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雀牵着匹马立在门槛边,皱着眉,一副不耐烦的模样。等了半晌,才见殷衣从后院缓步行来。他这样望着殷衣,才乍然发现自己已有许久未去找他,殷衣竟也沉得住气,一次也没出房门,见面的机会便这么白白断送了许多。
殷衣裹着一袭长得曳地的素色狐裘,一张苍白的脸陷入衣缘边上柔软的细毛中,满面的病气被掩去大半,只剩了眉间遮不住的温和。他站定到殷雀身边,却只垂了头,并不抬眼看他,哑声道:“先前说过的……还算数吗?”
殷雀听得他说话,心里已软得一塌糊涂,面上却还端着,冷冷淡淡地答道:“兄长所说何事?”
殷衣似乎低低叹了声,模模糊糊听不分明:“给你……取字……”
殷雀一愣,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殷衣直接打断道:“罢了,想必你是不肯用的。”又抬起头望向殷雀,缓缓道:“只是我已取了……你……”他不说了,低头闭一闭眼,才继续道,“‘沉寒’如何?‘影沉寒水’……愿你有‘无留影之心’。”(*注1)
殷雀心里止不住地泛酸,半晌才漠然道:“……心领了。”
殷衣毫不意外似地轻轻应了一声,半阖了眼,开口道:“此行……万望珍重。”
殷雀看了他一会,突然一把扔了缰绳,抬手将殷衣按在门板上,扳过他的下巴倾身吻过去。
唇舌相依,亲昵无间,心却是冷寂的。
殷衣也不挣扎,静静地闭了眼,任他发疯。将分离时,唇上一痛,伸手一抹,果然又见了血。他深吸一口气,缓下眼前晕眩,便感到殷雀附在他耳边,亲密姿态,声音却又冷又硬:“殷衣……我有时真恨不得没有你这个哥哥……!”
殷衣一怔,胸腔深处传来破碎般的疼痛,鬓角立刻被冷汗浸湿了,几乎是靠着殷雀抵着他肩的手劲才没有摔在地上。熬过一阵耳鸣,居然还有力气露出一个笑,颊边绽开两个浅浅的梨涡,吐息一般轻声细语:“那可惜了,你没机会如愿以偿。”
殷雀盯了他一会儿,突然松了手,退后两步:“……我倒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心肺。”
殷衣勉强靠在门板上,闭眼不答。
撕心裂肺过了……哪里还有心肺。
管家来催,才终于打破两人的僵持。殷衣好容易有力气站直,仍是温和模样,简直带了几分逆来顺受。他喊了殷雀一声“阿弟”,低低重复了一遍:“千万珍重。”
殷雀第一次被他这么喊,竟感到一丝荒唐而隐秘的欣悦,一霎晃神,片刻便收住了。他居高临下地望过去,心里恶意并痛苦夹杂,声音里仍是化不开的寒意:“山长水远,最好再不相见。”
殷衣不堪重负似地打了个寒颤,藏在袖中的手止不住地抖,面上却半点不显。
他先前对殷雀说:“山高水远,你也该去见识一下大好河山。”现下便得了殷雀的这一句话作答……可不是求仁得仁么?
于是也只能弯了眼,露出个明明白白的笑来:“那愿你……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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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沉影之心。”——《五灯会元》
第十四章
靠西边有座莲华寺,在城里有些名气,说是有求必应,心诚则灵。常年香火旺盛,很是热闹。
这日十五,照理当是一月最热闹的几天之一,然而从晨光熹微到日头高照,居然都没几人来拜佛,实在是副稀奇万分的光景了。
寺门口栽了棵高大的榕树,娇气得不行,风一吹就要没完没了地掉叶子。只苦了扫地小僧,日日被落叶困扰,不得闲暇。
那小僧正是年少光景,最不缺好奇心,此刻正抓心挠肺地想出寺去看看。
没人来寺里,自然是因为城里出了什么其他事。小僧在心里暗自猜测道,莫不是哪家的大小姐出城,引得城中轰动?
他不自觉地往寺门边上靠,想趁着住持没发现,悄悄溜出去瞧瞧热闹。谁想到好不容易离门槛只差几步,小僧却迎面同一人相撞了。
被撞了个正着的是位年轻的公子,长得比小僧高出不少,只是似乎瘦弱太过,连退了两三步才站稳。吓得小僧忙扔了扫帚搀住这位公子,慌慌张张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施主你没事吧?”
那公子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很轻地叹了一声,“无事。”他低声道,“小师傅冒冒失失的,要自己小心些才是。”
小僧一愣,不由抬头看了这位公子一眼。
公子有一副好皮囊,长发乌黑,肤色白皙,一双桃花眼潋滟地映着天光,眼尾透着一点隐约的红。只是脸上没什么表情,寡淡无情,比他旁边站着的出家人还像出家人。
公子看小僧呆住不动,很轻地挣开了还被他搀着的一只手,虚虚地在他手上一按,道:“小师傅忙去吧,我还有一事要求佛祖保佑。”
那小僧愣头愣脑的跟在公子身边,锲而不舍地发问,“公子所求何事?”
公子淡淡答道:“家中幼弟近日出门远游,来为他求个平安顺遂。”
小僧便驻足,双手合十道:“愿公子心想事成。”
公子一愣,终于弯着眼笑了一笑。那日分明阳光正好,小僧却恍惚觉得这时像是雨过初霁,四周都因这一笑明朗起来。
他说:“多谢小师傅。”
这公子便是难得出府的殷衣。
他早晨起来送走了殷雀,回房枯坐半日,也不知该做什么。思来想去仍是忧心殷雀,便干脆起身来了这莲华寺,想要为他求平安。
管家被他派了去跟着殷雀,殷衣也懒得唤下人服侍自己,匆匆披了狐裘,便从后门出了殷府。
此刻跪在佛像前,殷衣才大梦初醒似地又觉出一点绝望。
殷雀已离开他了。也许此生都没机会再见一面了。
然而他直至现在,才敢在心底对自己承认——
他爱殷雀。
他的的确确对自己的弟弟怀着不对的感情,甚至前几年还拖着他与自己……
殷衣猝然闭上眼,分外清醒地意识到:“是我连累了他。”万分酸楚,难诉诸于口,只能在心里默默道:“他又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不过是我先前不清醒,却偏要他陪我一起历这噩梦。”
只是……只是,他竟在殷雀被他伤透了心,离他而去后,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
江南的夏日午后,窗外桂花初开,他与殷雀厮混半日、相互依偎,现在回想起来,大抵那便是最后的温存了。
殷衣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睁眼去看那慈眉善目的佛。他从前不信鬼神之说,总觉得是无稽之谈;往年的庙会也是只顾玩乐,从来不会去求神拜佛。
他心道:“只是我也没有别的什么能给他了……”
——也只能替他求一求,若真能替他求得一个平安顺遂,便是心满意足了。
他无声地又念一次,我只求他平安顺遂。
一时间,心中不甘绝望皆重归沉静。
住持教训过前院偷懒的小僧,见天边晚霞西挂,又看一眼仍跪着的殷衣,慢吞吞地踱进佛堂,提醒道:“施主,天色已晚……”
殷衣跪了一下午,小腿已麻得失了知觉。他怔怔地出着神,听见声响才回了魂,颇艰难地站起身,起来时自然站不稳,踉跄一下,差点又跌在地上。
旁边住持连忙扶他一把,“施主小心。”
殷衣挨过一阵耳鸣,连忙双手合十,微微低下头谢过住持。
住持望着这年轻人苍白的面容,心里暗起了些不忍,不由问道:“施主求什么?”
殷衣回道:“我求一人平安。”
住持又问:“心上人?”
殷衣哑然,明知该摇头否认,偏偏鬼使神差地没有任何动作,像是默认了住持的问话。
住持笑起来,没继续问下去。他念了一句佛号,对殷衣说:“施主稍等。”转身去了后院。
殷衣仍反应不过来,只好站在一边等他回来。
住持动作利落,不一会便拎着一个灰扑扑的小袋子回来了。他不容分说地将那袋子放到殷衣手上,笑道:“施主心诚,所求定能实现。”
殷衣摸着那像是装了串佛珠,一时分神想着要怎么将它送到殷雀手里,愣了半晌才同住持道谢。
第十五章
转眼已是半月之后。
殷雀自赶回京城之后一直忙忙碌碌。好不容易忙完了加冠礼,又被殷慕逼着问有无对哪家小姐有意,尽早成婚。
他哪里肯应,只推说兄长还未成家,自己不好坏了辈分。
殷慕自然不敢去烦扰殷衣的,只好暂且按下。
又过了几日,家中医师告知殷慕,慕容氏有喜了。
殷慕大喜过望,也顾不上计较殷雀的婚事了,只整日陪着慕容氏,府上事务一律丢给殷雀处理。
殷雀乐得忙碌。他如今理不清自己同殷衣的关系,却仍忍不住日日想念他,只好借着忙碌一解相思苦楚。
管家被殷衣派来跟随着殷雀,也清楚他们兄弟俩不能与外人道的百般纠缠,只是他从前便一直跟着殷衣,自然更偏向殷衣。得了空,有一次竟忍不住替殷衣说话:“二少莫要怨恨大少,他也是……盼着二少好的。”
“盼着我好?”殷雀冷冷念了一遍,漠然道:“我也从未希冀过这样的‘为我好’!”
管家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终归是不敢说出其他辩解的话,只能默默地低下头应了声是。
殷雀几乎在忙碌中忘却自己,然而好景不长,殷慕又惦记起殷雀的婚事。将近腊月,他将殷雀叫到大厅,问起这件事来。
殷慕坐在主位上,听了殷雀的推脱之词,沉思半晌,突然将下人皆赶下去了,这才开口:“你说你……没有属意的女子,你这是,喜欢男子么?”
殷雀愕然抬头,也不知怎么作答好。他活这一辈子,只爱慕过一人,自然不好回答。
殷慕看他神情,又道:“爹也不是不通人情,你说说到底喜欢谁,爹也好替你们安排妥当。”
鬼使神差地,殷雀低声道:“我……的确喜欢一男子。”
殷慕迫不及待接道:“是谁?”
殷雀闭上眼,缓缓跪下,行了个大礼,沉声道:“我喜欢之人,就是大哥,殷衣。”
殷慕一霎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死死盯着殷雀的发顶:“——你说什么?”
殷雀仍跪着不肯起,声音却坚定:“我说,我喜欢殷衣。”
殷慕气得连说了几声好,“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来人!”
“将二少带到宗祠,家法伺候!!”
管家处理完事务回到府上,便听闻二少触怒了老爷,吃了整整一百鞭,现今正跪在宗祠不得吃喝反思己过。
他大吃一惊,连忙赶去宗祠,果然远远便见一人冷冷清清地跪在一墙的牌位前,他上前去拉殷雀,急急道:“二少您这是怎么——老爷一向宠您,您有什么不能认个错——”
殷雀挥开他的手,哑声道:“我没错。”
管家苦苦相劝:“您这样,大少合该担心死了……”
“他会么?”殷雀打断道,竟笑出声,“铁石心肠,也会为他人动容么?”
管家不明白为何兄弟二人间误会重重,看着殷雀狼藉一片血迹斑斑的后背,还想再劝,却听他轻声吩咐道:“你下去吧。”
管家不敢多说,只好应了是。
第二日,管家照常处理事务,却听闻殷慕一大早又去了宗祠,不知殷雀又说了什么激怒了他,又挨了一百鞭。
管家急得上火,连忙又赶去宗祠看殷雀。他忍不住又劝道:“您有什么——不能跟老爷认个错么?”
殷雀几乎神志不清了,恍惚半晌才答道:“我……无错,如何承认。”
他以额抵着冰凉的地板,面前是列祖列宗,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回答管家的话:“便是因此而死……我也心甘情愿。”末了,还哑声笑起来。
静默半天,管家都分辨不出他是否昏迷,又听他喃喃道:“……只可惜,竟连最后一面都没法见了。”
第十六章
腊月第一天,殷衣便收到一封从京城来的加急信。
才看了一半,殷衣便怔忡不能回神,半天才扬声吩咐道:“备马!!!”
殷雀不知道自己已经跪了几日了。
头两日,他还觉得殷慕不至如此狠心,心想挨过几日便好。谁知,看殷慕这阵仗,是铁了心要整死他了。
……他还是觉得遗憾。殷雀以额抵着地面,他不知从第几日开始发热,如今昏昏沉沉,只能贴着冰凉的地面保持清醒,他对殷慕无怨,对慕容氏也无怀恋,只是满心遗憾。
遗憾自己——这一生,终究要与殷衣错过了。
“……起来……!殷雀……”
“——你要作甚么!?”
殷衣勉强将殷雀拉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便听闻讯赶来的殷慕一声怒喝。
“我来接我弟弟回家。”殷衣静静回道,“你又是要作甚么?”
殷慕向来畏惧自己这位嫡长子,进退不得,半天才应道:“我处置这不孝子,难道还要过问大少爷么?”
殷衣怒极反笑,垂着眸,分外温柔模样,说出来的话却夹着冰渣子似的,“殷雀十四岁来到我江南殷府,如今已经六年,要打要骂,该罚不罚,当由我决断!”他语气愈说愈凛冽,说至最后,几乎掷地有声,“我们江南殷府的事情,不用劳烦京城殷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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