对味觉确实也有一定影响力,他开始分不清往日喜爱的味道。
除了爱情,连身体机能也在背叛他。
他本就不是多坚强的人,难免沮丧。
姜小姐是好心,知道他和陆天骐关系近,想必常来,出行方便,还可以让陆天骐捎他一程,但还不及开口问一句怎么没见陆先生陪着你,便听徐灵心笑笑道:“别怪我没请你来,我自己都没来过这里。”
“不可能吧?你身为银飞老板家属,都没来附近巡视过?”姜小姐是做美容的,行业与陆天骐隔着十万八千里,阔太太圈里又多得是比他们默默分手更劲爆的新闻,以至于竟然对此事毫无察觉。
徐灵心说不上是欣慰自己可以被人忘记,还是遗憾真的连结束都似水无痕:“真的没有,你说笑了,我对银飞很陌生,其实我连那栋大楼都没有走进去过。”
他早带着陆天骐见过自己的朋友,若是陆天骐忙,他也会告诉朋友他现在和陆先生在一起,甚至连秘书都知道如果老板翘班,多半又是为了陆先生而劳心劳力。
徐灵心一生做人任性的余地不大,仅有的执拗都用在了陆天骐身上。陆天骐创业的时候夜夜失眠,本来睡眠时间就短,眼看着就要演变成过劳死,徐灵心基本是想尽了一切办法,只求他能活得舒心一点。
徐灵心亲手给他缝了枕头,夹着薰衣草等宁神干花,陆天骐不喜欢太明显的花香味,比男士须后水的味道还浓烈的话,连香水他都拒绝,所以那些干花都是徐灵心亲手晒了调制过的,大约只有在甜梦中,才会泄露隐秘的芬芳。
陆天骐在大事上可以活得很随便,出差的时候有床就睡有饭就吃,但回了家却一等一的难伺候,市面上买的花枕大概不会有他喜欢的图案,徐灵心便偷偷自己动手。其实他刚接过家里的花业时,也和同学搞过一些创业的小点子,从小伺候花草惯了,他的手比很多女生都灵巧,故而在自己的第一家小花店里卖过很多手工香囊,图案是原创设计,又只在七夕贩卖,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
那时徐灵心还很爱陆天骐,爱得一心一意,甚至自我陶醉。他笃信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什么样的枕头能让陆天骐睡得舒服,尽管做完了怕被陆天骐笑话,他一直没敢说,但他偷偷拍过一张陆天骐睡在那个枕头上的睡容。
他甚至还发了朋友圈,他的相册里除了没完没了的花,便只有陆天骐这么一个人头,连他自己的自拍都没有。
除此之外,徐灵心还给陆天骐准备了出差用的轻便床品,连行囊都是一套备好的,确保他随时拎起来就能走。飞机上的颈枕徐灵心不会做,买了专业的,但也是确认再三。
其余细节更不必提,那一两年年他待陆天骐用心到了极点,陆天骐忙到没时间去风流,对他也算得上一心一意,旁人确有羡慕,都说他们太会秀恩爱。
徐灵心一个人在黑暗里想了很多,这些零碎细节算得上什么?往日一起生活过,日日夜夜,一张双人床,却于无形中被分割成两半,如同六月和十二月,太阳和霜雪,拥吻便是告别。
可一个人寂寞地面对现实,又似乎凄惨了一点,他也只有回忆温存的片段来安慰自己,还不算赔得太狼狈。
至少爱他也被他所爱的时候,徐灵心很快乐。
姜小姐看出他走神,也猜到陆天骐可能和他闹了矛盾,安慰徐灵心只是他忙,回头一起聚一聚,我们替你教训他。
“不用了,其实我们——”徐灵心不太好意思说这件事,但又怕不说朋友们还会在他面前提起陆天骐,他的确有点难受,就像从前的甜都积存在胃里,腻得无法消化,烧心到坐立不安。
他抬手摸索着拿起杯子,想喝口水润润嗓,不想心神恍惚,杯中水淋漓洒了一身。
话还没说完,他只得告罪,先去洗手间擦拭。
姜小姐总不能跟着他进男洗手间,徐灵心也婉拒了服务生的帮助,他还没彻底变成一个盲人,但已经开始害怕周围人无微不至的关心了,就算他看不见,也能感受到那种同情的眼神。
他还不想这么早就被定性为“可怜”,他刚刚结束一段糟糕感情,应该有更好的人生在等待。
徐灵心将手杖搭在洗手台边,解下外衣拧了拧,他打翻的杯子简直是个花瓶,水滴了很久还没滴完,他有点沮丧,他现在熨衣服很不方便,这件衣服的材质不好洗,恐怕要一直皱下去了。
徐灵心将外衣搭在手上,摸索手杖欲要离开,两三行脚步声传来,攀谈的话语传到耳边,徐灵心隐约听到“香港”“分公司”等关键词,朦胧猜测是银飞的人,但又不很确定。
分手后他才发觉陆天骐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当真像他们一开始恋爱时陆天骐的承诺一样,如果有天他想分手,陆天骐一定可以潇洒放他走。原来陆天骐早有警戒,带他见的朋友都默契地只谈风月,陆家他没进去过,陆天骐带领银飞取得成就的所有场合,陆天骐会邀请无关紧要的朋友,也会邀请他,但绝不会给他们安排重要的位子,譬如家人的席位。
尽管陆天骐事后会在床上抱着他甜言蜜语,说如果没有灵心自己绝对成就不了这样事业,可徐灵心清楚地知道他能。他能熬得过孤寂艰苦,也能找到大把和自己一样的傻子,所以自己能幸运得到他少有的爱语,就该满足了。
徐灵心不是没有暗示过,也想和陆天骐一起出席一些正式的活动,但在公他不是陆天骐的事业伙伴,在私他和陆天骐的关系不上不下,陆天骐总能吻得他忘了这件事,他也不想令陆天骐太为难。
其实公道来讲,陆天骐对他算得上不错,逢年过节还是和他一起过,情人节的礼物也不曾缺席,很多老夫老妻都各自快活,陆天骐好歹还记得回家点个卯。
人陷入黑暗,便很容易流失对时间的判断,徐灵心以为自己思索了一刹,但其实已呆立了几分钟。洗手台后是一面屏风,绕过去才是卫生间,方才攀谈的几名男士解决了问题,走出屏风外时,徐灵心还站在原地。
徐灵心通过脚步声和语气词判断,里面大概有一位地位较高的人,他的脚步很沉稳,听到别人的高谈阔论,有时却只简单“嗯”一声,带着点高深莫测,让人感觉他在思索如何决策。
不知怎么,徐灵心不是很想和这样的人共处同一空间,他终于想起自己的手杖,不再恍神,弯腰去拿。
“所以依照我看,接下来三年我们的重心还是应该向海外发展——哎唷!”一名男子边说边走上前来,不慎一脚踢翻了徐灵心的手杖,徐灵心膝盖一弯,目不视物,失去平衡时心下慌张,险些滑倒。
2/8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