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把破碎偃甲刀的残件,我先前也以为阿夜的异状是那把刀引起的,趁他不注意时碰触过,并无特异之处,”瞳见谢衣露出黯然失望的神色,顿了顿又补充道:“可能效果因人而异,你不妨一试。”
房间陷入了持续而长久的沉默,夕阳沉入城市楼群之下,天光黯淡,暗蓝暮色汩汩流入室内,把一切裹入薄膜似的窒闷阴影中。
最终仍是瞳打破了岑寂,一成不变的声调略为上扬,带上些勉勉强强的希望。
“另外,我这次去A市,倒是有个意外发现。A市临海,附近有一座岛屿,那里雾霾笼罩,虫鸟不生,去过的人都会莫名其妙地染上不治之症,被当地人称为不祥之地。我出于好奇,雇船前去查探,居然在岛上见到了一个人。那人装束奇异,脸上戴着古怪的面罩,不知为何对我极为恭敬,他阻止我深入岛屿腹地,说那里密布恶浊之气,对身体有害,还说,那地方并非不祥之地,另有一个名字……龙兵屿。”
谢衣霍然抬头,眼中光华乍现:“阿夜梦中提到烈山部族迁徙之地?!”
瞳点点头,背过身去,一手撩开窗帘,遥望西天夜空浮起一痕淡白的月。
“虽然龙兵屿已经荒芜,但那人很可能是烈山族人,如果带阿夜去找他,或许所有难题都可迎刃而解。”
第十三章
瞳给沈夜注射的安定剂量较重,傍晚时沈夜被谢衣喊醒,就着递到嘴边的勺子咽了些粥汤,才喝了半碗又昏沉睡去。等客厅的挂钟指向八点,瞳向谢衣告辞,让他有什么情况接打电话,然后提着医药箱去赶地铁末班车。
把瞳送走后,谢衣立即在家里翻箱倒柜,到处找瞳提到的偃甲刀残片。
其实,那件东西放在何处,谢衣是有大概线索的。
两人正式确定恋爱三个月后,沈夜搬来与谢衣同住,带来了整整十几个纸箱子,其中两箱是衣物用品之类,其余全是专业书和期刊杂志,把谢衣不到六十平米的客厅挤得水泼不进,地板兼茶几沙发都被占据一空,连下脚都找不到地方。
那天来临之前,谢衣一直怀揣不可言说的、类似娶媳妇儿一样的兴奋心情,夜里在枕上辗转反侧,调动自己为数不多的浪漫细胞筹划了数套方案,准备与沈夜渡过毕生难忘的同居第一天。结果现实的冷水把谢衣泼了个透心凉,他们一整天时间都用来整理堆满客厅的纸箱子。
许多天的期待全部落空,谢衣恹恹地抱着纸箱走进书房,把大部头专业书一本一本放进柜子里,箱子渐渐搬空,零散书册下露出一件容器坚硬的棱线。
谢衣把剩下几册书拂开到一旁,埋在底下的器物展露出完整面貌,是个长方形的黑漆木匣,两寸宽五寸长,一只手刚刚能托住,外形朴拙别无修饰,漆面却水润柔滑,分外考究。
他把木匣翻覆看了几遍,正想打开看看,冷不防一只骨瓷白的手从旁伸来,劈手将匣子夺了过去。
谢衣一惊,转过头去,沈夜拿着那木匣,面无表情,脸色莫名有些冷。
虽说两人已经亲密的恋人关系,但不经同意翻人东西被抓了现行,谢衣仍是心中惴惴,讪笑一下,陪着小心喊了声阿夜。
沈夜倒没责怪他,面色不好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就恢复如常,只轻描淡写地说盒子里装着一件旧物,已经碎了,让他不要再碰。
然后沈夜把木匣拿出了书房,也不知收捡在何处,从那以后,谢衣再没见过那个匣子,他有时忍不住好奇询问里面装着的东西,都被沈夜三言两语搪塞过去,时间一长,他便渐渐忘了木匣的事。
现在想来,那个匣子装着的所谓旧物,应该就是沈风从神女墓中带出的偃甲刀残片。
客厅没有,储物间没有,卧室也没有……谢衣在不大的房间到处找,遍寻不着那个黑木匣子,只恨不得把地板墙壁一块块揭下来看。
最后只剩下书房没找过,但那是最不可能存放木匣的地方,谢衣确切记得,那时候,沈夜拿着匣子从书房走了出去。
谢衣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先翻了一遍书桌,把抽屉挨个拆卸下来,直到把桌子拆成了空壳也没见着木匣的影子。他大失所望,蹲在地上对着满地狼藉发了会儿愣,这才怏怏地站起来,开始把柜子里的书一本一本往外取。
两人的书籍加起来数量惊人,慢慢在脚边堆积成山,木匣却是影子也没有,谢衣不禁沮丧起来,心不在焉地抽出顶层右侧一本厚如板砖的光电化学教科书。
那本书据目测厚度可观,谢衣下意识手腕用劲,拿在手里的分量却轻得蹊跷,他反而因为使力过猛重心不稳地往后仰,歪斜了一步才站住。
谢衣一下子揭开教材封皮,因为情绪激动力道再次出错,刺啦一声把封皮连带着几页纸整个撕了开来。
书本中间挖开一个长方形的凹槽,镶嵌其间的,正是那方黑漆木匣。
手指抚上漆面,凉润光洁一如当初,谢衣迫不及待地打开盒盖,一把偃甲刀的刀柄连着一截剑身,静静地躺在黑色的丝绒衬垫上。
他听到胸腔里绷紧到极致的弦松缓下来的声音,想着那人如何费尽心思地把书本掏空再把盒子放进去,不由笑起来。
阿夜,你真会藏东西。
谢衣伸手向偃甲刀,在距离刀柄毫厘的位置停顿下来,他心脏狂跳,紧张得胸口生痛,嗓眼堵着什么粘滞的物质,喉咙自动咽了一下,却好像什么都没咽下去。
他用力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最终一把握住了偃甲刀柄。
忘川。
头脑中无端地闪现出这个名字。
刀柄与手掌接触的部分耀出微光,谢衣惊愕地感到体内有什么在流逝,被手中残刀急速汲取过去,而后微光暴涨,烈烈光芒势不可挡地湮灭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待眼前亮蓝色光稍微减退,谢衣发现自己跪倒在地,忘川残片弃置在旁,黯淡无光,毫无出奇之处,仿佛刚才暴烈的光华只是一场幻觉。
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取一空,谢衣试着起身发现自己暂时粘不起来,他一手撑在地上喘着气,接着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是一双式样古朴黑色描金的布靴。
今天发生了太多超出常理的事,足够把人震傻,谢衣以破罐子破摔的平静心情,抬眼看向房间里突然多出的人。
那人一身与靴子同样色系的衣服,腰封收紧,袖口裤腿皆束起来,极为利落干练,气质锋锐如霜刃寒芒。
直到看清那人的长相,谢衣心脏猛一紧缩,觉得自己还算正常人,面对这种稀奇古怪的事情果然还是无法心如止水。
就像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像,唯一不同的是,那人眼下有两点暗红纹路,形如泪痕。
录音笔里的内容断断续续涌现脑际,谢衣试探着问:“你是……初七?”
初七不是完全的实体,他身体呈现出半透明,发出暗暗蓝光,要用现代科技来类比的话,他现在这样子,大概类似于全息影像
他专注地看着右手掌心,似乎在确定自身目前的状态,听到谢衣问话,于是稍稍移动视线,瞥去一眼。
谢衣原本有许多疑问,接触到初七的目光顿时全被堵了回去。
初七眼神看他的眼神没有内容,毫无惊奇,他好像一点也不疑惑自己为何出现在此处、面前的又是谁,看着谢衣的眼神像是看房间里任何一件普通摆设。
冰冷的目光扫过他不超过一秒时间,初七转回视线继续盯着自己手心,掌中忽然闪过一丝翠青柔光,他眼中瞬间迸出惊喜之色,放下右手,抬步朝外走去。
不符合常理的人做出完全不符合常理的举动,谢衣在原地愣了几秒,待看到初七向主卧走去,他连喊几声“喂,你做什么?!”,初七充耳不闻,走进去反手掩了门。
谢衣急忙起身,双腿软得撑不起身体的重量,他站立不稳地跌了一下,扶着墙壁跌跌撞撞追了过去。
借着体重撞开卧室门,谢衣活到二十好几头一回体会到怒火冲脑的滋味。
初七坐在床边凝望无知无觉沉睡着的人,嘴唇无声地翕动,从口型判断,大约是“主人”。然后他闭上眼睛,虔诚地将一个轻吻落在沈夜额头。
第十四章
“你离他远点!”
流失的力气与怒火齐齐卷涌上来,谢衣松开撑住墙壁的手疾步走过去。
身体却重重撞上一堵空气墙,一道蓝色光屏陡然张开在身边,严丝合缝地将他整个人围困其中。谢衣铁青着脸一拳砸上去,纹丝不动,甚至连声响也没有。
“你到底想干什么?!”
初七不予理会,一门心思地看着沈夜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他伸出手去轻轻触碰沈夜的脸,指尖抹过挺秀的眉和紧闭的眼。
小心翼翼,珍视万分。
谢衣放弃与他沟通,用尽全力砸向眼前光华熠熠的屏障,他是个温雅好脾气的人也受过良好的教育,并且在克制情绪上十分擅长,但谢衣发誓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想揍趴一个人。
初七守在床边良久,熟练地给沈夜掖好被角,而后他像是刚刚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起身到谢衣面前,隔着薄膜似的屏障地打量了他几眼,目光中不含任何意味,冷锐漠然,似是打量别人家的装饰柜里一件有瑕疵的陈列品。
谢衣怒火满腔地瞪回去,待留意到初七眼下两点红痕,他不禁发愣,瞳孔像是溅进了火星,灼痛难当。
他终于明白沈夜为何总是喜欢在这个位置抚摸流连,而看着他时眼中无处隐藏的难过又是为了谁。
初七盯着谢衣的脸,见他先是满脸怒气而后又恍恍惚惚,他微一皱眉,冷淡地道:“一般说来,我跟你是同一个人,你在不满什么?”
音色跟谢衣一模一样,语气却平板单调,听来如冻雨落冰湖,清冽霜寒:“你每日伴随主人身边,我却时隔千年才能见主人一面,你又有什么可抱怨的?”
“你……”
一天之内连番受到惊吓,谢衣愣然地看着初七,觉得自己不仅是思考能力,连语言功能都一并被粗暴地碾碎了。
“你什么你,不敢相信?”初七见他一脸如坠五里雾中的茫然神色,唇角勾起丝讽笑:“也罢,若是可以选择,我也不愿是你。”
说完之后,他挥手撤去法术屏障,出手如电,精准地揍在谢衣的下巴。
谢衣没想到初七会突然发难,这一下来得既快且狠,他只觉下颌骨一阵剧痛,身体被那股力道推着不住倒退直到撞上墙壁,然后才摇摇晃晃地滑跪在地。
“抱歉。”头顶传来毫无诚意的道歉,初七声调平稳,若无其事得像刚才打人的是别个什么鬼一样:“我想这么做很久了。”
下颌痛至麻木,舌尖被牙齿磕破,口里充斥着鲜血热辣辣的味道,谢衣抬手抹过唇角,低下视线,看了眼沾上手背的血迹。
谢衣一直认为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有两根支柱最为牢稳,一为理智,二为仁恕,但现在看来,这两根支柱也并非那么坚不可摧,只要方法精当,要使之崩碎简直轻而易举。
眼前这位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仁兄,于此道显然颇为精深。
谢衣喉间溢出一声轻笑,低低地道:“现在我相信我们是同一个人……”
他取下眼镜放进衣袋里,站起来猛地拽过初七衣襟,拳头重重盖在相同的位置。
“正好我也想做跟你一样的事情。”
初七的脸被打偏了过去,身体仍是站得笔直,分毫未动。
他很快转过脸来,想了想,诚恳地道:“我只是灵体,没有痛觉。”
谢衣冷着脸,悻悻地松开手。
相互宣泄过对彼此的不满之后,空气里微妙的紧张感反而消退殆尽,两人静默几秒,看彼此终于顺眼了点,可以平心静气地与之一谈。
“你怎么会在忘川里?”最终还是谢衣先开口。
初七重新把视线转向沈夜,好像眼中只有这个人,再也容不下一事一物。
“当时神女墓塌陷,我灵力消耗过多,难以脱困,我担心回不到主人身边,便将一缕灵识附在忘川上,这样一来,即便我困死墓中,只要将来有人将忘川带出墓室,我或有机会再见主人一面。我附于忘川,不知沉睡多久,直到不久之前,我感应到主人一丝灵力,这才从长眠中醒来。”
他说着便蹙起眉,摇了摇头:“我欣喜之极,立即想现身相见,然而忘川之中蕴藏着强横灵力,我竟被禁锢在内,挣脱不得。我虽能借用主人之力,但主人的力量不知为何时强时弱,我怕冒然取用,于主人身体有损,只好静待时机,隐忍至今……”
谢衣虽然感慨他一缕执念千年不散只为一人,但听到这里仍忍不住凉凉地打断:“所以我拿到忘川时,你就毫无顾忌地把我的力量全部取走了是么……”
初七睨了他一眼,神色冷峻如常,理所当然地道:“你我即为一体,我借用自身力量有何不对?再者,你现在还不是会说话会喘气,活蹦乱跳得很。”
谢衣默默咽下一口闷气,他现在浑身乏力仅能勉强站稳,小腿肚子还在不受控制的细微打颤,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活蹦乱跳’的。
只是没想到自己还有张口噎死人的潜质,以后或许可以跟瞳一较高下。
“喂,你,”
谢衣正出神,初七突然问:“你想找回记忆和力量吗,我可以帮你。”
谢衣自然是愿意的,那些匪夷所思的惨痛往事,他若只是听众,根本不可能感同身受,让沈夜一人背负未免过于沉重,况且,如果能够找回力量,他就能与沈夜共同应对心魔砺罂,让他不至于独自一人身陷险境。
“你要怎么帮我?”
初七扭头看了他一眼,即便他很快转回视线,谢衣还是看清了他眼中不作掩饰的嫌弃:“自然是与你融合,你并非没有力量,只是不懂如何驾驭,而且,我脱离忘川禁制时已将其灵力化归己身,与你融合之后,这股力量也会过继给你。”
他说来一派轻松平淡,谢衣却震惊继而黯然:“那你……不是会消失?”
初七唇角轻勾,好像他说了什么好笑的事一样,沉静地道:“我原本早就不复存在了。”
空气滞重得厉害,吸进体内便沉甸甸地庸塞在脏腑,谢衣胸口发堵,深深地吐出口闷气,手指捏着鼻梁架眼镜的部位,抿着唇迟疑不决。
以初七消散换取记忆与力量,这种事情实为残酷,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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