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青玄听的贺玄说完这句,睁大了眼睛,扶着墙,忍疼站了起来:“贺公子,你说的对,我根本就不该飞升,甚至不该活着,都怪我没用,我生性软弱,遇上白话真仙,既不能像太子殿下一样淡然地无视他,也没有勇气像你一样对抗他。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也害了我哥。”
他声音有些哑了,脸上还挂着泪,虽是笑着却比哭还难看。
“贺公子,不对,黑水沉舟,鬼王阁下,你为什么不让我死呢?是觉得死了太便宜我了吗?也是,就像你说的,我就算死一千次一万次也改变不了什么,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再给我换一次命呢?”
“你以为你还是神官吗?你这条半死不活的命我要来有什么用?行了,你别闹了,哭哭啼啼的,难看死了。”
师青玄用手抹了一把眼泪:“我很冷静,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你既不许我死,也不让我想我哥,我只能求你再给我换一次命,疯子也好,傻子也好,只要能让我忘了这一切,忘了,我就什么都不想了……”
他说完这些话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是支撑不住,跪在了地上。
贺玄走近他,道:“你就这么想忘了吗?”
师青玄拉住贺玄的衣摆,似乎是怕他走了,仰着头看他道:求你了,如果这辈子不够,下辈子,下下辈子,直到你认为够了为止,好不好?
贺玄将他拉起来,与他平视,半天挤出一个字:“好。”
师青玄闭上了双眼,做好了准备,感觉贺玄的手贴上了他的额头,却听见贺玄咬牙切齿的一句:“好什么好。”紧接着便睡意上涌,失去了意识。
贺玄接住了师青玄向前倒下的身体,双手环抱住怀中清瘦的身躯,颇为无奈地道:“我以前竟不知你如此能说会道,有死的勇气,却没有活的勇气吗?你什么时候能让人省心一点。”
本想带师青玄回自己的居所,但怕他醒来后又闹着要换命,贺玄想想就觉头疼。他扫视一周,发现这间小观里,竟然没有任何可以当铺盖的东西,只得跪坐于地让师青玄躺于自己腿上。
贺玄看着师青玄的睡颜,想起他还是明仪的时候,师青玄有各种大事小事总要来找他,他听过师青玄提过各种各样的请求,化女相、去半月关、找白话真仙……
师青玄为人慷慨,又有个‘财神’哥哥,一掷千金的时候干脆地仿佛完全不识人间疾苦。吃穿用度,无不上品。他曾想,这样生活在云巅之上的人,若是落到人间的烂泥里,会不会比死还痛苦。
可是自从他现出真实身份之后,师青玄就只在两件事上求过他,要么是关于他哥哥,要么就是在情事上,其他的要求他从未提过,若哪天自己真睡久了,把他忘在这里,恐怕他宁愿饿死都不会求自己。
或许他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坚强得多,也难怪他当时为了求兄长活命,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以烂命活下去。
贺玄轻声道:“你在这种地方倒是倔强得很,是惩罚自己还是惩罚我呢?”
当他杀死师无渡后,师青玄已经神志不清,如同失了魂。他当时完全可以给师青玄换一条烂命,然后放他到人间去自生自灭,这全家枉死之债或许可以算讨回了。
然而看着那人一心求死的模样,却又生出一种“不能就这样完了”的念头。
结果他自己却一再退让,既没动师青玄的命,还非要把人放在眼皮底下。他为复仇而来,却被仇人弄得不知所措。每每失控要以这种方式来结局,倒搞得自己像个禽兽……
难道真是做戏太久出不来了?
但是不这样,又该如何呢?坐下来谈一谈吗?他们永远回不去了。
贺玄轻抚着师青玄的头发苦笑道:“反正已经习惯有你在身边这么多年了,接下来的日子就这样互相折磨着过下去吧。”
他解开师青玄方才胡乱披上的衣服,左手揽着他,以右手幻出细细的水流,清洗干净他身上各处痕迹。然后将人轻放在铺开的白衣上,手掌开合变出一方薄毯,盖在了对方身上。
确定师青玄睡熟了,贺玄方站起身准备离开,无意间瞥见地上散落的宣纸。他俯身捡起,正是师青玄方才让他续的那篇道德经。手指依次划过纸上的几个“玄”字,师青玄的字体他太熟悉了,即使只见过一次,也不会忘记……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当年他醒来时,看到桌上的诗居然被人擅自续上了,会这样做的人除了师青玄还能有谁?字体娟秀灵动,如同其人。只是对当时的他来说,这句诗宛如一根针扎在心上。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扮作地师的贺玄黑着脸一把将纸攥在手里,然而那人的音容笑貌却挥之不去。
“我对明兄一见如故。”
“明兄陪我化个女相呗。”
“明兄是我最好的朋友。”
……
贺玄叹口气,道“你确实什么都不懂。”他松了手,将那张已经揉得皱皱巴巴的纸,小心翼翼地铺开,端详一番后,又将其折起,收了起来。
第七章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京高高在上,远离了人间的苦难。神官曾经也是人,但一朝飞升,凡人的命便成了蝼蚁,可以随意践踏。
贺玄其实并不喜欢仙京,但他却依然尽职尽责地扮演着“明仪”这个角色,以及“师青玄朋友”的这个身份,一切理所当然都是为了复仇。其实“师青玄的朋友”并不是他主动想去扮演的,因为师青玄一旦认定了你是他的朋友,便会主动与你亲近,他否认过无数次这个词,但对方只当耳旁风。
“明兄,你要去哪里,带上我可好?”师青玄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他要去人间,一早便守在地师殿门口等着他。
贺玄从未见过如此像师青玄一样喜欢去人间的神官,好不容易借了别人的命格飞升,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待在天上?非要到处多管闲事。
贺玄冷着脸道:“不好,你回去,别跟来。”
“为什么?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我法术也不差,不会拖你后腿的。”
“谁是你的朋友。”
贺玄看着眼前的人,思忖片刻,道“带你去可以,办完事情就马上回来,不得逗留。”
“好!”
“也不许化女相。”
“为什么?”
“不答应就别去。”
“好好好,服了你了,要求真多。”
话虽如此,贺玄对师青玄的保证并不太相信。果然,事情刚办完,师青玄就找了个借口溜了。他找到师青玄是在一片梨树林里,皎洁的梨花团团簇簇、层层叠叠地盛开,一阵清风吹过,带起片片花瓣如雪而下。
师青玄正坐在一棵梨树上,靠着一根树枝,端着一个黑色的小坛子悠闲地喝着酒。他穿着白衣,又落了一身花瓣,几乎与整树的花融为一体。
注意到来人,师青玄直起身,笑着喊:“明兄,你来啦,一起上来喝酒啊,我可是难得发现这么个好地方。”
“下来,我们该回去了。”贺玄面无表情地说。
“为什么?明明时间还早。要不明兄你先回去,我随后就来。”师青玄笑嘻嘻地道。
“你下不下来?不下来我可砍树了。”贺玄威胁到。
“不下,你要是敢摔了我,当心我哥找你算账。”
话音刚落,贺玄便抬手在空中劈了一掌,咔啦一声,师青玄靠着的那根树枝应声而断。
“明兄你还真砍啊——”师青玄在落下的同时喊道。
“……”
“为什么化女相?”贺玄看着怀中人问。
师青玄笑笑:“哈哈哈,为什么呢?大概是想体会一下被英雄救美的感觉吧!而且我想明兄总不至于会让姑娘摔地上吧?”
“谁说不会?”贺玄作势就要松手。
师青玄吓得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喊:“明兄,你懂不懂怜香惜玉啊!我现在可是女相!女相!”
贺玄被他勒得难受,而且第一次被女子的身体贴的如此近,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对着师青玄道:“松手,是你说过不化女相才带你来的”。
师青玄收回了手,老老实实地任由贺玄抱着,有点心虚地道:“因为女相比较好看,而且我们已经办完正事了,放松一下而已。”
两人离得很近,师青玄抬头便看见贺玄的棱角分明的脸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
“明兄,你说我们这样像不像一些话本小说里写的情节?”
“什么情节?”
“比如千金小姐离家出走,翻墙的时候不慎摔落,被路过的书生或者侠士接住,他们这样抱着旋转一圈,然后四目相对,一见钟情……”
他说得津津有味,女相本就较男相身量小了一圈,抱在臂弯里绰绰有余,身体的温度透过薄薄春衫传到指尖。酒香混着梨花的香气,馥郁芬芳,直入肺腑,贺玄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词——软玉温香。他不动声色地略微收紧了手臂,但面上依旧冷若冰霜,道:“我能接住你,是因为我是神官。”
“所以呢?”
“如果是一般人,按照你掉下来的这个高度,硬要去接,你知道会怎样?”
“会怎样?”
“若是习武之人还好,若是普通书生,轻则双臂骨折,重则双双殒命。”
师青玄一脸失望地道:“你就会泼我冷水。”
贺玄将他慢慢放下,道:“是你该少看些话本小说,变回来,我们该回去了。”
师青玄不情愿地变回了男相,两人并肩走着,他轻摇着酒坛,问贺玄:“明兄可知道这就酒什么名字吗?”
“不知。”
“我也是才知道,这酒叫做‘抛青春’,尝过之后也认为名副其实。百年未满不得死,且可勤买抛青春。”
贺玄不答。师青玄又转头问他:“明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做神官的话,你想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
“我曾经想做游侠,现在我觉得做个隐士也不错?”
“隐士?”
“没错,隐士。找一处山明水秀之地隐居,不问世事,住在一间茅屋里,每日摆弄琴棋书画,偶尔与友对饮,春赏花,夏赏雨,秋赏月,冬赏雪,这样想来其实比做神官还有趣……”
贺玄听他说的兴奋,却毫不留情地打断他:“钱呢?钱从何来?你不做神官就没有法力,你打算如何谋生?”
师青玄倒是被他问住了,他生于富贵之家,又是当成千金小姐养着,从未愁过吃穿,就算父母不在了,留下的钱也足够他们兄弟生活,何况他还有兄长照拂,一同修行,一同飞升,说不做神官也只是假设,贺玄说得这个问题他还真没仔细想过。
“除非祖辈留下的家业够你用一辈子,否则隐士的生活你也是过不下去的”,贺玄看着师青玄继续说道,“没有衣食,你何来心情风花雪月?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为官经商应当也不擅长,遇到土匪强盗,你没有法力还能否自保?若是太平盛世还好,如果遇上战乱,你能保证所居之处不被波及?”
师青玄不禁皱起眉头:“我只是假设,你一定非要这样吗?”
说罢,好像生气了,快步走向前方,将贺玄一人留在原地。
贺玄倒也无所谓,正打算自己一人回天庭,却见师青玄又转过身来,几步走到他面前,将手里的酒坛递给他,笑道:“我不与你计较,谁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呢?不过这酒是真的好,难得出来一次,你也尝尝吧。”
贺玄正想说我不是你的朋友,然而这一次竟迟疑了片刻,他看着手中的酒坛子,打开盖子,看着尚且湿润的坛口边缘,鬼使神差地端起来喝了一口。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啊?”师青玄笑着问。
贺玄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师青玄的笑脸伸出了手,然而就在他即将碰触到师青玄脸颊的前一刻,眼前人却化为碎片消失于空气之中,只留下一阵夹杂着花瓣的微风吹拂过他的指尖……
贺玄醒了,他习惯性地想去捞一下身边的人,才想起他把师青玄留在那间破观里了。刚刚那段是回忆还是梦境他已懒得去想,说了一句:“不见也好。”便再次闭上眼睛,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他自成绝以来第一次失眠了。
师青玄睁开双眼,最先看到的依然是熟悉的破旧天花板和墙壁,他勉强坐起身,揉了揉眉心,回想昨晚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对着贺玄说了那么多话,但他确实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想要了结这一切的。
看到身上盖着的毯子,他用手摸了摸,叹一口气:“结果还是什么都没变啊,反反复复,我们依然要这样耗下去吗?也是,就算你不杀我,我现在已经是个凡人了,一条贱命,还有几年好活呢?等我死的时候不知道能不能还清欠你的债?”
窗外雨声好像小了一些,但依旧未停。却听门外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师青玄穿上衣服准备去看看,谁知打开门看到的景象让他惊住了。
门外竟是一群人在打架,准确地说是四五个看上去像小混混一样的青年在追打一个瘦弱少年,而那个少年正是经常来这里的石头。石头脸上已经被打出了片片淤青,甚至流了鼻血,他努力地反抗着,但是双拳难敌四手,摔倒在地,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住了。
师青玄不知他们为何打架,但隐隐约约听得那几个人说什么“再不给钱就往死里打”之类的话。他生怕石头出什么事,还好这些人都在贺玄下的禁制之内,他还是可以帮帮,观里也没什么可用的,他抄起门边的一把扫帚便冲进了雨里。
那几个小混混看到不知从哪冲出来一个人挥舞着扫帚将他们推开,也均是愣神了一下,又看到这小道士一张脸半青半白,五官不正,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滑,不禁也吓了一跳,纷纷停手,议论道:“这谁?哪儿来的丑八怪?是人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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