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之间风声浩荡,流月城最高处的风冰一样冷。
她望了一眼透过摇曳枝叶的昏黄夕辉,唇角慢牵,恬然一笑,眉眼间终是有淡淡的不甘。
“这一生……终究没能逃出这囚笼。”
形体化为灵光飘散,如蝶翼洒下的星点荧粉,随风逝远,空余语声渺渺。
“阿夜,保重啊。”
……
沈夜辗转于破碎混沌的记忆中,心口痛如火焚,里面流淌的不血而是沸腾的岩浆,前所未有的痛苦中他偶有片刻清醒,明晃晃的大灯在眼前投下凛冽锐利的光芒,彷如大雪过后从地面反射上来的日光。
眼前人影纷乱,有断续语句颠颠倒倒地传入耳里。
“急性失血性休克……血压下降……”
灯光太强,他得了雪盲症似的眼前白茫茫一片,不由得闭了闭眼睛,粗哑嘶吼便再次响起。
“沈夜……你……连你亲妹妹都不放过……”
他看见自己满手是淋漓鲜血,后背血肉模糊的小曦倒在地上,脸庞手臂爬满朱红魔纹,她转过头来,血丝满涨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你当真……心狠手辣……”
沈夜浑身痉挛,猛然睁眼急喘不止,像抛于岸上干涸垂死的鱼。
“恢复自主心律……”
“静脉输血800ml,琥珀酰明胶1000ml……”
强光与混乱图景来回晃荡,流荡的画面最终定格,小曦双眼紧闭倚在怀里,惨无血色的唇一开一合,气若游丝。她乖巧地求他。
“小曦听话……小曦去矩木……你别欺负哥哥,好不好……”
而后黯淡的眼睛睁开一下,像是在寻找什么,又是委屈又是害怕地低喃。
“哥哥……雨好大……冷……”
小曦冰冷的身体在他怀中化为漫天灵光,他茫然起身伸出手去,一星光芒在他指尖轻轻一触,散同烟尘。
沈夜眼前重新归于黑暗,他已不知是梦是醒,神智浑浑噩噩,只知胸口痛得不堪忍受。
双手死死抓住身下的床单,干裂起皮的唇轻微翕动,迸出点点血珠,无声地重复着——
杀了他!
一定要杀了心魔——砺罂!
第十二章
意识先于身体醒来,沈夜听到心电监测仪运转的声音,眼前纯粹的黑暗褪去稍许,掺进了一层浅红,那是光透过眼睑染就的颜色。
破碎混乱的记忆被梦境完整拼合,逐一展现于眼前,他像是再次渡过漫长而艰辛的百年,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累,但心魔砺罂的鬼魅身形浮现脑际,迫在眉睫的危机感促使沈夜睁开眼睛。
困、累,身体无法动弹像是不属于自己。
视线还很模糊,触目皆是冷彻雪白,应该是在医院病房,空气里充斥着让人胸口刺痛的苏来水味。
沈夜静静躺着,等待身体各个部分渐次苏醒。手被人握着,他试着动了动一根手指,那股力道一下子捏握更紧,谢衣欣喜的声音立即从旁边传来。
“阿夜,你醒了?现在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夜微微转过视线,谢衣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对上他的目光便匆忙牵动嘴角,堪堪扯出个难看的笑来。
他想说话,嘴唇一动,刚发出点声音就合着呼出的气息被阻挡回来,沈夜这才注意到自己还扣着呼吸机,他皱了皱眉,伸手去扯脸上碍事的面罩。
谢衣被他吓了一跳,赶紧从椅子里战起来,抓牢他的手:“阿夜,你别乱动!”
沈夜眉心蹙得更紧,半撑起身用力把手抽回,在谢衣阻止之前一把掀开氧气罩,随手掷在地上,低头看了看身上横七竖的管子,又去扯手臂和胸口上连接心电监护仪的电极片。
“阿夜!”
谢衣大惊失色,这次使了些力道去按住沈夜:“你到底要做什么?”
沈夜挣了几下没挣开,毕竟失血过多,动静一大就头晕,眼里所见之物旋转不定,像是随时会颠倒过来。他闭了闭眼睛,指尖抵着太阳穴,身体骤然之间脱力瘫倒,谢衣俯身将他接在怀里。
沈夜颊上血色全无,靠在谢衣身上急喘几口才缓过劲来,他睁开眼睛,低声道:“谢衣,去办出院手续,我们回去。”
谢衣见他眸光涣散,像是意识不清,不敢顺着他也不敢太拧着他,一手勾着沈夜使不上力气的腰背,一手摩挲他后背安抚似的摩挲,柔声劝道:“阿夜,你大量失血,又高烧了好几天,医生说要住院观察,等你身体情况稳定一些,我们马上就回去,好不好?”
沈夜摇了摇头,神色倦怠之极,异常坚决地道:“我不住医院。”
他生病时脾气格外倔硬,谢衣每次都拗不过他,可这回沈夜进了抢救室医院发了病危通知,谢衣实在不敢由着他乱来。
见沈夜又不肯听劝,谢衣无计可施,正想按呼叫铃让医生来打一针镇定剂,一直站在落地窗前的人发话了。
“他不想住院就算了,反正这种地方,对他的身体也没什么好处。”
沈夜一怔,抬眼看去,谢衣身后的落地窗拉开半幅帘子,有人站在那里,白发映衬着明丽得不似真实的阳光,晃得人一阵目眩。
瞳侧过身来,冷冰冰的眸子与沈夜的目光相触,微一摇头,沉声道:“ 刚下飞机就听说你出事……从小到大,你就没有让我省心的时候。”
办理出院手续回到家中,谢衣把沈夜安置在卧房,瞳拉了张轻便椅在床边坐下,打开随身携带的医药箱,森白手指在一应器具药品间挑挑拣拣。
谢衣扶着沈夜躺下,探额头试温度,将被角抚平掖好,想了想又去倒了杯温水放在床头。
瞳坐着不动,手里捏一卷绷带,一言不发地看他忙来忙去。
沈夜陷在松软被褥里,脸埋着, 枕被间只能看见披散微卷的长发,他动也不动,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谢衣磨蹭半天,再也找不到事做,一脸无措地问:“瞳老师,需要我做什么吗?”
瞳欠了欠身,伸手把他从床边拨开,掀开被子把沈夜的手腕拎出来,蹙眉打量缠得略为粗疏的绷带,冷淡道:“三件事,出去、关门、给我泡壶茶。”
简而言之,别碍事。
谢衣领悟到自己是被瞳嫌弃碍手碍脚,呆了一下,讷讷地走出了卧室。
门刚一关上,沈夜睁开眼睛,撑着床榻从被子里挣起来,瞳冷下脸,一把按在沈夜肩头让他躺回去,低头继续拆被血粘得一塌糊涂的绷带。
“阿夜,病人就要有病人的自觉。”
沈夜抬手盖住眼睛,喉结在苍白的脖颈艰难滑动,哑声道:“瞳,他重生了,取走了我的血,却没有杀我。”
被瞳抓住的那只手慢慢攥紧,腕上青筋暴起,尚未结痂的伤口几经拧绞绽裂开来,鲜血迸流。
“不管他有何目的,我要杀了他。”
这两句话前言不搭后语,比梦中呓语还要混乱含糊, 瞳只是镇定地拍了拍沈夜骨骼凸现的手背:“阿夜,手松开,不要用力。”
瞳拧开一瓶消毒药水,刺鼻的气味在房间里弥漫开,头也不抬地问:“他是谁?”
“心魔砺罂。”
瞳手指一顿,把浸透鲜血的药棉丢进垃圾桶,伸手到上衣口袋摸到一管笔状金属物,在圆形的顶端摁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给沈夜敷药。
“你慢慢说,我听着。”
瞳等沈夜说完前因后果,不发表任何看法,把他扶起喂了点温水,然后推了一针地西泮。
药效发作很快,沈夜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不由自主地阖上眼睛,十分钟之后便呼吸细匀,睡得沉了。
瞳收拾好医药箱走出卧室,谢衣泡好一壶茶摆上两只杯子,在客厅正襟危坐。
他走过去坐下,谢衣给他面前的杯子添上茶水,瞳端起起来浅抿一口,支起胳膊手指撑着额角,面目在氤氲热气里有些模糊。
“谢衣,阿夜这次受伤,可能不是意外。”
谢衣低下视线盯着杯中色泽温润的茶汤,嘴角勾起一点不含笑意的苦涩幅度:“我也这么认为。”
“你是怎么想的,说来听听。”
谢衣摩挲瓷杯发烫的杯壁,回想圣诞夜当晚那场事故,顺着这些天梳理清晰的思路说道:“当时活动厅的顶灯无故爆炸,场面非常混乱,幕布掉了下来把阿夜完全盖住了,我反应过来第一时间去掀开幕布,但那幕布像被钉在地上似的,无论如何也拉扯不动,后来无异他们也挤上台来救援,我们合力把幕布掀开,阿夜已经陷入昏迷,手腕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舞台上确实有玻璃碎片,但是为什么只划伤了手腕,而且伤口还如此之深,身体其他部位却完好无损,这着实令人费解。还有,阿夜被送到医院抢救,诊断结果是急性失血性休克,但现场的地面仅有少量鲜血,根本达不到让人休克的失血量……瞳老师,这些无法解释的事情,你觉得只是意外吗?”
瞳不置一词,认真听完他的分析,微微点头却不作评价,瘦长的食指轻点额角,慢悠悠地开口:“我并非当事人,不是亲眼所见的事情,我不会轻易做出推断。这次事情,阿夜另有一番解释,待会儿我会告诉你,至于信与不信,你自行决断。”
谢衣预感到将有一些至关重大的隐情拉开帷幕,不禁坐直了身体,全部神经都紧绷起来,两手放在膝盖,下意识地微微攥起。
相较于他的紧张,瞳倒是显得自如,不疾不徐地道:“之前我也说过,阿夜身上有些异于常人之处,现在我把我所知道全部告诉你,事情太过庞杂,我只能从头说起。”
“阿夜是孤儿,他的养父沈风是一位知名的探险家,沈风在北疆一片荒无人烟的雪地里发现了阿夜,那时候他看上去是三岁孩童的模样,孤身一人,不知岁数也不知来处,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叫沈夜。沈风并未婚娶,觉得与他有缘,便将阿夜收为养子。我们两家是邻居,沈风天南地北的跑,一年之中多半时间出门在外,阿夜常常寄宿在我家。”
“阿夜十五岁时,沈风与人前往传说中的巫山神女墓探险,结果发生意外,十人左右的队伍全折在里面,后来救援队前去搜寻,只找到了沈风的背包,里面装着的东西,就成了他留给阿夜的唯一一件遗物。”
“拿到那件东西之后,阿夜就开始出现异状,十多年里,他每晚都做着各种各样的梦,梦到流月城、龙兵屿这些闻所未闻的地方,还梦到许多人,我是其中之一,还有沈曦、华月、沧溟、初七,以及你,谢衣。”
什么?!
谢衣浑身一震,差点泼了手里的茶杯,满眼惊愕地看向瞳,嘴唇嗫嚅着,不可思议地颤声问:“你说阿夜的梦境里……有我?!”
“的确如此。我原先以为只是阿夜的臆想,不料后来当真见到你本人,与阿夜描述的相距无几,我也十分惊讶。”
瞳瞥了愕然失语的谢衣一眼,从口袋里取出一支录音笔放于案上:“阿夜每次陷于梦境濒临崩溃,都会找我诉说,我担心他患了妄想症之类的精神疾病,瞒着他把他的梦境都录了下来,如果他情况严重到需要送医,就可作为治疗的第一手资料。他的梦都在这支录音笔里,你可以听听看。”
沈夜的梦境很长,整整五个小时,全是他一个人的声音在讲述,那些不知是梦还是真实记忆的故事,残酷冰冷,甚少欢愉,沈夜的嗓音从少年的清亮过渡到如今的低沉醇厚,像是独自走过长而又长的时光。
神农矩木,心魔砺罂,叛师弟子谢衣,活傀儡初七……
谢衣闭了闭眼睛,狠狠按着眉心,觉得晕头转向。
沈夜第一次见面就准确喊出他的名字,看着他时莫名其妙地哀恸与迷茫,对他过度的依顺,昏沉中喊出的初七……一切都有了答案。
可是这种离奇荒诞、鲜血淋漓的事情,怎么可能确有其事,又怎么可能……发生在他所爱的人身上?!
他知道了全部经过,但还是像听了一个跌宕起伏的高明故事,没有真实感,没有代入感,那像是发生在不存在的世界当中的事,与他和沈夜皆无关系。
谢衣脸色青白,过度的惊愕让他浑身失温,冷得止不住发颤。他伸手去端起茶杯想啜饮一口热水,却恍恍惚惚打翻了杯子。
一只手刚好可以盈握的精巧瓷杯在茶几上咕噜噜滚过一圈,茶水乱无章法地四下流溢,一股股顺着桌沿往下淌,谢衣呆看了一会儿,木然抽出纸巾擦拭水渍。
重复这些毫无意义地动作倒是让他心神渐渐稳定下来,谢衣给自己换了一杯热茶,慢慢饮下,茶水顺着食道流进胃里,热气见缝插针地钻进每一处血脉,待身体由内而外地暖和过来,冻结的思考能力这才重新活泛起来。
谢衣感到咽喉生痛,像是刀片在历历刮着,连发声都变得困难:“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吗,不是……妄想症之类?”
瞳叹了一声:“我倒希望是妄想症。”
瞳起身踱到窗前,往楼下看去。夕阳把街巷渲染成版画一样陈旧的昏黄色,下班下学的人们来来往往,主妇提着大包小包走出超市,公交站台拥挤着赶车的人,每停靠一辆车都有人蜂拥而上、有人鱼贯而下,中学生骑着单车在狭窄巷陌间飞驰穿梭,白底蓝边的校服后摆被风鼓动,像是鸽子张开优美有力的羽翼。
那是普通生活最寻常的景象,滚滚红尘,攘攘俗世,每个人都理所应当地生活于此,享受现实生活赋予的人事冷暖,酸甜苦辣。
只有沈夜一人,永困于那座孤独高旷的流月城,被它带来的无尽厄运纠缠折磨。
瞳忽然心生烦躁,蹙了下眉心,挥手拉上帘子,懒怠再看。
“如果流月城大祭司是真,心魔砺罂是真,那你我都无能为力,没有人能帮到阿夜。”
他言语向来沉冷平稳,然而这一句,饶是谢衣都听出苦涩来。
谢衣沉默坐着,试图从大量信息中整理出最关键的部分,然而脑中一团混乱,半天理不出头绪,忽而灵光一闪,他猛地直起身来,急切问道:“阿夜的养父留给他的遗物,到底是什么东西?拿到它便能梦见这些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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