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汶睡得迷迷糊糊,恍惚中一会儿梦见自己在片场试戏,一会儿梦见和陆江燃在家打扫卫生,辗转反侧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被江风轻抚着面颊的温度唤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左右张望一下,瞧见阳台上的背影,心里才定下来。
程汶披了件睡袍,赤着脚走到阳台上,从后面揽住陆江燃的腰:“江燃,你看什么呢?”
“昨天小张指给我看了,那里是朝天门。”陆江燃侧了侧身,用手指点着两江汇流的方向,“汉水南入嘉陵道——长江,嘉陵江。”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程汶把下巴搁在他的头顶上,惬意地随着他的目光望去,难得拽了一回文,“唔,进组那一天,我第一次推窗看到江水的时候,就想到这一句。”
“日日思君不见君?”陆江燃勾起嘴角无声地一笑,“那现在呢?”
“现在看到你,当然满足了。可以有动力继续待下去了。”
“此心安处是吾乡?”
“啊?”程汶自嘲地挠挠头发,“看来我的文学修养还要提高……那什么,哥,你可别嫌我啊。”
陆江燃笑着转过脸去,轻轻仰头啄他的下颚。程汶收紧手臂搂住他,两人在晨光中交换了一个甜腻的吻。
在自助餐厅吃早饭时候,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见到两人,都含笑打招呼,可见得程汶在剧组人缘很好。那些姑娘小伙子张口闭口就喊他“汶哥”“程老师”,他都很礼貌地一一应了。
陆江燃在边上看着,又是新鲜又是自豪,莫名觉得仿佛是自己的学生终于有了出息一般,趁人少的地方不露痕迹地揉了揉他的肩膀:“可以啊你。”
程汶咧开嘴笑了,神情仍然像个大孩子一般天真单纯,充满了阳光的温暖气息。
第五十章 放手
早饭后,两人出门沿着江边散了个步,随后打车去坐过江索道。
如今的长江索道早已废弃了当年运载通勤的用途,只供游客过江。只是这里毕竟成了全国知名的景点,光排队就要排上一两个小时。好在两个人刚刚小别一阵,有数不清的话要说,也不觉得烦闷。
其实,剧组前几天刚在索道上拍了一场戏。
他饰演的Vincent被男主角秦风邀请去参加绘画展,背着色彩夸张的双肩包,和秦风一道往城市最为繁华和高雅的中心移动;对面的索道车厢里,从缝纫厂下班的琼玉面色忧郁地看着他们,身不由己地回归最为污秽与压抑的庸常生活中去。
目光交错,转瞬即逝。
排队的过程中,程汶忍不住低声把这段戏描述给陆江燃听。
对方听完长长叹了一口气,像是为了排遣胸中突然涌起的怅惘的感情。
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衬着那因怅惘而显得分外清淡松弛的面部轮廓,简直像是一只疲倦的、被雨淋湿的蝶。
程汶“诶呀”一声,突然想起了什么:“江燃,你那个庄宝钗,怎么样了?”
“什么庄宝钗,人家叫庄盈盈。”陆江燃一时有些错愕,明白过来以后含笑拍了拍他的脑袋,“还能怎么样?我这个小师妹本来就是最要脸面的人,如今又整日里忙着出国的事儿,早把这件事儿翻篇了。总不至于像你,嗲个没完了还。”
“我怎么了?她对我的男朋友单相思,我还不能问问了?”
“你也知道只是单相思,就别瞎吃醋啦。你想想,等以后你成了大明星,不知道会有多少粉丝小女孩花痴你呢。”
程汶嘻嘻一笑,不依不饶地问道:“那到时候哥你会吃醋吗?”
陆江燃没有说话,只是敷衍地笑了声算作回答,将脸别开了。
自己惹恼的人还要自己哄回来,程汶索性不要脸了,搂着陆江燃的肩膀,凑近他的耳边轻声耳语:“反正呢,我这个戏真奇怪啊——越拍越寂寞,越拍越想你。”
陆江燃心知程汶这两个月恐怕受了不少孤独和委屈,正是撒娇的时候。况且自己确实站得有些累了,便没有制止他搂上自己肩膀的双手,放松了身体享受耳鬓厮磨的亲昵。
反正他们又不像是姚琼玉和濮云这种大明星,走到哪里都担心被人认出来。普普通通的两个人,想说什么、做什么,根本不用担心旁人异样的目光。
队伍慢慢往前挪着,热辣辣的太阳照得人有点晕眩。程汶恍惚间听到陆江燃的声音飘来:“容嘉树又和我碰过一次面,他说……想让我同意把灵犀交给他照顾。”
“是吗?看来这个容六少爷还是挺有诚意的。”他看对方神情放松,于是试探性地问道,“容家实力强大,能给灵犀优渥的生活;容六是小儿子,又是独自一人在S城做生意,不需要负多少家族责任。加上他性格沉稳,人也很有教养,咱们不考虑一下吗?”
“我不喜欢他。”陆江燃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父亲是因公殉职的。他最后一次出警是为了处理一个极为简单的家庭暴力事件。可是,那个打人的男人是当地歌舞厅的老板……表面上服从处理,私底下纠集了一帮打手,在他回警局的路上动手……再后来,我妈妈接到警局的通知,说他被小流氓打伤,死在了医院里。”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神情仍然是萧索寂然,语气仍是平淡如水,看似并没有大起大落,却让程汶的心不自觉漏跳了半拍:“对,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事的。”陆江燃抬高手臂,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你说得对,你不知道。父亲去世时候灵犀还小,也不记得,一直记得的只有我而已。所以一开始,我不同意灵犀做警察,但她还是做了;为了保护她,我只能寄希望于她不要接近鱼龙混杂的娱乐行业。可是……”
他忽然紧紧地闭上了嘴,没有再往下说。
“我懂。如果我有一个妹妹,我也会这么做的。”
我也会一直护着她、爱着她,在她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地方为她遮挡风雨。宁愿自己遍体鳞伤,也不愿让那单纯可爱的女孩受到任何一点点的伤害。
如果,我有一个妹妹。
程汶忽然想起了自己中学时候曾经失去过的那个“妹妹”,那个甚至没有机会能够降临在这个人世的小小的胚胎。
如果她能降生、长大,那她会是长得什么样子呢?会和灵犀一样美丽、聪明吗?
如果我有一个妹妹,我甚至会建造起一座华丽城堡,哪怕她身处其中只能做一个寂寞无聊的公主;我会阻挡一切试图带走她的勇士,哪怕自己变成面目可憎的恶龙……
“可是……”陆江燃如同叹息一般地低低重复着这两个字,“可是。”
“可是,灵犀现在已经长大了。”程汶抱住他的肩膀,柔声凑在他耳畔替他把话补完,“她足够聪明、有魅力,也足够强大,可以保护自己了。再说,有我们陪着她呢。”
“是吗?”把脑袋踏踏实实地靠在小男友结实有力的胸膛上,陆江燃忽然觉得说不出的安心。
“我保证。江燃,听我的。放手让她去吧。”
当年父母去世后,他一个人撑起了一个家;后来入校求学,恩师窦吟中年迈、师妹庄盈盈柔弱,整个师门也靠他一个人支撑;更何况后来学成回校做了老师,自然也成为了全系学生仰望和依靠的对象。
这一年来,确切地说,是自从有了程汶以来,他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卸下了不少。
对于这种变化,一开始陆江燃是很恐惧的。习惯于独来独往的他,难免害怕自己会因为对方的强大和体贴而渐渐甘于成为一个脆弱、胆小、只会躲在他人身后的人;可是后来他渐渐习惯,因为他明白,信任和依赖也需要一种勇气。
“嗯……”他眯着眼睛,把这个纠结的话题从自己脑海中暂时抹去。转头问,“什么时候能拍完呢,你这个戏?”
“快了,还有小半个月吧。”
“那真的很快了。你好好努力,我和富贵在家等你回来。”
新人演员纠结了一会儿,有些不好意思地脱口道:“其实,最后还有一场重头戏,就是结尾那场高潮戏。那场戏,说实话我到现在都很没有把握,甚至——甚至不敢想象……”
陆江燃没有说话,耐心地听他说下去。可程汶没有说下去,反而问:“江燃,等会儿你想看看我们的剧本吗?”
——实话实说,陆江燃并不想提前看到剧本,即使撇开他本人挑剔的文学评论者的眼光,单只说他想看的是程汶如何演绎这个人物、这段历程,就远甚于阅读这段白纸黑字的曲折故事。
不过,此刻程汶的眼神就如同小土狗富贵一样,清亮单纯中充满了期待,让人觉得不答应他的请求就是全世界不近人情的蠢事。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第五十一章 变故
坐完索道之后,两人在路上闲逛了一会儿,找了一家口味不那么重的餐馆解决午饭。
午休过后,陆江燃花一下午时间舒舒服服地窝在宾馆房间的沙发里把厚厚的剧本给看完了。程汶陪着他把尚未拍摄的分场又过了一遍,后来索性在一旁自言自语地背起了台词。
看完最后一行台词,窗外的天色正好也暗了下来。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缱绻的暮色给了这座热辣的山城笼上了不一样的面纱。
陆江燃把剧本合了起来,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每个人都是寂寞的。”
程汶指着最后一场戏:“你说,最后一场戏如果从Vincent的视角里看出去,万物都是黑白且无声的,只有倒在地上的阿珠的尸体是彩色的……会不会更加有感觉一点。”
他所描绘的这个场景,确实更有张力。
流泪的秦风、冲进来的警察、飘飞的窗帘,观众熟悉的整座屋子变成了陌生的黑白世界。
“我觉得很好。”
说完这句话,陆江燃盯着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色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道:“甚至这个彩色的尸体都嫌太讨巧了一点……不如不要坐实这个爱情,让一切都陷入孤独和虚空。”
这个看似平淡却蕴含深意的主意让程汶也陷入了沉思。
甚至连两人慢悠悠吃完客房服务送来的晚餐之后,陆江燃进入浴室去冲凉的时候,他也还在动脑筋想着这一幕戏到底应该如何来演。
电视里在放着一些家长里短的剧集,程汶全副心思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虽然眼睛盯着屏幕上的人看,却只能看到他们沉默地蠕动着嘴唇。
周围一片寂静。
冷不防陆江燃随手放在茶几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将他的思绪一瞬间拉了回来。
他从沙发上直起腰来,伸长手臂拿起手机,只见闪烁的屏幕上面显示来电号码是“庄盈盈”。于是没好气地扯着嗓门嚎了一声“电话”。
陆江燃正在冲凉,浴室里水声很大,只听见对方随意答应了一句什么,人却迟迟没有出来。
程汶只能默默地看着电话铃响了很久,直到整首歌唱完才不甘寂寞地挂断。
刚挂断之后,却又很快打了过来。
这下,他觉得手中震动的手机像是个烫手的山芋似地,一骨碌爬起来扑到浴室前面砰砰地敲着门:“哥,你快点!估计是找你有重要的事情。”
“谁啊?”
“庄宝钗!”
洗手间里的水声停止了,陆江燃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那你帮我接吧。”
“不好吧!毕竟是你宝贝师妹么。”最后几个字咬得特别重,听起来像在和不知道什么人置着气。
陆江燃刚刚跨出浴缸,闻言不禁失笑,拉过浴巾草草擦了擦身子后,顺手把浴巾围在腰上,就穿上拖鞋走出来了。
不理睬程汶夸张的口哨和视线,他接起电话走到窗边。
程汶的视线盯着他线条优美的背脊,上面来不及擦干的水珠一颗一颗地慢慢顺着身体的曲线滑落到陆江燃白皙性感的腰窝里,这样美丽的景象让他有点口干舌燥。
可是,他也立刻注意到了对方低沉的语声、严肃的表情、和微微颤抖的手。
当陆江燃终于挂断电话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是一片纠结而沉重的神情。
程汶心头一跳,顺手从衣架上拿了一件浴袍披在对方背上:“怎么,有事?”
“窦老师住院了。”陆江燃深深叹了一口气,将浴袍穿好,“心脏不稳定,医生说不太乐观。”
“怎么会这样?”程汶拉着他的手,将人摁在沙发上踏踏实实坐好,“前几天你跟我视频的时候不是说窦老师身体越来越好吗?”
“就是因为他前两天觉得身体好点,就撑着去了学校,给研究生上了小课,晚饭时候又约了盈盈,想问她关于毕业论文的事情……结果盈盈跟他说,她已经决定放弃学业,回老家去考公务员。窦老师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一着急,就……诶,又进医院了。”
“庄宝钗——不是,庄盈盈她不是下学期要去首尔吗?怎么忽然想放弃学业?”程汶说着说着,自己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哦!因为你拒绝了她?”
陆江燃抿了抿下唇,黯然垂下了眼帘。
世界上的很多事情若说没有直接的联系,却是有因才有果;若说是因果相连,却又往往偶然多于必然、可能多于一定。
因果本身从不误人,而人却常常为因果所累。
年初日本会议的舟车劳顿,让窦吟中年迈的身体变得虚弱。春暖花开之际,本是恢复的最好时机,可自己视为关门弟子的爱徒决定离开学术界这个骤然的打击又让老人一病不起。
“江燃……”程汶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劝他。毕竟窦吟中是带他入行、如师如父的恩人,而庄盈盈是他求学道路上不可或缺的同路伙伴。这两个人如今一个病倒、一个退出,对陆江燃来说打击不可谓不大。
当然,人各有志的道理谁都懂,加上经历了安琪和萌萌的事情,程汶更加不会贸然提议他去劝庄盈盈回心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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