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乃河西薛氏主支嫡出,母亲是荥阳郑氏嫡女,身份尊贵,在世家中亦是翘楚,加之我三岁能诵,五岁能文,少年时已誉满京城,我与整个薛氏,都期盼着我入仕后平步青云,成为世家的中流砥柱,却不想因着一篇文章失了先帝眼缘。
先皇武帝少年登基,本陷于四面环伺之危局,然其内有强腕外有忠臣,本人亦精于权术,登基三年后,威望已非薛氏一家可掣肘,无故失了帝心,又不肯庸碌一生,我自然唯有从军一条路可走。
我在军中,补全了世家在兵权上的短板,亦得了为人称颂的美名,看似是因祸得福,可若不是武帝那八个字断了我入仕的路,我这些年何须如此辛苦,费尽千辛万苦才搏来军功出人头地?
待我心绪平复,才复又抬起头看向裴彻,此时我竟有些自嘲地想,蒙蔽了那些庸人便罢,若是裴彻这等人物都认为我乃忠心报国之人,也算是值得多年辛苦了:“彼时向先帝进言时,我亦不过舞象之年,才疏学浅,自然入不得先帝之眼,如子望此般,得先帝青眼入侍左右,更蒙其托孤重任,才是真有大才。”
“先帝厚爱,我自万死难报。”裴彻此番却并未谦让,仿若先帝对的他厚爱,乃是他毕生得意之事,自问可以肩负,自然不必推脱,“夜色已深,早日回帐歇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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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彻所绘阵型演练几日后便应用于军,果不其然大败胡军,而后城门修缮完毕,羽箭储备亦足,我军遂在战场上节节胜出,从定州调遣增援的一支劲旅将胡人逼至分兵,以为是偷袭,却不料撞上早已蓄势待发的我军,五万大军皆斩落马下。
形势大好。父亲从京中传信,亦道此番正是我建功立业的良机。我合上信,思忖一番,知晓了父亲意思:他走动关系,使我被派至雁门关,为的是令我受攻退胡人之功,如今胡人已退,就此功成身退我自是升官加爵,可若是能再进一步,那收益岂不是更甚?
彼时端朝中原一统,不过几十年有余,北境故地昔日为故燕国割与胡人,年年骚扰端朝疆域,至关重要的战略要地云州更是为胡人牢牢把控,乃端朝一大患,如能乘胜追击,夺回北境故地,岂不一劳永逸?
那便不是一时的封赏,是可青史留名的不世功勋。
“父亲可还说了什么?”我问前来送信的弟弟薛崇,他生来性子跳脱,常有不拘礼法之举,我时常教训,父亲却很是欣赏他这脾性,有机要事从不避讳他。
“父亲要兄长多多与揭阳侯相交。”他上前一步,压低声线,“内廷之中,有薛家的眼线,说皇后所怀,怕是个男胎。”
我心中一震。
皇后此胎若是皇子,那占嫡占长,势必是太子的不二人选,皇后恩宠皇子傍身,母家又有裴彻这个集天下军权于一人之身的人物,届时皇子出世,裴家必然凌驾于众世家之上。
所谓六姓,乃河西薛氏、陈郡谢氏、清河裴氏、兰陵萧氏、琅琊王氏、陇西李氏六家,更有荥阳郑氏等八家在其下,即所谓“世家”,世家彼此姻亲交错,历代为朝野倚重,虽景帝与先皇武帝父子二人手腕强劲,令世家之势有所减轻,但朝野重臣无不出自世家,后宫女子亦唯世家女可封高位,后妃间隐隐角力,维持着世家的地位与朝局的平衡。
只是世家之间虽姻亲交错,彼此却也不是铁板一块,裴彻与他身后的清河裴氏,便是与六姓八家相对疏离的一支。
裴彻出生时,清河裴氏已有衰落之象,而裴彻不过旁支,父母早亡,下有一弟一妹,全靠家族的一点余荫才得以长大成人,若不是因为裴姓的声誉,他也无缘在元宵诗会上一鸣惊人,得到先帝赏识入中书省,自此平步青云。
后来先朝武帝驾崩,无子而弟及,今上不纳妃嫔,专宠裴彻亲妹裴氏,裴氏一门顿时有凌驾于其余五姓之上之势,而今上不仅不加以平衡,还在裴彻已因战功封侯后,册封其幼弟为宁侯。
称不上有违礼制,可一门双侯的煊赫荣宠由此可见一斑,皇后若是真生了太子,裴家权势,可能便真的无可撼动了。
“陛下岂会坐看裴家势大?”良久,我按捺住心头的隐隐不安,问,“若是迎别家女子入宫分皇后的宠爱,不正是别家的机会?”
而阿崇神色并无缓解,徐徐道:“有臣子试探陛下是否有纳后宫之意,却惹了雷霆天威。”说至此处,他嘴角扬起一丝讥笑,嘲讽道,“到底陛下昔日不过闲散亲王,若非先帝早逝无子,绝无机缘坐上帝位,本非帝王之材,怎会清楚此间关节?”
“慎言!”我惊骇,不想弟弟竟有如此冲动言论,“你怎可有如此想法?天子圣裁,怎是我等臣子可左右?”
阿崇微微张嘴,欲言又止,须臾低垂了眼睫,轻声道:“兄长教训的是,是雍肃多言了。”
我这才放下心,口头仍不免薄责:“父亲为你取字雍肃,为的便是希望你能有对君王父母的敬畏之心,怎么如今却忘了。”
“是。”阿崇低声道,“有来雍雍,至止肃肃。父亲期望,雍肃无一刻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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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阿崇出了军帐,却见裴彻亦从帅帐出,身边站着一个白衣少年,与裴彻有几分相似,面容昳丽秀美却还在裴彻之上。我心中已猜出他身份,便上前行礼道:“末将薛峯,见过宁侯。”
我身无爵位,见到贵为侯爵的裴二公子自是要行礼的。宁侯正欲受礼,裴彻却按住他,轻斥道:“薛将军长你十余岁,又与我有同袍之谊,你倒是敢受他的礼!”
“那我亦当视薛将军为兄长了。”宁侯裴衍笑道,转而向我行了礼。他容貌虽艳丽,神情气度却清朗洒脱,虽年岁尚小,但他日长成,必然也会是风采卓绝的人物。
我见身后的阿崇迟迟没有动静,连忙暗示,却不想这番举动落在裴家兄弟眼中,更是刻意。无奈之下,我只得替阿崇请罪:“我二弟不娴礼数,倒是让二位侯爷见笑了。”
“不过是见兄长与两位侯爷退让,不知该如何是好罢了。”阿崇淡淡道。
我知晓阿崇性情,明白他是惯来如此,却不知裴彻与裴衍应该如何想。好在裴彻并未在意这些细节,他微微眯起眼睛,轻笑道:“原来如此。薛二公子造访营中,亦是探访兄长吗?”
“是,见兄长安好,可回京缓父母忧心,今夜便启程。”
“吾弟亦是今夜回京。”裴彻的手搭在裴衍肩膀上,一个动作,兄弟间深情厚谊即可窥见,“不知薛二公子可否有闲暇,替我照顾阿衍一二?”
“荣幸之至。”阿崇答道,我察觉他语气有异,不由多看了他一眼,他神情中竟有真心喜色,倒是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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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自家弟弟上了马车后,我回想起阿崇同我说的事,心中微有忧虑,在同裴彻说话时,刻意将话题引到皇后与她腹中皇嗣之上。裴彻凝望月色,低声道:“阿衍同我说,他在来京路上找大师给那孩子算了一卦,说命犯桃花,暗昧生桑,倒像是个女相。”
“你希望是个公主吗?”我察觉到他心中真实企望,问。
“若是个公主,自然很好。”他坐了下来,声音有些飘渺恍惚,像是在追忆遥不可及的过往,“先帝曾有立阿媛为后之意,只是顾及外戚势大,才将阿媛许给了当今圣上。不想造化弄人,昔日忧虑,如今竟成真了。”
“圣上真心爱重皇后娘娘,未必有猜忌之心。”
“圣上无猜忌之心,群臣未必无忌惮之意。若是太子由阿媛所生,于裴家于端朝,皆非好事。”他低叹道,“若这胎是个公主,再等等就好了.......”
只要太子流着裴氏的血脉,结果不也殊途同归?我一时参不透裴彻心中所想,但裴彻既然知晓其中利害,那或有劝服之机:“子望兄,旗阳斗胆问一句,若是陛下能广开后宫,分权制衡,当下局面岂非迎刃而解?”
“......”裴彻良久无言,我心中惴惴,正想着我是不是过分高估了自己的分量,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裴彻却微微一笑,眼中尽是怅惘温柔,“我兄妹三人昔年深受妻妾争宠之苦,我曾发誓必不让我妹妹与母亲一般痛苦,又怎能亲手破坏?况且陛下性子执拗,我纵然有意,亦未必如意。”
裴彻如此说,想来陛下纳妃当真绝无可能,我心绪飘移,想到阿崇的那番话,心中倒是认同了一些:陛下与裴后,若仍是王爷王妃自当为神仙眷侣,可陛下既为帝王,还固执守着昔日诺言不加变通,便的确有些遇事不明了。
“是公主还是皇子,左右还有四五个月,现下要紧的还是战事。”我转移话柄,裴彻显然也不欲在皇后的问题上多言,接话道,“是,我军节节胜利,士气亦高涨,只是若继续深入,恐战线过长,且晋阳为后勤补给之处,去岁暴乱,恐后继不力。”
“我倒以为,现在势头正好,朝中亦无甚风波,还可再深入胡人腹里震慑。”我有些惊异,不是因为裴彻的谨慎,而是因为他担忧的理由,“去岁晋阳之事,不过是几个暴民妖言惑众,既然暴乱已平,何须挂念在意?”
裴彻眉宇微蹙,似是有所不豫,片刻,他神情如常,道:“调兵镇压,可平息一时暴乱;失却民心,却非一朝一夕可弥补。去岁动乱闹到了抽调赵州兵力才得以平息,怎可能仅仅是几个暴民能掀起的风浪?况且起头之人于晋阳颇有名望,朝中之人只知声讨暴乱,其后隐患却无人在意。”
“便是晋阳后续补给有所不足,亦非燃眉之急,军中如今士气高涨兵强马壮,不贪兵冒进,自然无虞。”我直觉再说晋阳怕是会有些我不乐见的矛盾,况且晋阳即便不稳,亦非紧要之事,多说无益,“我接到线报,说胡二王子正领兵至前线,那二王子同你多次交手,也不知他用兵有何偏好。”
“善阵地,工心计,可补胡军之短。”裴彻手指无措地蜷曲着,像是想捏住什么东西,“有些他惯喜的用兵之策,还是入帐商谈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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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帝朝时,胡二王子曾连克我端朝十二城,朝中武将均慑不敢征,彼时若说是危急存亡之关口亦不为过,只是彼时还是一介文臣的裴彻领兵出征后亦连战连胜,自胡人都城外更是将十万胡人精兵斩落马下,火烧其都,俘获其皇亲重臣二十余人,若非武帝连发八道军令诏令裴彻回京撤兵,北境胡地,恐已为端朝领土。
此后数年,那二王子亦时时南下,只是每每为裴彻所率揭阳军拦截,依仗裴彻之势,端朝中人对这二王子并无多少畏惧之心,可裴彻本人谈及此人时,口吻却难掩忌惮,不仅如此,对另一个鲜少出现在端朝视野中的人,
“如今胡王稳内政,而二王子带兵在外,二人兄弟齐心,因此势盛。若非南下进程屡屡受挫,恐有开朝立国之野心。”
“昔年胡军蛰伏多年,仍蒙你火烧宫城之耻,北境连年风沙,水草歉收,莫非子望还顾及其骁勇犹胜当年不成?”
“今年不比昔年,若是两军对垒,我自是不怕,我只怕胡人知我短处,击我腹里软肋。”
“软肋何处?”
“朝中。”
“陛下爱重你,对揭阳军更是全力支持,且家父传信,朝中政见统一,无不支持前线用兵,怕是你久居军帐,不知朝中局势罢。”
“对,是我闭塞了。”裴彻勉强笑道。
此后十余日,我军连战连克,已近云州重地,裴彻眉眼间忧虑却日趋强烈,我与部将以为他是忧心胡王子有后招,并不以为意,于我们而言,更重要的事在于内部:
陛下的人带着圣旨,到前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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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所遣天使乃当今中书令萧隗,出身兰陵萧氏,景帝朝入仕,武帝朝渐获重用,今朝已为朝廷中流砥柱,他也不是第一次来揭阳军中,于一众部将很是稔熟,等裴彻出帐迎接后,他便立刻展开手中圣旨:“揭阳侯接旨。”
如此急迫宣旨,是怕有什么变故吗?只是此时裴彻与一众将领皆已跪下,我也没有机会去观察他们变化的脸色。却听萧隗手捧圣旨,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朕闻边疆胜事,心中甚慰,然胡人等盘踞北境,扼我云州重地,实为心腹大患。今尔赐揭阳侯四境兵符,号天下之师,望卿不负恩泽,以云州为太子贺,钦此!”
我心中狂铃大作:号天下之师,那便是许裴彻倾国之力于一役,云州若克,封太子更是顺理成章。这番恩宠隆厚至此,萧隗又何须如此急迫?
我微微抬头望向裴彻,却见他迟迟未起身,笔挺的脊梁亦不住颤抖。见他如此,军营众人亦久久无人出言,直至萧隗又出声道:“侯爷,先接旨罢。”
“臣谢陛下隆恩。”裴彻深深叩首,萧隗看上去也像是长舒一口气,扶起裴彻道,“萧某此番还承了向陛下汇报军况之职,时况紧急,望入帐与侯爷详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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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我想到萧隗颁的那道圣旨,辗转反侧不得安眠,恰逢听到有幽幽乐声,循声而往,却见裴彻坐在帐外一截断掉的枯木上,握着一只陶埙吹奏。
他似乎心绪不宁,那埙声断断续续,只依稀辨得调子,我凝神细听,察觉那似乎是前朝曾风靡京城的一支曲,只如今已少有人闻见了。
我正细细思索这曲是何名称来头时,裴彻却已放下陶埙,朝我招了招手:“旗阳,过来。”
我依言坐在他身边,见他只着素色中衣,长发披散,少了为将为帅的英武,却多了些落拓潇洒的江湖之气。他随意抓起身边的一只酒坛递给我,呓语道:“这楼兰倾......要陈酿才是上佳,我上次送你的不过一二年期,比不上这坛。”
我揭开酒坛,果然香味醇厚更甚,入口更是连那烈性都上头更快,只觉喉头腹中如火焰灼烧,我猛地一呛,连连咳嗽不止,望见我狼狈神色,裴彻“嗤”地大笑,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得意:“你喝急了,当在口中转上一周下咽。”
我瞪了他一眼,他却不以为然,抬手为我顺气,等我平缓下来后才品味到那甘长悠远的后劲,想起先前感受,也只觉淋漓酣畅:“是好酒,我急躁了。”
“急躁的何止你一人?”裴彻喃喃道,“我怕......我怕什么?你以为我怕什么!我不怕仗打不赢,不怕来日身败名裂,我只怕辜负了他......”他忽得回头看向我,问,“你会吹篪吗?”
“未曾习过。”我摇摇头,望见裴彻迷茫的眼眸:他醉了。
“呵呵,篪,埙唱而篪和......”裴彻低低一笑,忽得提起酒坛,摇摇晃晃站起来仰头便灌,他呛得咳嗽不止,连站立也不稳,却仍断断续续吟道,“谁背如水火,谁同若埙篪?谁可做梁栋,谁敢驱......”
他顿住,双目放空,怔怔望着前方,须臾,竟仰首大笑,又灌了自己一口酒,长啸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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