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神什么时候准你在池子里养鱼了?”
润玉看得出旭凤明目张胆的装腔作势,压根儿就懒得同他周旋:“有清池而无鱼,火神未免过于暴殄天物,几条锦鲤不成敬意,权当殿下替润玉疗伤的谢礼,待润玉回返洞庭,也算不枉到栖梧宫一游。”
“你要回去?”旭凤脸上的笑意登时烟消云散,双手掰过润玉的肩膀。
“仰仗殿下送来的补药,润玉业已大好了,不光如此,修为还精进不少,区区散仙能有如此际遇,承蒙殿下仁德。”润玉一席话不像是随口乱说,好似已经思虑良久,故意疏离。
此来天宫的日子过于安逸,润玉当了好几万年的天帝,居安思危不忘时刻自省,这一世虽与世无争地度过万载时日,但他的身份,他的血脉,始终是一个巨大的隐患,而点醒他的契机,正是昨夜旭凤熟悉的体温。
是他太放纵自己了。
“多留一阵好不好,母神寿诞将至,介时众仙都会亲赴九重天给天后祝寿,反正都要再上来一遭,你又何苦多此一举。”旭凤语气放缓,高高在上的火神几乎带了些恳求的语气。
那便更留不得了。
旭凤自幼黏他,像个小尾巴一样日日跟在他的身后,年纪稍长些,他先旭凤一步懂了什么叫上下尊卑,什么叫嫡庶有别,曾几何时掏心掏肺的兄弟情谊蓦地就淡了,小凤凰不死心,仍旧时常过来寻自己的兄长,却每每被璇玑宫拒之门外,他看着弟弟离开的背影,愈是想亲近,愈是告诫自己要忍耐,对自己好,也对旭凤好。
“旭凤,锦觅……”
他刚想说什么,燎原君匆匆进来通禀:“殿下,紫方云宫那边前来通传……”
“你告诉母神,本神现在有要务处理,分身不暇,过几日自会去请安。”旭凤不耐烦。
燎原君被截了话,满脸的尴尬,踌躇好一阵才接着说:“是……是请洞庭君。”
这下连润玉都有些惊讶,随即苦笑,他倒是忘了,荼姚的手段,便是不择手段,他以为在栖梧宫至少能躲到神不知鬼不觉地打道回府,终归还是晚了一天。幸而如今他再不是那个寄人篱下任人宰割的夜神,囚禁荼姚的罪名他供认不讳,却从未后悔,再来一次,他也不惧。
“不行,你不能去,要回洞庭府是吧,我让燎原君送你一程。”旭凤深知母神的脾气,从前有多少仙子因为多看他一眼差点惨遭了穗禾的毒手,他不过问,不代表不知晓,说来凉薄,无非火神殿下从没将那些个女仙放到过心尖尖上,但这次不同,来者不善,润玉区区一介下界水君,还不被天后吃得死死的。
“来不及了。”
润玉按下他的手,拍了拍,作势要抽身离开,旭凤施个仙法更上一件常服,一把拉回润玉的手:“那我陪你一道。”
六十六重白玉阶上便是紫方云宫,天后居处,自然气势恢宏、仙气缥缈,阖宫摆件精巧奢华,无一不彰显着座上女子的身份高贵,穗禾立侍在玉座旁,手上执了把孔雀羽扇给天后娘娘纳凉。
旭凤半路被天帝支走,应是荼姚故意为之,润玉只身踏入这玉宇琼楼,白衣翩翩,傲骨凛然,循着规律给荼姚作揖问安,不卑躬屈膝,不奴颜谄媚。
“洞庭君,真是闻名不如一见。”荼姚装模作样地摆弄着手上的戒指,并未正眼瞧他,“本座四千年前已经放过你一回,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不知好歹勾引我儿旭凤,究竟是何居心?”
天后雷霆震怒,润玉长身而立,岿自不动:“小仙位卑言轻,不敢污了天族门楣,娘娘不妨亲自问问火神殿下,为何每次受伤都倒在小仙门前。”
“放肆!”荼姚掌拍扶手,“难道还是火神倒贴你不成?”
“小仙污蔑火神,娘娘是何种心情,推己及人,一口一个勾引,未免有失偏颇。”润玉不卑不亢,“火神殿下上有与水神长女的一纸婚约,下有穗禾公主这位青梅竹马,要说情之一字,同润玉不过患难之交,救命之谊。”
旭凤终于从九霄云殿抽身,匆匆赶到紫方云宫,仙侍正要进去通传,旭凤却恍然听到最后两个词,抬手制止。
“润玉,四千年前你也是这派说辞,你说此生此世都不会承旭凤的情,我信了你,可你做了什么,住在栖梧宫与表哥朝夕相处,如今被问责倒全然把自己撇得干净,怎么什么好都让你占了。”穗禾插话进来。
荼姚扬手示意她噤声:“旭凤迟早会是未来的天帝,作为母神,我不允许他的人生有任何污点,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不曾对旭凤动过丝毫真心?”
“虽有真心,无关情爱。”
他眼底无波,像九嶷山沉寂了万年的深潭,当年穗禾便是被他这样的目光说服,心里带着侥幸却也觉得他未免过于凉薄。温润如玉的洞庭君待谁都好,将那颗真心分了千万份,不偏不倚,不多不少,他待旭凤好,待锦觅好,即便待天后和穗禾也不见得有多少怨怼。
这话旭凤听来刺耳,尤为锥心。
旭凤对润玉,与所有人间话本子里叙写的故事如出一辙,一见钟情,说不上为什么,平白无故的想去亲近,丹朱告诉他,他这是动了凡心,对一条鱼。
可鱼的心是冷的,血是冷的,纵使他是天上天下极稀有的火凤,凉水兜头一浇,没能将他捂热,自己反倒成了落汤鸡,简直可笑。
他总觉得润玉的心是空的,却又像住了一个人,住了谁,无端的让他嫉妒。
“听你这话,倒像是已有心爱之人?”荼姚问。
“润玉爱过。”
所以不会重蹈覆辙。
旭凤门也没进,转身离去,六十六阶白玉寒凉,竟也比不上他心里头彻骨的冷。
润玉,你若要回洞庭,我再不拦你。
第十四章
“小鱼仙倌呢,我刚听飞絮说你俩不是一道出的门吗?”锦觅从月下仙人那儿打道回府,跨进栖梧宫的大门,正巧遇到从紫方云宫折返的旭凤,她见旭凤神情怏怏愁眉苦脸,路过她身边儿视若无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润玉不在,让她愈发感觉有些奇怪。
旭凤驻足回身,他看向锦觅,却更像越过锦觅从她身后栖梧宫的门庭一眼望穿到紫方云宫的雕梁画柱,锦觅顺着凤凰的目光看去,明明空无一物。
“他是洞庭君,合该要回洞庭府的。”也不知道说给锦觅,还是说给自己。
锦觅这段时日天天往姻缘府跑,没少帮丹朱整理红线团,偶尔缘机仙子过来串门,捎上新编的命格簿子,他们做神仙的,墨笔轻轻一点便定了十万凡尘茫茫爱恨,她日日透过观尘镜看,早先无非图个新鲜,后来愈发迷茫,她问丹朱爱为何物恨为何物,丹朱不及开始他的长篇姻缘论,缘机却抢了话:“爱恨二字云云,莫不过求不得、舍不得。”
如今,她把这话原原本本地说予旭凤。
紫方云宫听墙角来的那三言两语混着旭凤一肚子愤懑洇进面前一壶酒里,一杯接一杯灌进腹中,仅剩的一丝清明也熏成了混沌,锦觅且听且看,旁观者清,将旭凤所言来来回回琢磨了好多遍,问:“凤凰你和小鱼仙倌从前就认识?”
“在花界,是我第一回 见他。”风中隐隐送来沉郁芬芳,旭凤想起,那棵树下埋着润玉昨日新酿的桂花酒。
“不对呀,”锦觅仔细回忆一遍,“若穗禾所言真如你方才告诉我的,那四千年前她就该认识小鱼仙倌了,不是么?”
“穗禾……?”旭凤早被润玉句句冷情的言语乱了神志,穗禾与母神所言他依稀记得,没过心,自然也不曾深究,经锦觅这一提醒,他茅塞顿开,回想四千年前种种,他受命领兵去忘川平叛,大胜魔君,回程途中身负重伤,随后……
随后的记忆便只剩伤愈回朝,一度的空白像极了那个他反复做醒来每每又忘记的梦,他的手握紧酒杯,却像什么也握不住,头痛欲裂,强烈的疼痛却并不足让他清醒。
“我好像忘了什么……润玉,我明明觉得你熟悉,可我就是想不起来,润玉……”
旭凤的手攒成拳头,好似要把自己头砸个窟窿,锦觅不忍见,连忙去拽:“小鱼仙倌是我见过最好的神仙,他对天后所言或许不假,但凤凰,你从未正经说过一句喜欢,缘何又要求他以同等的心思来回报你呢。”
“我以为他七窍玲珑的心思,不会不明白。”旭凤被锦觅一席话说得怔愣,手悬在半空,不知如何安放。
“他是鱼,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锦觅话糙理不糙,“现已入夜,他还没回栖梧宫,你难道一点都不担心?”
“想必他已经回洞庭去了。”旭凤余光瞥到一池红鲤,不愿放手,到底还要舍他自由。
“以小鱼仙倌的性格,他既然早上已经同你说过要走,如今又怎会不告而别,你口口声声的喜欢,难道就是留他一个人在紫方云宫生死未谱么?”
旭凤手上的酒杯应声化作齑粉,锦觅以为是自己话说得太重触了这位上神的霉头,往后撤一步,瑟缩着脖子,仍旧强颜顶着一股不服输的气势。
“紫方云宫……”旭凤脚下踉跄,架势就要横冲直撞往紫方云宫去讨人,还没出院子,迎面撞到一人身上,若隐若现的龙涎香气安抚着他所有暴躁心绪,锦觅生怕旭凤出什么乱子,跟上来撞见这一幕,朝来人笑笑,悄悄地出了院子。
“怎么喝成这样。”
润玉扶他一把,他却得寸进尺,顺势将润玉圈到怀中:“我以为……你回洞庭了,对不起,我不该把你一个人丢在紫方云宫……”说着,他又推开润玉,把人在自个儿眼前转了个圈,“母神,母神有没有为难你?”
润玉一头雾水,只答:“回来时偶遇水神,仙上邀我过府一叙,凡尘古有烂柯人观棋之典故,不过与仙上手谈一局,天地竟已换了颜色,故而才回得晚了些。”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旭凤慌乱的神情这才显出些喜色来。他正想问紫方云宫内所谈之事,但一转念,以润玉的性子,只怕到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倒不如从穗禾那方下手。
晚风簌簌,合着旭凤那声“我喜欢你”吹进润玉的耳朵,雷霆之前八方不动的洞庭君难得慌乱得像条离水的鱼,来不及挣脱旭凤的怀抱,被他圈得更紧,“你在紫方云宫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润玉,患难之交,救命之谊,放到人间都是要以身相许的,我心中方寸之地,正好容得下一个你。”
“别说了……”润玉手足无措,即便身份未曾言明,他已然将旭凤当做自己最心爱的弟弟,可不该是这样,不能是这样,漫长仙途,他应当与锦觅执手相伴,万岁无忧,他心上的位置无端占了一个润玉,可不正是鸠占鹊巢,再道这骨血相连的亲生兄弟,天地人伦,顾是不顾,“你醉了。”
润玉强行挣开,旭凤却又强势地一把扣住他的肩膀:“我知道,润玉我知道你现在容不下我,我可以等,我们当神仙的,身无长物,唯独有千年万年的时间可以挥霍。”
“旭凤,”润玉心思冗杂,他本以为一切按部就班水到渠成,谁料不知哪一步行差踏错,导致如今这个局面,竟比上一世还要糟糕百倍,早知他不救旭凤多好,早知他不去花界多好,早知他不上天穹多好……重生一回,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可仍旧要输在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太上忘情,化天地,见众生,润玉此生悟道,得情忘情,寂焉不动情,便不为之所困,无异于顽石一块,天命所归,火神殿下自另有良配。“
他压抑着心口处一阵盖过一阵的痛楚,警醒自己,栖梧宫,不,天界再不能久留,只要他回到本来的生活轨迹,一切都还可以挽回,大不了……大不了再等一个四千年。
“我不逼你,润玉,不奢求你有同等的回应,但我也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即便你真是顽石,我也要用琉璃净火烧出花来。”
“不……不可理喻。”润玉气道。
“我心意已决。”旭凤眼神清明,之前种种,不过酒不醉人。
“旭凤,我不会爱你。”
“我知道。”
“那你为何还执意如此?”
“求不得,更舍不得。”
第十五章
润玉这晚硬是没让旭凤进门,不光如此,还动用灵力在寝殿门口落了七八层结界,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这栖梧宫的主人。
夜已深,润玉在塌上辗转难眠,夙夜难寐,旭凤那句“我喜欢你”在他耳边声声环绕,挥之不去,他闭紧双眼晃了晃脑袋,希望一睁眼,所有发生过的荒唐事情都会变成一场春秋大梦,可天不遂人愿,他再睁开眼睛,依旧是栖梧宫,阖宫都随了那个主子,无处不是暖烘烘的空气,不热不冷恰到好处,璇玑宫和洞庭府压根儿没法儿比。
自欺欺人的法子行不通,素来沉稳持重的洞庭君有生之年第一回 当了逃兵。
旭凤同他一样没能阖眼,晨起正好看见那人匆匆离开的背影,看到便看到,他并不追上去,好整以暇,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说来也是,润玉虽是个低阶散仙,到底还是仙籍在册的洞庭水君,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火神殿下屈尊往洞庭府走一遭哪是什么难事。
“润玉,那只鸡精在岸上转了三日了。”红苓一手抓着江米糕砸吧砸吧嘴吃得开心,一手给润玉磨墨。
“随他去,”润玉正执笔批复公文,头也没抬,随后接着说,“话说回来,他是天帝之子,堂堂火神,你当着他面儿再唤声鸡精,只怕不出半刻就成了人家桌上的烤鱼。”
此去天界,洞庭上下堆积了不少事务待他处理,无非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破事,冗杂非常却比他当天帝那会儿的政务轻松得多。
“所以他是过来抓你去做烤鱼的?”小鲤鱼杏目圆瞪,颇有几分八卦的意趣,“你怎么惹到他了,以前住草棚的时候你让他往东,他从来都不敢往西的,这会子鸡犬升天便想着要来向你讨个公道了么?”
“磨墨。”润玉重声提醒,红苓好容易停下来的手有一遭没一遭地又开始在砚台里打圈儿,他才道,“我同火神,从来不存在什么以前,往后你也别再口不择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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