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夫人偏头去看站在屋外被月色映着的凤夕,叹了口气,刚才凤夕对她说的话总是在脑海盘旋,却不知当不当讲,也不知能不能信。她总会想起以前与凤夕相处的日子,在谈到青疏时他脸上含笑,情意总是骗不了人的。
谢青疏叫了声母亲,断了她的思绪,他替谢父盖好被子,说道:“孩儿还有事,母亲早些休息。”
谢夫人点头,看他出了屋子关上了门,道是来日方长。
只是这来日方长,是阴差阳错,失了时机。
屋外依旧逡巡着许多人,相较凤夕进屋前少了许多。众人知晓谢将军无事,如释重负之后便有了松懈。
谢将军病重,上京权贵借着看病的名头来探虚实,谢府不好拒绝,虽说戒备更甚但也混杂了许多妖魔鬼怪。
危机便是在此刻产生。
谢青疏走到院中,欲与凤夕说话,便见眼前人由静转怒,他面色惶急,叫了一声,“临渊!”
许久未听,一时怔怔。
谢青疏一定,背后有杀意裹挟而至,他抽身欲躲,见数人提刀而上,摸上腰间暗器挥去,几人惊呼跌落。但面前还有一人,刀太快,冲着心口而来,他能躲开要害,但这一刀却是避不过,瞬间思忖,便将受伤的位置都计算好。
可世事难料,是一身温软跌进了怀里。
速度太快,谢青疏能清楚听见刀破开皮肉的声音,他蒙哼一声,还能看见他吐出一大口血来,点点滴滴落在衣襟,落在自己的脸上,就像多年前的一弯月,月白衣袍沾了血色。
他见凤夕面色安定,明是痛极,眼里却含着光,落着情,美人含笑,别样风情。
恍若云开见月明。
只是为何如此苦?
谢青疏头痛欲裂,幻象纷乱,他紧咬牙关欲抱着凤夕,却摸着一手湿意,还未拢紧,不知凤夕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一掌将他拍到暗卫那处,而他自己,就像一朵飘飘扬扬的蒲公英,落到谢青疏几米之外。
黑衣人一击不中,也不恋战,拖起凤夕欲逃,未被擒住的几人替他掩护,且战且退。
谢青疏脑中痛极,他急速地呼吸,欲起身,却被暗卫护在身下,明明咫尺之间,又是天涯海角。睁大一双眼去看凤夕,却见凤夕冲他微笑,含了释然和温情,他就像一块碎玉透着盈盈的光,唇间染红,是蝴蝶最后振翅的回音。
凤夕叫了一声:“哥哥。”声音不大,也不曾想让谢青疏听到,只是情难自禁。
人之将死才明白,他并非了无遗憾,他还有许多不甘心。他盼着和谢青疏一生一世,如今不能,最好的结果是不要死在他面前。
只怕他会伤心。
最后,他消失在谢青疏面前。
只是,谢青疏听见了那声哥哥,隔了经年岁月,落在心头,他大恸,伸手欲探,想去寻他的月亮。
却见满手都是红色,是凤夕身上的血。
他想起自己当初问凤夕,原身是什么颜色。
凤夕是如何回应,他说啊,“原本是月牙白,便像你常穿的白袍,后来因着变故,成了绯色。”
因何成了绯色?
不过是为救谢青疏此人,伤了个彻底,一点一滴,被染成鲜血的红。
他想起烟雨阁见面时那人抬起的一双眼,含着他不知的欢欣雀跃,想起那一声声的哥哥,总让他泛起无边酸软,还有凤夕的每一眼,都是切切的情,沉沉的欲。
昨日那句“他永远来不了了”,其中伤心,他一直不懂,也一直怀疑。
可是还有更多端倪。谢青疏因何下不了手,不过是四年前青寂山,凤夕便成了他的命,成了他刻在骨子里的痴情。
一朝记起,便是千刀万剐。
道是君初见,原是故人归。
怀青是谁?
是他谢青疏当初诓骗凤夕取的。怀是谢府家仆姓,青取他名中一字。怀青怀青,凤夕一记便是好多年,只是他自己全都忘了。
谢青疏大笑三声,生生呕了一口血,多少绝望。
他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一朝想起才明白,他又弄丢了自己的月亮。
第十一章 前尘
初见。
说起谢青疏和凤夕初遇,不过是司命未曾写入的因缘际会。
四年前的北疆深夜,谢青疏满身伤痕地到了一座山,此山多怪异,无缘无故出现在荒处,似是突然现形。但谢青疏无法,身后便是追兵,只能往山上行去。
战事愈发紧张,镇远军消耗颇多,于是军中数日谋划,谢大将军遣他带一队精骑去探查敌情,却走漏了风声被北疆之人埋伏,只剩自己一人逃出。谢青疏忖度,不知何处出了问题。
山间多寂静,踩在枯枝上声响颇重,身后喧嚣声响,谢青疏皱眉,看见一棵通天巨木,欲去后头躲一躲,却未见脚下坑洞,一脚跌了下去。
待到谢青疏醒来,身下是暖的,许是下落过程中头撞到了地,脑袋还有些发晕,他探手去摸,想要知道是什么东西。
是人,还有呼吸。
谢青疏清醒,面色一冷,他突的握紧那人手腕,将人翻转至身前,刀刃挥手而出,手指紧紧掐住那人脖子,他低声道:“什么人?”
他腿不太爽利,一动便是剧烈的痛,许是下落之中骨头断了,但此刻却不能露出疲态。
听得一声痛呼,那人右手搭上谢青疏的腕间,入目的是一只修长的手,在浅淡落下的月光,温润如玉。那手拍他,而后往前指了指。
谢青疏一震,才看到前头有一条蛇,离着他们几米的距离,一双竖瞳冷冷地瞧,蠢蠢欲动,似要攻击。
谢青疏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啧了一声,眼前人向后贴着他的胸口,如此便将身上重量压到了他的腿上,痛得要命。谢青疏欲动作躲开,就听到他小声道:“你也是倒霉,偏偏掉到了洞里,落了洞也罢,偏偏与我落了一处。”那人说话带了少年音色,咬字有些含糊不清,含着软糯,颇为好听。
谢青疏见他一人碎碎念,有些好笑,在此种危急关头也想要转移一些注意力,他盯着不远处的毒蛇,凑到耳际,轻声问“为什么这么说?”
这便是二人初次对话,未通姓名,却落同处险境。
那人也不惧生,只道:“此蛇妖与我结怨已久,不知你是何处凡人,无端沾染了因果。”
说到因果,二人指尖皆是一颤。
谢青疏蹙眉,蛇妖?这不是话本里出现的东西?他自是不信的,可此情此景,却容不得谢青疏不信。想了他稀松平常的语气,才明白,面前人恐怕非人,两物皆为妖。他心中一惊,声色却不显,看身前的妖方才护着他的样子,一人一妖大抵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应是不会杀了自己。
谢青疏思索完再问:“那如何能逃?”
“逃不了,”他一字一句,“此处是他的地盘,落了结界,除非杀了他。”
“那要如何?”谢青疏皱了皱眉,将短刃落下,方才掐着的那寸手腕颇为瘦削,想来是不顶事的。谢青疏叹了口气,认命般地曲一曲腿,此情此景只能出手,便是疼也要忍着。
未曾想被身前人一拍,“你莫要动,区区凡人杀不了有道行的蛇妖。”
谢青疏一愣,他自上了战场,得了一骁勇的名号,从未有人用区区去形容他,现下听闻几多新奇。
晃神间,那妖骤然上前,与那蛇妖缠斗一块,毒蛇张开巨口,便是不甚明晰的环境也可以看到他口中的毒牙和落下的黏液,粗长的身体将那不知名的妖给全然缠住,战况颇激。谢青疏皱眉去看,握着乌黑的刀刃想要上前助阵,却见那妖一个动作,蛇妖惊叫一声,难听得紧。
而后松垮,从他身上落了下去。谢青疏已是冷汗层层,回了神才闻见洞中弥漫着一股不清不楚的香气。谢青疏听到那妖说:“还好起了作用了。”
待言罢,那妖喂了一声,转头看他,“把你的匕首借我一下。”言语间,从袖口掏出一个东西。
火折子一闪,这时谢青疏才看清他的脸。
好漂亮的一张脸。
朦胧月色下,那人白皙的脸庞泛起红晕,青丝因着缠斗微乱,一双眼将抬未抬地看他,眼里是盈盈湖泊,因着急促地呼吸而被揉碎,鸦黑色的睫毛沉沉压着,最是冷清不过的一张脸,却因着微抿薄唇而露出的一点红色,含了隐隐的欲。
便是那点欲色昏了谢青疏的头。
他不过十六岁少年郎,纵是策马上京,春闺梦里,都是他人事,如此美人一见,热意就迅速窜上了耳朵根。
便是此时,杀意骤现,美人身后见一猩红竖瞳,那蛇未死!
谢青疏暴起,挣了挣断腿将面前人一把压下,短刃一挥,钉上了蛇妖的七寸,只是那蛇速度太快,毒牙一瞬便咬在了谢青疏的手臂。
可听见皮肉被咬碎的声音,谢青疏啧了一声,那腔内的黏液落在肌肤,就是一阵灼痛。毒素漫得太快,一下子昏了头,只见美人着急地掐着他的脸,喂喂了几声。
谢青疏晕过去时想,完了完了,若是因着美色而要送了自己的命,不知爹爹会不会打断自己另一条腿。
等到再醒来,天黑得厉害,他撑起身子想看周围状况,却听一声:“你醒了?”悠悠声是珠玉落银盘,雨滴坠山林。
谢青疏睁眼去看传来声音的方向,却什么都看不见。他一蹙眉,伸开手指在眼前晃了晃。
看不见了,谢青疏他想。
山洞里遇到的那妖凑到他的面前,还能嗅到清浅的草木香气,谢青疏不自觉地深深吸气。
“你别担心,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那妖安慰他,浅浅说道。
“我...”谢青疏顿了顿,“我这是怎么了。”有些无助,露出一点委屈。
“虽然给你做了处理,但那蛇毒厉害得紧,便还有些后遗症。”那妖细细应他。
“我以后都会看不见?”谢青疏觉得有些棘手,瞎了眼就不知要如何回镇远军,若是回了上京,不知能不能治好?他神思几瞬,却被面前人扯回了人间。
“都说会好了,”那人抬了抬声音,对谢青疏的质疑似有些不满意,“给你喝了我的血,以后会慢慢好的。”
“你的血?”谢青疏一愣。
“海棠化妖,包治百病,”那人问他,“旁的精怪都道凡人见多识广,怎的你一问三不知?”说来话语有些嘲讽,只是语气淡淡是说着事实,便让人生不起脾气。
更何况,谢青疏失笑,道是草木至情至性,还未问这花妖几句,他便将自己境况吐露的干净。
着实让人起不了戒心。
他如此想,嘴角便含了笑,想上前去逗弄几句,只是那花妖离得太近,他一往前,唇间便触了一点温软,谢青疏一愣,像是上好的白瓷玉。
从不知害羞为何物的谢小公子于此事颇生了点脸皮。因无意占了便宜,艳色便一路漫上耳根。
“如何?你怎的红了脸,难不成蛇毒让你生病?”那妖声音带急地问他,怕他出事。
谢青疏一扶额,叹道好生不得意趣,将他堪堪生起的旖旎一脚踹回了上京。他无力道:“无妨,只是略微有些热罢了。”
“热吗?”面前人喃喃两句,青寂山刚刚入春,冬意未褪,几处雪色未化,是料峭得紧,却不知这凡人是何意,只道是人与妖不同,他如此想罢。
“如此,我还寻了几件冬衣,怕你是用不上了,我先还了去。”海棠起身欲走,谢青疏诶了一声,拉着他的手,“你先放下吧,”他顿了顿,有些恼意,咬牙切齿道:“这天气变化无常,我如今又生着病,还是多穿些好。”
这一下便将面子里子丢了干净。
海棠花妖叹了一声,“凡人心,海底针,如今我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一会这样一会那样,真是说不清。
冤家。
谢青疏噎住了,被花妖拿来的衣物盖了一手。那妖道:“早些休息,现下还是夜晚,旁的事情明日再说吧。”而后往屋外行去。
谢青疏愣了愣神,待到屋门有了声响,他才问:“你叫什么?”
过了许久,谢青疏以为那妖都走远了,却听一声回答:“凤夕,我叫凤夕。”
第十二章 前尘
美色蒙蔽。
谢青疏是被屋内食物的香气唤起的,还没明白这股味道因何而来,就听到一声“你醒啦?”声调上扬,带了点兴奋,“我今天给你烤了兔子!”
谢青疏愣了愣,还带着睡醒的沙哑,慵慵懒懒地去问,“是你捉来的吗?凤夕。”他在此处待了五日,因着腿断,连床都下不去,每日吃的都是山间鸟雀替他们找来的野果,唯一吃的荤食是旁边洞住着的野鸡精送来的鸡蛋,如今听到有肉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都让你不要叫我名字了,”凤夕有一些不高兴,可还是继续回他,“是呀,我听隔壁二花说凡人受伤只吃野果好得比较慢,要吃肉才行。”
谢青疏哦了一句,终究是藏不住自己那点好奇心,他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便是在人间,也难能见如凤夕一般良善的人。偶尔多想,也怕自己是落了另一处陷阱,这话在肚里滚了好几个来回还是说出来了。
那人端了烤好的野兔走到他面前,只平静道:“精怪重因果,你因救我而受伤,当然是要还回去,而且...”谢青疏“嗯?”了一声,不明白为何凤夕停顿。
“而且不知为何,我一见你便觉有缘,”他似有些疑惑,“感觉太过玄妙,只能说是宿命。”
如此听来,凤夕和上京街头摆摊算命的许半仙倒有些相似,说的都是玄之又玄的东西,只是许半仙是江湖骗子,天天“夫人我看你印堂发黑...”要破财消灾,而凤夕却是正经的海棠花妖,得了上天一线机缘。
谢青疏也不懂,他只听到有缘二字,便觉得高兴,兴之所至便想逗弄凤夕。
“既是有缘,那凤夕不如告诉我为何不能直呼你的姓名?”谢青疏朝着前头看,一双桃花眼无神平润,可语气尽是狡黠,“我将本名告知于你,凤夕不欲说,怀青我可真是伤心!”说罢一抚面,作了一番悲伤状,而要隐住嘴边闷笑可真是不容易。
话还未说几句,便叫了几声凤夕,倘若谢青疏能看得到,必能知晓面前人满脸红晕,是含羞带怯,美人微愠。
“你...”凤夕一时气急,将碗用力地递到了谢青疏的怀里,“你自己吃吧!”说完几步离远,似乎是出了房门。
他依旧不说,谢青疏心想,只是想要打趣几句,怎么这么不禁逗。可谢青疏也不知自己现下模样和那些奉行喜欢人就欺负他的毛头小子有何不同,智商都被吃到了狗肚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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