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
天帝生性风流荒唐,负了先花神,再负了他母亲簌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谁爱听谁听,润玉一个字也不想再知晓,他加快脚步,依旧被旭凤轻易扯住了袖子,一拉一拽,踉跄几步靠着旭凤才站住了脚。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旭凤把润玉拉近些,生怕有不长眼的凡人冲撞了这羸弱的小鱼仙。
“走这么急作甚,若是丢了本神可不会寻你。”
“犯不着你来寻,我识得回洞庭的路。”
“可我识不得。”
旭凤字字说得真切,润玉刻意避开他的目光。
“殿下是凤凰,洞庭湖边可没有梧桐。”
拒绝意味之明显,旭凤怎会听不出来,终归还是他太冲动了些,润玉为人清傲,几个月相处下来,从不见他把什么事什么人放在心上,哪是条锦鲤,明明是千年万年都开不了花的铁树,自作多情,也该有个限度。
“前面有灯会,去看看吧。”
润玉恰到好处地把话题岔开,将自个儿的袖子从旭凤手中抽出,邀他一同赏灯,旭凤不语,算是默认,两人沿着灯火如昼的街面往河边走去,一路无言。
“两位公子,放个河灯吧。”
卖灯的小姑娘把一盏嫣红的凤凰花灯递到润玉跟前,旭凤伸手付了钱。
“再给我来一盏鲤鱼灯。”
小姑娘噔噔蹬灵巧地穿过人群,没一会儿还真给旭凤捧了个鲤鱼灯过来。
“这灯比你都寒碜,真丑。”旭凤嫌弃。
“月老庙的居士说,在河灯里写上心上人的名字,河灯顺水漂流,如若真叫对方捡到,便是天定的姻缘呢。”
“月老是我叔父,可没听他说过还有这一茬。”
旭凤小声质疑,也只有润玉听得到,人界的民间习俗,万般说辞无非只图个好彩头,哪有神仙跟凡人较真儿的。
“能叫两位公子相中的姑娘不知是修了多大的福气呢,小女子祝愿两位公子心想事成、姻缘美满。”
旭凤出手阔绰,小姑娘应景多说两句吉祥话,随即又钻进人群卖灯去了。润玉捧着那盏凤凰灯站在路中间,旭凤早已经先他一步去了河边。思来想去,他不知河灯上该写谁的名字,若是上辈子,他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写上锦觅二字,可他不爱了,甚至时隔多年重提这个名字,他的内心已经毫无波澜。
思前想后,润玉把那盏凤凰灯放到水中,谁的名字也没写。
旭凤放完了灯过来寻他。
“你写的谁的名字?”
“佛曰,不可说。你呢,可有心仪的女仙了?”
旭凤刚想开口,却绕过润玉看到了人群中的燎原君,定是母神派来寻他的,润玉自然也发现了。
旭凤走时,贴着润玉的耳廓,悄声道,“佛曰,不可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错身时,他拍拍润玉的肩膀全是告别,和燎原君一起消失在喧闹的街市之中,再寻不到踪影。
这是润玉回到洞庭的第七日,没了旭凤,日子照常的过,与先前的两千来年并无什么区别,只是那门上的披风,炒得香脆的瓜子,还有喂得肥美的鸡,无一不在昭示旭凤曾经的存在。
是日,润玉在洞庭湖边捡到一盏河灯,鲤鱼形状,寒碜得很,上边清清楚楚写着一个人的名字——润玉。
第八章
“说出来只怕你们都不信,我方才去紫方云宫送茶点的时候,竟听到火神殿下同天后娘娘吵起来了。”
“你可没听错?当真是火神?”
“他们母子关系一向好得很,但凡火神殿下所求天后没有不依,火神殿下也少有忤逆,母慈子孝的今天唱的是哪一出?”
“谁知道呢,我听着像是火神要从下界提个精灵上栖梧宫伺候,天后不允,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可火神一口咬定非那小鱼仙不可,还说要取消和水神长女的婚约,顶撞了天后娘娘,这会儿指不定还在栖梧宫禁足呢。”
丹朱最爱听八卦,路过此地听到几个小仙娥窸窸窣窣,没忍住好奇的心,轻手轻脚地凑了上去,一听果然大喜。他家凤娃那榆木脑袋,打小被天后吃得死死,除却穗禾,旁的女仙看他一眼只怕都要被剜掉眼珠子,这次战胜回朝途中无意负伤,竟还有此等艳遇,凤凰开窍,简直是因祸得福。
“你们可知那传说中的鱼姑娘住在哪处?”
小仙娥们聊的正欢,竟没发觉插话的是这只八卦的老狐狸,答道:“可不是姑娘,照火神的意思,是位顶好看的小公子呢。”
“公……公子???”
“月下仙人!”
小仙娥们这才醒过神来,挤眉弄眼地暗叫倒霉,匆匆朝丹朱福身告辞,一眨眼就没影了。
“凤娃,你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都怪我这个做叔父的没有教好你,也怪荼姚,要是早些年多让你认识几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叫你尝过温香软玉的滋味,你便不会误入歧途了呜呜呜。”
栖梧宫内,老狐狸半分面子不要,在自家侄子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顺带还扯过旭凤的袖子擦了擦脸,旭凤嫌弃地扯回袖子,埋头继续处理天界军务。
“叔父你说什么呢,什么误入歧途?”
丹朱不解,伸手在旭凤眼前挥了挥,以为这傻凤凰害相思疾害得魔怔了,“虽然你叔父我不掌仙家姻缘,但牵了这么些年的红线,断不会当那打鸳鸯的大棒,你且同叔父说说那小鱼仙到底哪里好,短短几月就让你这小雏鸟念念不忘。”
“小鱼仙?谁啊?”
旭凤搁下笔抬头,一脸不解地看着丹朱,精明的老狐狸一眼就瞧出自家侄子眼底的迷茫不像是装的,这这这……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缘机从前给他看的那些话本子里头可不是这么写的,都到了能让旭凤顶撞荼姚的程度,怎么也该爱得个天崩地裂死去活来吧,可那傻侄子一脸没事儿人的模样,还是那副没开窍的尊容。
“就就就……就你今早为了他顶撞了天后的小鱼仙呀。”丹朱不敢大肆声张,生怕是凤凰面子薄才在自己面前矢口否认。
“今早?我今天一步也没踏出过栖梧宫,叔父你打哪儿听来的八卦,没头没脑的。”
丹朱眼尖,瞅到桌旁一盘被吃掉大半的云片糕,指尖不着意凝了仙力,一探大惊失色,竟是浮梦丹的碎末!好个荼姚,对自己儿子竟也下得去这般狠手,说到杀伐果决,这婆娘竟比自己那天帝二哥都来的痛快,果然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
左右忘了也是幸事,旭凤与那尚未出世的水神长女还系着一纸婚约,不光如此,荼姚还日日筹谋要把穗禾塞进栖梧宫给旭凤当个侧妃,如今凤娃若真被一个男鱼精扰了心神,以他的性子,天上地下可要乱做一通了。
“那……那定是外头几个小仙娥编故事诓我呢,叔父胡言乱语,凤娃你别放心上。”
“既然如此,那叔父自便吧,燎原君,随本神去校场。”
另一头,润玉难得在院子里搁了一把躺椅,午后日阳正暖,煮上一壶茶,择了书卷在躺椅上闲阅,倦了便把书扣在脸上小憩片刻蹉跎时光,这样的生活,他上辈子想也不敢想。都说做神仙好,能观悟万法自然,澈静明通,又灵力超绝,执掌一方事务,位高权重。可润玉还是觉得当精灵更自在,他曾经爱过的,并非是身为水神之女的锦觅仙上,反倒是最初的那颗葡萄,是她身上那般自己求而不得的自由。
润玉正想着,洞庭湖却来了客人,亦是他的旧识——穗禾。
扣在润玉脸上的书卷被突如其来的灵力拂落,不待落地,润玉眯着眼一手抓住,未起身,声音慵懒带着三分不悦,“不请自来,扰人清梦,九重天的仙上当真一个赛一个的无理。”
“对待尔等低阶精灵,何须客气,天后娘娘命我来取两样东西,你还敢忤逆不成。”穗禾趾高气昂。
润玉衣袖一挥,鸣金牌便从堂屋里飞了出来,稳稳落到穗禾手上,穗禾嘴角一弯,“至于第二样……”
疾风卷过,穗禾周身杀意暴涨,执扇攻来,片羽凝光,幻做利刃穿林打叶之势不绝,润玉这才睁了眼睛,拈指聚水,广袖飞震平白化出一道水障,鸟羽沾水,纷纷坠落在地,他双手翻覆,凝水成冰,根根飞羽反倒成了他的武器,起势直往穗禾面门扑打,穗禾旋身躲避,仙力震荡,冰锥应声而碎,零落一地。
“你这锦鲤如何会有这般强大的灵力,快说,你到底是何方妖孽,蓄意接近我表哥是有什么阴谋?”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鸟族尽悉天下诸事,然则泱泱万里水域,稀奇事物何止一桩,仙上有此一问,未免过于孤陋寡闻。”润玉负手而立,一番打斗之后周身竟滴水未沾,“润玉从不曾承过火神之情,日后更不会,仙上无需大动肝火,比起收拾润玉,还是先想想如何取消火神与水神之女的婚约更为妥当。”
润玉直言不讳,穗禾对旭凤一往情深早是六界皆知,可偏偏天帝许了水神这则恩典,便是日后能嫁进栖梧宫也只能做妾,鸟族血统高贵,穗禾即便心悦旭凤,又怎会忍心伏低做小。
润玉看出她的动摇,掌心幻出一尾死绝了的红鲤递给穗禾,“这样可好与天后娘娘交差了?”
穗禾一心念着旭凤,但观这小鱼仙的做派当真是对表哥无意,遂也放松了敌意,反正旭凤如今被姨母喂了浮梦丹,流连洞庭数月间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他们俩一个天上一个水里,想必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便也懒得再脏了自己的手,接过那尾鲤鱼,回天上复命去了。
穗禾走了,润玉却依旧站在原处,“水神殿下既然来了,缘何又不现身呢。”
洛霖这才显露出真身,一席水绿的袍子衬得他风雅非常,“早就听说洞庭湖有位润玉公子龙资凤骨,闻名不如一见。”
穗禾虽为鸟族首领,到底是飞禽,对它们水族之事知之甚少,可洛霖不同,他受教于玄灵斗姆元君坐下,是司水之神,真龙之身虽早被润玉自己落了伽蓝印,终归瞒不过水神的眼睛。
“你究竟从何处来?”洛霖问。
“太湖,笠泽。”
龙鱼族之事洛霖略有耳闻,只是昔年天后并没寻到天帝遗落在外的私生子,即便她知晓簌离与天帝的苟且之事,空口无凭,难以服众,又有水神庇佑,太湖众生这一世才算安泰无虞,这是润玉一开始就筹谋好的,太湖与洞庭数十万生灵,再不可因他一人受过了。
“天后多疑,今日之事未了,只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洛霖道,“洞庭三万生灵,数你灵力最盛,洞庭君一职空虚数年,不知你意下如何。”
洞庭君是个闲职,但安居水下,无疑可以躲开荼姚的耳目,上一世他的母亲也是如此这般避世隐居,韬光养晦了许多年,水神任命麾下的小仙,是天帝早就允诺过的职权,只需登记造册,倒不用特地上天面见天帝,也省去诸多麻烦,润玉不愿再渡仙途,只是他以往代洞庭生灵遭受三万雷霆业火,这一世,能护得他们周全,也好。
“润玉,却之不恭。”
第九章
四千载转瞬,是夜,栖梧宫。
凤凰涅槃正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天后有命,燎原君率领一众天兵把守在栖梧宫外,半分不敢懈怠,不多时,只见一只火凤自宫内腾空而起,凤鸣啸唳,锐响长鸣,烈焰炽火冲霄,破空裂尘。
“成功了!”
栖梧宫一众仙侍见此情景不约而同都松了一口气,可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不待旭凤折返,一枚冰箭裹挟极寒的水系灵力直奔旭凤而去,燎原君倒吸一口冷气,遁影作势去拦,可那冰箭破风穿云势不可挡,燎原君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凤凰涅槃将成未成之时,灵力最为虚弱,毫无半分反抗之力,被冰箭击中,直直坠落天穹。
“殿下!”
燎原君惊呼,忙命天兵封锁栖梧宫四周,严令势必要把谋害火神的乱臣贼子捉拿归案,自己则急匆匆赶往九霄云殿上秉天帝天后。
润玉藏在栖梧宫外不远处的角落,将一切尽收眼底,他手掌摊开,掌心安静地躺着一枚由九嶷泉水凝结而成的冰箭,他稍运灵力,冰箭便在他掌心化作齑粉,死无对证。
如今簌离安居太湖,彦佑自然不可能再在旭凤涅槃时搞什么幺蛾子,为了能让旭凤顺理成章与锦觅相识,润玉无奈只能出此下策,亲自动手,上辈子他亏欠二人的,这一遭推波助澜,只当全了半世兄弟情义。
“旭凤,我一无所有,如今连锦觅也不同你争了,我曾说过,有朝一日我润玉再不会接受你们施舍的怜悯,你们想要的,我来给。”
话音落下,润玉的身影消散在九重天盈盈晚雾中,来往的天兵查探到此处微弱的灵力,赶到时却只见空空如也,风过留声,雁过留痕,可把天宫翻了个遍也没找到有可能谋害火神殿下的凶手。
润玉信步走回洞庭湖畔,难得身心愉悦,还没入水,远远看见红苓那小鲤鱼儿在岸上焦急地来回踱步,好像在等他。
“出了何事?”
润玉一出声,红苓连忙扑过来,拽着润玉的袖子就要往水里扎,“刚刚刚刚才,一个好大好大的火球不由分说地就往咱们洞庭砸下来了,好多没成精的鱼儿都被炸飞上了岸,差点给你房顶戳个窟窿,还在冒烟儿呢。你刚才去哪儿了,可把我们都吓死了呜呜呜,润玉,是不是最近出了什么喜欢吃鱼的凶兽呀,我们……我们是不是要当饲料了呜呜呜,我还没活够呢润玉。”
“好好好,你别急,我去看看。”
火球?难不成是天后?润玉如是想,但近万年相安无事,天后怎会突然发难。
润玉催动法诀,岸上那些将死的鱼儿忽而被尽数转移回湖中,到底捡回一条鱼命,他一个瞬身转移到洞庭府门前,果真如红苓所言,门口被砸了个大坑,还冒着烟,他衣袖轻拂,白烟散尽,才观得那厮的庐山真面目。
“旭凤!”
这一幕和四千年前简直如出一辙。
怎么回事,按道理旭凤不应该落在花界的么,为何一头栽进洞庭湖里了,还不偏不倚又落在他门口。润玉回想起四千年前那一遭,往事历历在目,如今日一般,皆在他的盘算之外,他自恃重生而来,所有的事情尽在掌握,但却不知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洪流一如既往向前,在哪个岔口换了方向不得而知,此后一切发展便再不是他以一人之力便可转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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