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神仙都说洞庭湖水泡的茶甘冽,酿的酒醇香,偏生你家的水带着一股土渣子味儿。”
“这本是我要拿去喂鸡的,想着鸡鸟不分家,还以为你会喜欢。”
“你——”
旭凤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呸呸呸”几声算是把嘴巴里的土味儿都吐了出来,言归正传。
“润玉,我是个病人,你让我睡地下,是不是不太厚道。”
“哦,那今晚再给你垫床棉被,可够厚了?”
旭凤见软的行不通,干脆一拍桌板儿,佯怒道,“润玉,你且学学其他鱼精,都搁水里睡觉,哪像你这般非要睡床的。”
润玉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书,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火神殿下倒是提醒我了,不若你喜欢后山哪棵树尽管说,润玉便是条不会爬树的水鱼,也保证给您搭个不赖的鸟窝。”
这鱼仙软硬不吃,在旭凤眼里是个稀奇的存在,天帝天后对他的溺爱旁人看在眼里不敢置喙,哪个不是对他毕恭毕敬,便是有几个叛逆的,也早被他打得服服帖帖。润玉瞧着是个软柿子,无奈身上长满了刺,是个捏不得的,说他张狂,倒也不是,回嘴的话句句在理,加上他那副循规蹈矩的做派,任谁也下不去手欺负。
“各退一步,分我一半儿的床。”
“不行。”
“我是病人!”
“这是我家。”
也许院子里的鸡听得懂人话,反正屋里头吵得热闹,它们也足扯了嗓子“咕咕咕”乱叫,不晓得是在帮自个儿鱼主人还是那只不分家的同类凤凰。
第五章
还是璇玑宫。
以至于润玉不清楚这是在梦里,还是洞庭湖畔自在逍遥的两千来年才是一场他不愿醒的春秋大梦。
《大荒遗录》没合上,在案上摊开,是他反复翻看的最后一页,清茶隔夜,面上浮一层茶絮,映出润玉明眸如星,腌臜不堪。
他动身,玄铁锁链窸窣作响,一如当年。
这是他做的孽,即便他成为了天帝,即便他没被穷奇反噬,即便旭凤没有杀他,这都是他的孽,那些伤天害理的曾经,没有神仙敢再提起,久而久之也便忘了、淡了,独独只有他记得,不能忘也不敢忘。
白日里,他是金銮殿勤勉思政的天帝陛下,入夜,他是璇玑宫内的囚徒,无人问津,有多久了,久到连邝露都不再来,却也没那么久,因为他还清晰的记着天帝的脸,荼姚的脸,旭凤的锦觅的,质问着他为何大逆不道,诅咒着他孤独一生。
彩虹尽头的璇玑宫,一片墟土,天帝润玉活着,这里却是他的坟冢。
“润玉。”
“润玉,醒醒。”
润玉脸颊吃痛,悠悠睁开眼睛,旭凤的脸在他眼前放大,神情焦急还带着些遮掩不住的关切。润玉揉揉太阳穴,有些头痛,把旭凤推开些,伸手遮挡住从窗缝中溜进屋的寸缕刺眼阳光,宽袖滑落,露出光洁的小臂,阳光下璞玉似的白。
混沌未醒,润玉星眸半开半阖,氤氲着些溟濛水汽,旭凤单手撑头,侧身看他,竟一时挪不开眼睛,直到润玉回过神来一脚把这傻凤凰给踹下了床,摔得个四叉八仰。
“你你你你干什么你!”旭凤气急。
“上我的床你还有理了。”
润玉半躺着,眯着眼,一派闲适,仿佛自个儿什么也没做似的无辜。
“你倒是忘得干净。”
润玉不解,侧眼看他不发一言。
“昨儿晚上你在床上冻得直发抖,是本神屈尊纡贵给你当了一晚上的汤婆子,你抱着本神不愿撒手,还一口一个‘对不起’,只差哭出来了,这会儿还怨我上了你的床,你们鱼类果然都是冷血动物,活该让你冻死。”
“诶,润玉,你怕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跑这湖边儿来躲灾的吧。”
亏心事,他的确做过,还做过不少。
旭凤这一问,戳中他以为早就愈合的伤口,刺骨的疼。
“是负了哪家姑娘不成,既然对不起人家,还念念不忘的,没成想你还是个情种。来,同我说说,我们俩好歹也有过同床之谊了,堂堂火神给你保媒,谁敢嫌你仙阶低下家徒四壁。”
“喂,你走什么呀。”
润玉只觉他聒噪,不愿搭理,起床揣了簸箕喂鸡去了。
负了谁,他润玉上辈子负的,不正是这只凤凰么,弑其父,囚其母,夺其所爱,坏事做遍。他本应该赶旭凤走的,可从前璇玑宫太冷了,冷得他竟开始贪恋这点微不足道的热闹,甚至潜意识里眷恋着旭凤身上的温度,舍不得放手。
任由心底的欲望如野草滋蔓,迟早也是兵戎相见,万劫不复。
“润玉,别再贪心了。”
他告诫自己,一狠心,停住脚步猛的转回身,想和旭凤挑明,让他有多远走多远,追出来的旭凤没料到润玉会突然驻足,刹不住车,两人登时撞个满怀,簸箕被撞得不成形,粮食撒了一地,院子里的鸡撒丫子扑腾过来觅食,鸡飞狗跳莫不过如此。
“润玉!润……玉……”
红苓上岸之后,看到的就是这番光景。
隔着满眼鸡毛乱飞,那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鸡精”搂着小鱼仙,小鱼仙欲拒还迎,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没羞没臊。
当然一切都是假象。
小鲤鱼儿的眼珠子瞪得都快掉下来,润玉长得好看,洞庭湖里十条鲤鱼有八条都曾暗恋过他,红苓愣在原地,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
完蛋,全洞庭失恋。
第六章
“你难道没发现,这两天洞庭湖涨水了么?”
“水位足足高了一寸有余,都说是洞庭的水,鲤鱼的泪,润玉你这回可真成了罪魁祸首了。”
红苓托腮坐在堂屋那跛脚板凳上,小短腿够不着地,胡乱晃悠,她喋喋不休,似是在为这一池子的鲤鱼打抱不平。然而她心知肚明,润玉洁身自好,平日连水都不下,从未招惹过任何一条鲤鱼,无非这张脸长得委实好看了些,任谁见了都要春心荡漾一番。
说到长得好看,红苓的目光又飘到窗外去,那“鸡精”的长相可比润玉还俊俏些,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黛,凤眼深邃,真真是个妖孽,可说他生了副女相也不尽然,上神威严加身,眉目间与生俱来的英气透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唯独对着润玉,那人周身的气息才会柔和下来。
“还别说,你俩看起来就像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润玉饮一口茶,正巧听到红苓没头没脑的一句乱点鸳鸯谱,脸上难得有了些错愕的表情,一口水被她呛得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他擦了擦唇角的水渍,伸手去敲红苓的鱼脑壳,佯怒,“大字不识几个,对这些不着调的事儿倒比谁都上心,我和旭凤可都是男人。”
“男人又如何,咱们当精灵的,哪来神仙那么多的天理伦常。”
小丫头捂着脑门儿朝他吐吐舌头,还颇有气性的哼上一声,两腿一蹬跳下板凳,自顾自地捉鸡玩儿去了。
是时旭凤正在院子里炒着瓜子。
润玉前些年栽的向日葵近来总算结出了葵花籽,五六七八盘,他一直在愁不知如何处置,自打旭凤住了进来,这个难题迎刃而解。一口大铁锅,均匀饱满的葵花籽儿倒进去,添上沙砾装上满满一钵,旭凤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火神,火系术法修得是炉火纯青,让他将火力聚在双掌之间在锅内翻炒,炒出来的瓜子定然又香又脆。
门帘半开,润玉位置挑的好,抬眸看见旭凤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脸上挂着好整以暇的笑容,兴许连自己都没意识到。
旭凤这厢可是气得不轻,双手在瓜子和沙砾之间翻搅,撒气似的把这玩意儿当成沙包,不知道的还当他在练人间大名鼎鼎的铁砂掌。想他堂堂火神,居然沦落到给人徒手炒瓜子的地步,当真是凤落洞庭被鱼欺,要是让九重天那群爱好八卦的神仙知道了,岂不笑掉大牙。
且不说润玉,现在连洞庭湖的鲤鱼精都有胆子欺负到他头上了,早上去湖边儿打水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蹿出几条瞎了眼的鱼,跳出湖面一个劲儿地朝他吐口水,骂骂咧咧“死鸡精”“臭鸡精”,他摔了簸箕撸了袖子作势要把这几条不知好歹的抓回家烤给润玉吃,谁料洞庭湖的鲤鱼滑不溜秋跟泥鳅似的,更因着旭凤不能下水愈发猖狂。
落了水的凤凰还不如鸡呢。
旭凤越想越咬牙切齿,却仍旧没忘润玉对他的嘱咐——控制火候。
到了饭点儿,旭凤才端着一盆瓜子儿进了堂屋,一肚子的气没地方撒,正要发威,但看润玉,登时就没了脾气。润玉趴在桌子上,不知是何时睡着的,手里握着的书卷不曾松开,许又中了梦魇,眉头紧蹙。
旭凤把瓜子盘轻手轻脚搁到桌子上,伸手去拨润玉额间细碎的乱发,手指触感冰凉。润玉素来眠浅,身子本能警觉,一睁眼,对上旭凤的,目光触及,一池沉潭幽杳,一池碧波柔煦,卷不起惊涛拍案,倒泛起涟漪频频。
润玉心口一阵猝不及防的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神思骤然收回,捂着心头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旭凤手足无措,想上前去,看看迈出一步,犹疑半晌却又将脚收了回去,面色凝重。想必他自己也已经察觉到了,他待润玉总归是比待别的神仙要好上千万倍。是朋友么?认识不过数月,在神仙漫长十几万年的仙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是恩人,该报的恩早报了,该还的情一分也没吝啬,不但伤势痊愈,反倒还被润玉养胖了几斤。
那他为何还留在这里。
平日里不曾考量,如今细想起来,他确实再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他喜欢一切尽在掌控的快感,但心底萌芽的情感愈发不由他自主支配,这让旭凤莫名感到惶恐,是不被允许的。
更何况,他是天帝嫡子,父帝母神自幼对他纵容有加,然而天理伦常,不得不顾。
“你……”
“我……”
气氛愈发尴尬,他俩同时开口,对上的目光再次移开,旭凤让润玉先讲,润玉语调缓缓,只道,“旭凤,你该回去了。”
旭凤难得没有回绝,他是该回去了,接连几个月杳无音讯,只怕母神要急红了眼。
可他偏偏又舍不得,他没有兄弟,说实话在天宫过得并不怎么快活,穗禾时时黏着他,十句话不离表哥和婚约,令人生厌,他也没什么朋友,年纪轻轻便位列上神,九重天上下尊卑严谨,谁敢同他嬉笑打闹。
润玉不同。
他一睁眼就觉着润玉亲切,即便那厢是块顽固不化的坚冰,相处下来也觉得颇有意趣,抛去那些冗杂的天规条律,旭凤才第一回 体味到生活的乐趣。
但这是不对的。
“好。”
润玉听到一个“好”字,心里的石头落下,依旧觉得空落落的。旭凤无意闯入他安逸闲适的生活,点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这背离了润玉的初衷,旭凤迟早会爱上如今尚未出世的锦觅,爱得轰轰烈烈,爱得人尽皆知。
“润玉。”旭凤唤他。
润玉几不可闻“嗯”上一声,算是应他。
“最后再陪我去游一趟人间,可好。”
“……”
“好。”
第七章
王朝兴衰,历代更迭,放在神仙眼里不过白驹过隙转瞬须臾,一弹指便是一生一世,七苦历尽,写到人间的话本子里头,编上一出折子戏,荒唐爱恨生离死别,赚足了眼泪,可真待神识归位,遑论大悲大喜、大彻大悟、爱过的恨过的权当晋仙封神的垫脚砖石,水月镜花浮生一梦,做不得数。
大道无情,不过如此。
润玉此一世头回踏足滚滚十万红尘,旭凤嫌他粗布衣服不甚体面,大手一挥,裁上身月白流云锦缎,束以镶金玉冠,愈发衬得润玉温和隽雅、姿容不凡,再配一纸泥金绘的扇面,不知道的还当是哪位王亲贵胄微服私游。
“不成,太过招摇。”
旭凤摇摇头,只看了一眼就直呼不妥,润玉“蓬头垢面”的时候都招惹了一池子鲤鱼精嚷着要给他生小鲤鱼,这会子收拾干净了,不晓得要祸害多少人间的妙龄少女,大大的不成。
润玉可不知道凤凰肠子七弯八绕寻思了这么多事,见不得他磨蹭,索性自个儿施了仙法换了套衣服,他往日常穿的那身,许久没做这身打扮,无由竟还有些怀念。
“没成想你这乡野小妖竟还有这等品味,好看,素净。”
旭凤眼前一亮,润玉却受不住他这声奉承,广袖一震,先行一步,“火神殿下,请吧。”
“诶,你等等我呀。”
他们两人下界时,人间正值好时节。
这一朝是个太平盛世,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一无战事,二无灾荒,比旭凤上辈子跳下因果天机轮盘去当熠王那会儿好个百八十倍。润玉答应陪旭凤再游人间一日,事发突然,两个大老爷们儿从不曾研究过这等风花雪月之事,千头万绪连往哪儿去都不知道,然而既来之则安之,往热闹的地方钻总是没错的。
旭凤带润玉去听书,讲那前朝安王如何步步钻营,逼宫谋位,弑父杀兄,登顶帝王之巅,集权在手却注定与孤独为伴。润玉耳朵里听的是别人的故事,想的却是自己,若他上辈子寿终正寝,保不齐昔年做的那些荒唐事也会被有心翻出来编排成一出好戏说予后人听,只是再没人关心戏中人的委屈无奈,故事,全凭输赢成败定了是非黑白。
润玉感同身受,轻叹一口气,转眼看到那傻凤凰睡得正香,这么吵闹的环境还能睡得着,润玉打心底里佩服。
旭凤一直睡到天黑散场,可谓是神清气爽,他伸着懒腰同润玉一道走出茶楼,对人间的说书先生失望透了顶。
“讲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也就糊弄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凡人和小妖,你要爱听,本殿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英勇事迹可以给你说个三天三夜不重样,想当年……”
“没兴趣。”
润玉张口就截了旭凤的话,当了一辈子的兄弟,他怎不知旭凤原来是个话痨。旭凤打量着那个先他一步钻进人群的清矍背影,笑出一脸傻气,快步追过去,嚷嚷,“你不爱听,那我同你讲讲我父帝年轻时那些风流韵事,这可是天界最不为人知的秘辛,一般人我都不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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