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她转身离开的样子让陆江燃几乎就要相信她已经毫不留恋了,“你若无心我便休,何苦自取其辱?”
“盈盈!”
陆江燃刚要拔腿去追她,手机突然响了。他看了看屏幕上闪烁的视频请求,又看了看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白色身影,最终停下脚步叹了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江燃!吃饭了吗?”程汶显然是刚下戏,连脸上的妆都没来得及卸干净,就躲在化妆间里跟他视频。
“吃过了,你呢?今天累吗?”陆江燃将手机拿远了一点,看着镜头里微笑的英俊青年,嘴角也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还好啦,今天收工早,等会儿就回宾馆再吃晚饭,放心吧——你这是在哪儿呢?黑漆抹乌的。遛狗吗?”
“是在窦老师家楼下。今天去看望了老师,和我师妹一起。”
“窦老师身体还好吗?”
“还行吧。”陆江燃一面答话,一面下意识地蹲下身,将被庄盈盈随意丢弃在地的柳枝捡了起来,顺手放在了旁边的花坛上。
“那是什么?”眼尖的程汶发现了在镜头中一晃而过的诡异树枝。
“哦,柳条,是庄盈盈给我的——额,算是礼物吧。”
“礼物?什么意思?现在流行送这种纯天然的礼物吗?”
陆江燃苦笑一声,下意识地脱口漫吟道:“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就是这个意思。”
“随聚随分?这是一首诗吗?”
“《红楼梦》里,薛宝钗吟咏柳絮的诗歌。”谈到这个,文学系优秀青年教师陆江燃瞬间上线,寥寥数语就将这句诗里里外外解释得通透,“说的是柳絮看似无根无情、随意飘飞,实则咬定青山、心思缠绵。庄盈盈多愁善感得很,她下学期要去首尔念书,离开故乡,所以难免有些怨言。”
程汶默默地听完,挠了挠因为上了过多发胶而显得有些僵硬的头发,斟酌着开口道:“哥,我看这个庄宝钗,酸文假醋地说这首莫名其妙的诗,怕不是想要追求你吧!”
陆江燃失笑。这个小男友平日里老是念叨着自己没文化、不解风情,可是关键时刻倒是敏锐得很,恐怕十个中文系学生也比不上他。
再说这个“庄宝钗”的称呼,虽说怎么听怎么别扭,却和自己亲妹妹管庄盈盈叫“庄黛玉”异曲同工。程汶看不惯她酸文假醋;陆灵犀看不惯她娇柔软弱,这俩活宝在一致对外这一点上倒是天生一对。
“啊!男朋友太帅真的好苦恼啊!”程汶瞧见他的表情,故作苦恼地叹着气,“我一点也不想再在剧组里呆着了!真想立刻飞回来,让庄宝钗没法抢走你。”
“她怎么可能抢走我呢?”陆江燃软下声音安慰,“还记得松尾芭蕉吗?”
——就是那个写“秋日黄昏,此路无行人”的日本文豪吧,程汶点了点头。
“没有眼里无法看见的花朵,更无心中不愿思慕的明月。芭蕉说的。”
“明月……吗?”这个自称对读书一窍不通的年轻人对于俳句却似乎有超乎寻常的领悟能力,脸上一瞬间就展开了温柔的笑容,“我也爱你。”
“乖。你安心拍戏,等我空了就去看你,好吗?”
“真的?”
“真的。”
第四十八章 家属探班
进入六月底,重庆的天气实在太热,热得人只稍微动一动就汗流浃背、几乎要虚脱。
好在整个剧组的专业人员不论台前幕后都相当敬业,从不喊苦喊累,程汶自然也得咬着牙坚持下来。助理小张更是尽心尽力,一下戏就拼命给他扇扇子、灌凉水。
濮云这人入戏越深就越神神叨叨,不拍戏的时候喜欢穿着汗背心坐在场外抽烟,苦着张脸酝酿情绪,硬把自己整成了怀才不遇的穷画家秦风。
姚琼玉是一贯的大姐风范,回保姆车上休息时会邀请程汶一起,程汶自然不好意思麻烦她,若非热的实在受不了,一般都找借口婉拒。她的粉丝也热情周到,组织过好几次探班。每逢这时候,程汶就带着小张在应援场地周围逛来逛去蹭东西吃,居然也碰到好些粉丝红着脸来求合影。有的女孩子能认出他上过某时尚周刊的内页、走过某品牌时装的秀,回去拿着合影往微博上一发,程汶的微博粉丝数竟然不知不觉地过万了。倒是把他自己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擦擦眼睛又仔细看了好几回。
姚琼玉瞧不得他这小家子气的样儿,嘿嘿一笑,说你偷偷把你濮云哥抽烟时候云山雾绕的样子一拍,发到自己微博上,粉丝立刻蹭蹭往上涨。濮云吐了口烟,不客气地回怼,不如和你姚姐传个绯闻,直接就能上天。
程汶笑笑,也不理会他们的揶揄。他已经习惯了每天上妆、对台词、走位、拍摄的剧组生活。
回到宾馆休息时通常已经是半夜,他不顾自己腰酸背痛,趴在沙发上还要跟陆江燃视频半个多小时。他刚刚与心爱的陆老师确定关系,正是黏人得紧的时候,加上每天拍戏都有新的见识,恨不得絮絮叨叨说上一车的话,才被陆江燃连哄带骗地忽悠上床睡觉。
陆江燃这边,S大的学期已经临学期末了。
那件事之后,庄盈盈借口准备论文,找了个室友接替助教的工作,索性不和陆江燃碰面;也不怎么去窦老师家里探望。陆江燃知道这个小师妹多愁善感、脸皮又薄,自己那番不解风情的拒绝怕是真真切切地伤了她的心。可是期末事务繁杂,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好不容易将系里给他安排的考试周监考和阅卷工作通通安排妥当,他决定给自己提前放假,去重庆探探程汶的班。
程汶心里高兴,一早就把小张的电话号码给了他,嘱咐他提早联系、机场落地就打电话叫人。小张问起是否需要提前订房间,程汶犹豫了一下说不用,陆老师跟我住就行。
真正上飞机那天,陆江燃没跟程汶提前透露,只是把航班号编辑了个信息发给小张。
这可把小张急坏了——这一天晚上好死不死拍的是阿珠和Vincent的偷。情戏,拍摄现场从中午就开始放出公告,下午四点清场预备上这场戏,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拍完。
五点从机场接到陆江燃,他连忙把早就想好的说辞一股脑倒了出来:“汶哥交代了,今晚可能要上夜戏。怕陆老师等太久。不如我陪您在市里转转,吃顿火锅再到那边去?”
陆江燃摇头:“我不太能吃辣,火锅还是算了。”
“那……我带您去一家养生菜馆,可好吃了,不上火。”小张抢着帮陆江燃提行李,脑子转得飞快,“不过车程有点久,您在车上先歇歇吧,到了我叫您。”
“行。”陆江燃沉默了一阵,接着开口道,“小张,我在学校待久了,不懂你们这行的规矩,就直说了——我知道他们拍戏不方便别人参观,也不需要去到剧组看拍摄。我只是跟程汶见个面,在宾馆或其他什么地方都行。”
小张如蒙大赦,两人去养生菜馆饱餐一顿,便来到宾馆,把程汶房间的另一张房卡交给了他。也亏得这小伙子办事细致,想想两个大男人挤一个房间到底不方便,又另外在剧组包的楼层上给他订了一间房间,看他刷开房门这才回去组里。
这边的戏从六点钟天渐渐暗下去时候就正式排上了。姚琼玉的妆化得稍微浓了一些,苍白的两颊上有病态的潮红痕迹。她的头发散了下来,带出点自然的妩媚;服装也从一开始半旧的汗衫变成比较有女人味的碎花连衣裙,胸口已经解开了两个扣子。
姚琼玉揉着散乱的头发,深深眨了眨眼,混沌的眼神里渐渐透露出欲。望。活脱脱就像那个沉迷于柴米油盐的麻木妇人阿珠,在情。欲的催化下身体和眼神都绽放出热艳的花朵。
柏同舟走远一点,整体考量了一下姚琼玉的状态,示意她把胸口的两个扣子系回去:“等一会儿急切一点,摸索的过程中把衣服撕开——服装老师?服装老师,把扣子剪松一点——汶子,你过来。”
“欸,导演。”挨上激。情戏这事儿程汶是头一回,尤其是对方还是姚琼玉这样的大明星,自然是紧张得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见他尴尬,姚琼玉噗嗤一笑,反过来安慰他:“别怕。一回生两回熟,只要把自己当成禽兽就行了。”她这话说得暧昧却不粗俗,周围为数不多的几个工作人员都大笑起来。
柏同舟却很严肃地说:“别听你姚姐的,Vincent不是禽兽。对阿珠的感情是他混乱浮躁的生活当中的唯一一点出口。你懂我意思吗?虽然彼此了解不多,但比起肉。欲,更像是相依为命的亲情。你可以自己给角色设计设计,就像是——恋母情结这种。”
程汶点了点头。
依恋。虔诚。占有欲。
他懂这种感觉,是迷途时抱紧双肩的一点温暖,是从高空中坠落时候脚尖触及的一点实处。
他想起了陆江燃。
一场戏拍了四五个小时,两人都是满头大汗。等把需要调光的特写镜头全部补拍完毕,已经是午夜时分。
姚琼玉接过助理递过来的皮筋,一面扎着头发,一面笑说:“我说看着汶子的时候,越来越像家里那几只猫儿子了,简直要把我的母性情怀都给激发出来。还是柏导会调教人啊。”说完还郑重地跟程汶道歉,说不是把他比成猫,实在是演得太好了。
程汶用毛巾擦着脸上和身上的汗水,红着脸受了夸奖,期期艾艾地开口跟导演讨一天的假。
其实明天的进度里本来就没有他的戏,只不过这个谦逊的年轻人自从进组以来就没有离开过,即使没戏时候也津津有味地抱着电风扇看姚琼玉和濮云对戏,过过眼瘾、找找感觉。
柏同舟喜欢他好学,听他要请假,免不了问一句“上哪儿去?”
他抿着唇笑答一句:“家属探班。”
导演这才点头,仔细核对了拍摄进度,让他后天中午再来报到。
第四十九章 此心安处
回宾馆的车上,程汶颇有几分“近乡情怯”的感觉,想到心心念念了一个多月的陆江燃竟然就这么来到了他的身边,感觉像是做梦似的。一会儿理理发型、一会儿整整衣摆,不像是刚下了戏回去休息,倒像是全副武装准备去上班。
推开房间大门的时候他特意放轻了动作,怕惊扰了陆江燃。谁知房间里一片漆黑,陆江燃不在。他打开灯,发现确实找不到人,急忙喊隔壁的小张。小张跑来探头张望了一番,嘀咕说明明陆老师拿了房卡的,或许是等不及了,去自己房间睡了吧。
陆江燃自己房间的房卡自然不会给小张,程汶气得在心里直骂这小伙子莫不是个榆木脑袋,表面却只能挥挥手让他赶紧去休息。
自己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终究还是不忍心打扰陆江燃,没有直接去他房间敲门,只是发了个微信“陆老师,睡了吗?”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音。
程汶看了看手机,凌晨一点半。
他“呼”地一声拉开房间的窗帘,窗外是意料之中的一片漆黑。透过玻璃那侧的漆黑,他可以看到自己此刻的样子,急躁、懊恼、颓然,带着点儿委屈,就像任何一个初沐爱河的毛头小伙子。
他是真吃不准陆江燃什么意思——睡着的人自然不会回他信息,可眼下人到底是已经睡下,还是生了他的气、不欲搭理他的意思,他一点主意也没有。在外面,程汶向来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可面对陆江燃,他猜不透、也不敢猜。
幸好,门在这个时候发出“滴滴”两声,被人刷开了。
陆江燃刚刚进门,就被屋内的年轻人迎面抱了个满怀。他吃不住程汶的重量,脚下倒退了一小步,正巧抵在刚关上的门板上。
程汶黏着他,用下巴抵住他的额头,将鼻子埋在他的发顶,闻湿漉漉的头发间洗发水的香气,喃喃地撒着娇:“江燃。”
“怎么了?”陆江燃拍了拍他的背,“我等了一会儿,看你还在忙,就回楼下房间洗了个澡。”
“我想你。”
程汶的吻密密麻麻地落下来,从额头到鼻梁,直到找到他的唇,像是把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深深揉到自己的骨血之中一样。
陆江燃轻笑,伸手捧住他的后脑,把手指插进他的发间,仰起脸来回吻他。
两个人磕磕绊绊亲了半晌,陆江燃的后背被坚硬的门板硌得生疼。他轻轻哼了一声,程汶立刻察觉到了,双手搂着他的腰,一边急切地吻着,一边把他往床边带。
倒在床上的时候是程汶在下,陆江燃趴在他的胸口,感受着年轻人有力的心跳声透过薄韧的胸肌传到耳膜,放大着混合自己的心跳,渐渐让人意乱情迷。他的耳朵不知什么时候红了,在灯光下泛着几近透明的色泽。
程汶忙了一天,还没来得及洗澡,本来想强撑着去冲个凉,可是陆江燃身上传来的清新的沐浴露香气和潮湿滑腻的肌肤让他把持不住,不管不顾地把手伸进衣服的下摆:“哥,我等会儿再洗澡,行吗?”
陆江燃没有反对,而是用力勾住了程汶的脖子。两个人翻了个身,程汶舍不得压着他,双臂撑在他肩膀两侧,俯下身来接着腻歪,在他颈窝里呼着热气,弄得他怪痒痒的。
次日一早,陆江燃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人还在沉睡。
看着对方裸露的肩背皮肤上多了一些青红的痕迹,毫不顾忌地昭示着昨晚的情。事有多么激烈。陆江燃脸皮再厚也有些不好意思。
他轻轻翻了个身,从对方的怀里将自己扒拉出来。
许是连日高强度的工作让他有些疲惫,程汶睡得很沉,丝毫没有被他的动作惊扰。
他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腰际,又俯身替程汶盖上薄被,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到浴室。
洗漱完毕,陆江燃给自己泡了杯咖啡,推门到了阳台上。
房间临着江,推开窗就能看到平阔的江面。仰望半空,红日高悬;俯视水面,泛黄的江水滔滔而逝,往来的船只看似缓慢地行进着。
古人登高远望,望见烟波淼淼、想到客路迢迢,焉能不起故园之思?面对亘古不变的江山日月与千年长存的沧桑岁月,连李白这样的豪客都会说出“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般让人感伤的句子,人类对于自我之渺小、人生之短暂的清醒认知,或许都是从登高临远这一刻开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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