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意犯了大忌,在高强度的精神对接中走神了。科学家的思绪占据她的大脑一秒,但这对于一个向导来说已足够久。识海中钢色的细丝猝然抓住空隙,顺着那道松懈的裂痕攀缘而上。
塞雷娅瞪大眼睛。
场景转换。纯白的空间隐去,她看到有两个人在走廊上。莱茵生命实验室的走廊。
「你预备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会再回来。」瓦伊凡说,研究人员的白大褂束在门后的挂钩上,「我将档案投递给防卫科。」
赫默悚然地倒退,仿佛不认得她。
「你说什么?」她语调尖利,「你要离开我?离开实验室?离开伊芙利特?!」
「我们在做错事,赫默博士。」塞雷娅诚恳道,「这份野心太大了——凌驾法则,践踏良心。我们不能再错下去。」
「你跟我讲良心,塞雷娅?」赫默讥讽,语气焦躁,「当初在审批文书上签字的是谁呢?」
「……我在纠正它。」
「你在背叛我!」她提高音量,受伤地尖叫起来,「你这罪无可赦的骗子!」
塞雷娅垂眸看她。
「奥利维亚。」她说,目光柔软又悲哀,「……我们曾经心灵相通。」
旧日重现。塞雷娅在那一瞬间就明白了缘由。最珍重的片段被他人的眼目摄取,向来理智的女性几乎立刻丧失了自己的镇定自若。「出去——!!」那几秒钟她忘了送葬人还不能控制自己的精神力,忘了与精神探知相关的全部规则,深藏的往事猝不及防的揭露让她忘了一切。塞雷娅强烈地抗拒,意识流海啸般震动,白浪掀天,摧枯拉朽,「不要看我!你不该——」
一片混乱中,送葬人的手迟钝且艰难地举起,轻轻搭在她小臂上,像给溺水者抛过去一段浮木。一丝凉意流进来,濒临崩毁的破碎精神流温和地压制她翻腾的怒火。
及时且极其有效的精神疏导——她的学生毫无疑问地伶俐聪敏。
「对不起。」送葬人的声音像一片羽毛,「我不是……」
他没能说完。萨科塔的身体也像羽毛一样落下去了。
塞雷娅跌坐在隔离室的地面。合成的水声无知无觉,舒缓地流淌在房间内。
「天啊……」她捂住脸,「不……不。」
第八章
*
罗德岛基建架设在地底,以黑色作主基调。内部电梯停在地下三层。炎客路过训练室,黑钢国际的雷蛇正指导杰西卡做基础射击训练。他看了一眼房间号:B305。再往右去是一道暗门,连接狭窄的走廊。逐盏亮起的吸顶灯跟着他的脚步声通向黑色巨兽的体内。
「请进。」学者替他开门。
炎客楞了楞。「我的动静很大吗?」
「你该对自己有信心。」塞雷娅说,「你的存在感非常强烈。」
「听起来不像是夸赞。」
「你可以当作是。」塞雷娅返回屋内,把另一张椅子从桌子底下拖出来,「不难想象燃烧起来的时候将如何使人夜不能寐——请坐吧。」
这话听起来意味颇深。炎客感到这位尊严的科学家似在压抑火气。他不禁好笑:罗德岛近来的硝烟气过重,最好让龙门的消防员二十四小时站岗值班。
他在塞雷娅对面坐下。空间局促,高大的身躯折叠进椅子里。
「他在哪?」炎客问,「凯尔希让我来这里找他。」
塞雷娅的神色因这句问话骤然黯淡下来,眼睛流露出沉寂而哀伤的光。炎客简直认为他说错了画——那几个字节像捅穿她的心脏。
「向后看,先生。」她站起来,手指摩挲外套上的一枚羽毛挂件,脖颈上的一圈淤痕在领子后若隐若现,「……他在那里。」
他顺着指尖的方向看过去。玻璃幕墙后静静地放置一台医疗舱。炎客走上前,温热的手心贴上冰冷的透明障壁。
哨兵五感敏锐。炎客能捕捉到最细小的噪点,感知到最微渺的电流音,此刻却听不到向导的心跳声。送葬人面白如纸,沉默地躺在舱室里,像躺进一口棺材。
金属舱壁像层层叠叠覆盖的茧。
「他……」炎客喉咙梗塞,难以置信地,「这是——」
「有时候我真希望……」塞雷娅在他身后,嗓音震颤,「这个世界上的错误能够……再少一些。」
窒息的沉默维持了几分钟。
「……现在如何了?」炎客问。
「精神疼痛的余波仍在影响他。」
「会一直这样?」
「没有那么严重,昏迷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但何时会清醒尚不能确定。我们预估起码要一周。」
佣兵长长地吐了口气。
「——我听不到他。」炎客说,「有两次。」
塞雷娅本能提问,「什么时候?」
佣兵报上两个日期,后者的时间大约是23小时前。
「我原先认为是距离太远——可我仍收到了共鸣,证明并非如此。」炎客目光离开玻璃后面,环顾四周,不悦地皱起鼻子,「是这个房间有什么特别吗?」
一针见血的判断。塞雷娅心中赞赏。佣兵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靠的果然不仅仅是无双的刀术。
炎客等待她说下去。
「你能听到这些合成音,」塞雷娅把胸前的钢笔摁回正位,双手插兜,「过去我偶然间发现,白噪音能够一定程度上屏蔽哨兵与向导之间的感知。为此我用源石技艺作了改进,并进行了数次实验。」
哨兵向导数量稀少,连存在都少有人得知。这句话背后必然有个耐人寻味的故事。佣兵性情凉薄,不欲深究,直追重心,「它成功了?」
「它成功了。」塞雷娅谈及此处犹豫一下。她的口气不太像个正在介绍研究成果的科研人士,仿佛这项成果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喜悦,「……虽然驱动原理有些复杂,但很有效。」
「你的意思是,」炎客得出结论,「只要他被这个声音围绕,我们的共鸣就会被阻断。」
「你很敏锐。」
「那样很好。」炎客起身,「我会向博士申请驳回他上达的合作文书。」
「——什么?」
炎客背起进门时就被搁置在墙角的长刀。「我会向罗德岛高层要求将我们的外勤任务时间错开。之后用到这房间的机会够多了,我不打算现在在这里浪费时间。」
「……」塞雷娅从来跑在他人前方,如今险些运转不过来,努力地消化一会儿他的话,「你——」
「公平地说,他差点送命,我应当对他宽容些。」佣兵背身,头发垂在脸颊旁侧,「——但别指望一个记忆被当成电影随时播放的卡兹戴尔原住民有多少仁慈。这个决定已经透支我下辈子的好心了。」
「不。」塞雷娅摇头,评价道,「你意志坚定,心智成熟,毫无疑问是个相当清醒的人。」
炎客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颇不自在地抽了抽眼角。「你用词失当,博士。这些可不是形容萨卡兹的词汇。」
「我早已不是一名博士,炎客。另外,我确实在赞美你。」塞雷娅喁喁,「也许你更适合做一名向导。」
若是那样,事情会简单许多。炎客听懂她的潜台词。佣兵沉默着。他的手停放在感应区前过久,红灯滴滴地发出警报。
「……真希望这世上的错误更少一些。」他说。
炎客从隔离室出来的时候撞上了红云。沃尔珀少女刚刚结束工作,注意力涣散,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恢复警觉,充满敌意地注视他。
比休息十小时还有效,炎客自嘲,或许辞职去宿舍当家具是更合适的选择。
「你去看过他了?」她说,「我闻到消毒水的味道。」
「……是。」
红云捏紧拳头。
「满意你所看到的吗,哨兵?」
「……」
哨兵没有说话。他像株干瘪的植物。生命共同体,他想到可露希尔的说辞。一方的逝去将把另一方一同拉进地狱。
「——说话!!」年轻的哨兵高声叫道。过道上零散的目光投射过来,紧张地盯住这个小角落即将发生的争执。
「我不知道这个链接会杀死他。」炎客说。佣兵仰头避开她离去,步履拖沓沉重,砰地被关在了电梯后面。
新的外勤排班表连同内务表很快一块下达。罗德岛总在奇怪的地方富有效率。单数天归萨卡兹,双数天归萨科塔:理由是安息日天使不必上工。炎客只得接受无良条例,一周多上一天班。
塞雷娅把源石技艺加强过的白噪音装进耳机里,把小机器放进萨科塔没戴通讯器的那边耳朵。那阻止萨科塔变成一个傻子,却成功把苏醒不久的萨科塔变成半个聋子。他像被矿石压迫听觉神经的源石病患者,把所有对话的第一句回复都设定为「抱歉,请再说一次」。
「他应该和艾雅法拉多聊聊天!」伊芙利特抓着作业本冲进房间,大声抱怨,「我喊了三遍他的名字他才回头来看我,然后问我『你刚才说了什么吗?』——」
「伊芙利特。」赫默制止她,对送葬人讲,「我来给你做定期检查。你听得见我在说什么吗?」
送葬人把耳机摘下来。
「谢谢你,赫默博士。」他礼貌颔首,「我读得懂唇语。」
伊芙利特跳起来。「你是故意的!」
炎客这天和德克萨斯一同到切尔诺伯格出任务,回收一份遗失的资料。天灾与战争彻底摧毁了这座城市。源石晶簇遍布,像病人被黑色晶体割开的皮肉。他站在城市的伤疤上。鲁珀用双剑挑开石块,仔细搜索每一处积灰的角落。
「这里也没有。」炎客回报情况。四周很静,他的声音扩散开去,走得很远。
「没有。」德克萨斯翻身跳下断在空中的台阶,自语道,「定位错了?」
「罗德岛线索搜集处不比佣兵团靠谱。」炎客说。
「再找找。」德克萨斯收刀入鞘,下达指令,「分头行动。」
「保持联系。」
「保持联系。」
他们就地分散。德克萨斯往东边去,炎客与他背道而驰。
到处都是摇摇欲坠的空楼房,废弃的蛹壳不安地晃荡。城市的骨架孤独地耸立,冷空气从骨隙途径。这里曾有千万人的声音,现在只有风声回荡。街道中央有一抹干涸的暗色。炎客对那东西不陌生。
「这里什么也没有。」刀术师打开通讯器,「你那边如何?」
「嗞——滋滋——」
通讯掉线了?佣兵猜想,再次凑近话筒,呼叫队友的代号,「德克萨斯?」
杂音断断续续地响了几声。
没有人回话。
状况不寻常。无数次生死抉择培养出野性的直觉。炎客当机立断,切换频道,决定给罗德岛发送故障提醒与定位。一支弩箭从楼顶飞驰下来,将那台机器钉在地表,打断他的操作。炎客猛地向箭矢来处望去。
蛇缓缓从露台边缘起身。
「这样不好,擅自找外援进入舞台可不是好习惯哦?」梅菲斯特在浮士德背后出现,半蹲着,眯起眼睛,神情天真甜美又狂妄餍足。他舔过下唇,「下午好呀,佣兵。」
炎客的瞳孔缩紧,膝盖磕上混凝土。尖锐的疼痛像生生抽走脊骨。哨兵十指抠挖地面,指甲片片碎裂。
意识被痛觉侵蚀殆尽前,一个可怕的想法清晰地浮上表层。
——梅菲斯特是个向导。
第九章
*
腰间的机器鸣响两声。德克萨斯接起通讯。
「德克萨斯在线。」她说,「什么情况?」
「还是一样,这里什么也没有。你那边如何?」
「我还在搜索。」德克萨斯转过一面坍塌的墙,「城西。你可以来与我会合。」
「……」
德克萨斯皱眉。「炎客干员?」
「德克萨斯?」
「你能听到我吗?」
「……怎么回事?」
「喂?」
炎客在那头啧了一下。滴滴。德克萨斯只来得及认出那是频道切换的提示音,通讯器另一头就失去了声音。
德克萨斯低头思索。屏幕的一点微弱的光打亮她的鼻尖。
五米外传来啪嚓的轻响。鲁珀人把手指从显示炎客名字的地方离开,拨通罗德岛的内部线路。
「查查炎客的坐标。」德克萨斯把通讯器别到领口,从制服里掏出另一把剑,言简意赅道,「我遇上了些麻烦。」
德克萨斯挂断通话,将光剑指向前方。
「出来。」
梅菲斯特受制于人,动弹不得,后背对着敌方。
罗德岛的士兵在他的压制下分明完全丧失抵抗力,在地面翻滚、抽搐,现出种种引人发笑的丑态,却在他走上前时狠戾地抽出刀刃。染血的手握住刀柄,险些捅进他的胸膛。梅菲斯特惊恐万分,恼怒迅速地在其上衍生,「浮士德!」
「喊他做什么?」炎客说。他的指甲快要脱离皮肉,全靠十指连心的痛苦顶住向导的干扰。下颚接触冰冷铁器,羞耻感令梅菲斯特怒目切齿,而佣兵甚至露出一个懒洋洋的、游刃有余的微笑,「想试试他的弩和我的刀哪个更快?」
「你要杀了我?」梅菲斯特愤愤,「那就快动手。」
「我听闻你很想光荣死去。」血液润滑手心,使他难以握稳武器。炎客紧了紧手指,「但我没兴趣。」
「你想做什么?」
「打个商量。」炎客压下喉口血沫。
现在他大概能够肯定梅菲斯特对自己身为向导这件事一无所知,因而精神压制并不稳定,否则炎客此刻糟糕透顶的状况一定会被看穿,更由不得他拖着残躯虚张声势——但这不代表那条蛇看不透他,对方的箭的确很快,目前的他抵御不了。与其拽着不稳定的保险栓,等着自己被抓住空隙一箭毙命,不如尽量拖延时间等待增援。炎客望向浮士德冷淡的眼睛,不动声色道,「让我走,如何?」
梅菲斯特沉默一下,笑声闷闷。
「你要与我玩捉迷藏么,佣兵?」
切城在整合运动的暴行下沦为废墟,楼房倾塌,支柱横陈,提供不少绝佳的掩护点。浮士德在各处都布置弩箭台,每个临时据点都不能久待。炎客喘息着给自己缠止血带,免得赤红暴露行踪。暗处弓弦绷紧,炎客迅速趴伏下来,躲过一次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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