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触碰到门把手时,令人怀念的恍然感溢出,但拼命挖掘也无法想起在这所房子里居住过的片段。但身体本能地引导着他往前而去,滑开一扇扇禁闭的房门,来到最为熟悉的那间铺着暖色调壁纸的房间。壁炉里残留着没有烧尽的木炭,摇摆的学步车上方挂着憨态可掬的巴掌大的小象。掉落在缝隙里的木头做成的小推车,车轱辘已经掉了漆色。
小房间紧挨着房屋主人的卧室,只要打开中间连着的那扇门就会打通。但整个房子里只有这扇门落着灰尘,一看就是多年没有启用过的样子。
“勉强算是有品味。”
吉尔伽美什挑剔地赐予了评价,宽宏大量地收回了对于这件育儿室糟糕设计的尖刻意见。他对满室罕见的字画和珍藏的珠宝不屑一顾,只潦草翻看着散落在地上的那几张稚拙童画。并没有多少新意的构图和内容,无非就是老套的父子相亲相爱手牵手在太阳底下散步的蜡笔画。不过光是能看到迦尔纳如此像是“正常”人类的一面,就足以让他感觉颇有意思了。
当迦尔纳抱着搜集到的一摞资料返回起居室时,有一瞬间以为走错了方向。原本死气沉沉的房间这时焕然一新装饰成了金碧辉煌的基色,旺盛燃烧的炉火前铺陈出招摇的带穗滚金边红地毯,丝毫没有做客意识的吉尔伽美什,正惬意地躺在不知从哪变出来的虎皮褥子上休息。
“哼,这样才稍微能看一点。你父亲在享受方面也太吝啬了。”
“能随身携带着这么多不合时宜的家当,真是了不起。”
迦尔纳由衷地赞叹道,神情仿佛第一次看到不知名的卡通人物从二次元口袋中掏出道具般感慨。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总是会在无形中给他奇特的挫败感——吉尔伽美什无谓地耸了耸肩,抬起下巴朝他手里的东西点了点。
“你是去淘金了?”
“嗯。”迦尔纳从纸箱中一件件地朝外面拿着找到的物件。这些都是顺应魔法的召唤有所共鸣的旧物,只是从外表看起来毫无头绪。一件应该是父亲的旧大衣,一个摇晃了半天也掉不出来什么残渣的花盆,一个毛线团,一个底部画着猫爪印的塑料食盆,一个看上去像是玻璃弹子暗淡无光的球……他拿出最后一个信封,单眼闭着去看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没有留意到的东西,冷不丁被蹿出的什么虫子咬了一口手。
“喂,迦尔纳。”闲闲把玩着玻璃球的吉尔伽美什开口唤道。不设防被点名的迦尔纳转过脸来——前者语气中少见的认真让他揣度不出对方的用意。
“有什么困难来求助我就可以了。”流光溢彩的猩红蛇瞳在炉火的映衬下闪着宝石的质地,吉尔伽美什单手支腮从高处注视着他,“困扰你的那些无谓小事,只要能开口道出,我是不会拒绝的。”
空气短暂凝滞了一瞬。在那一刻迦尔纳产生了被眼前这个男人看穿的错觉,陌生而温暖的情感充盈在心间,那是他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体验过的善意。他撩开垂下的发丝,正襟危坐地朝着对方所在的位置,诚恳而真挚地开口道,“多谢。”
“咳……”迦尔纳这副认真的模样,让吉尔伽美什有些无所适从地移开了视线。他掂了掂手里的玻璃球抛向迦尔纳,身形在房间里逐渐幻化成无形,“这外表破烂的东西也具有相悖的价值吧,不要用眼睛去看。”
迦尔纳险险接过玻璃球,翻来覆去打量了一圈,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它所在的锦盒里。远远地听到乒乒乓乓的动静声,大约是吉尔伽美什又挑选了一个房间去改造了。一时间看不出什么端倪,被忽视的信封里滑出的相片这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并不是魔术师常用的那种动态相片,而是最为刻板的,甚至是廉价的麻瓜照相馆冲印出来的照片。寥寥几张相片纸上,展现出的画面却让迦尔纳的指尖不由震颤了一下。略微褪色和失真的照片上,是他被收养后在养父母家拍下的样子。
一起滑落下来的是一张薄薄的信纸。
“苏利耶阁下:
前略。
近期事务繁忙,那位先生又搬了家……大概是经济方面遇到了困难。虽然您禁止我们私下跟那户家庭产生联系,但我还是忍不住以隐蔽的方式资助了一笔款项,希望能不要太过见怪。随信附上那孩子的近期相片,您大概也不会拆阅吧,请原谅我多事了。
您的仆人。
D. S.”
每一张照片都用悉心地塑封过了,可以看得出这并非寄出信笺的D.S.的手笔——因为每一张照片的塑封内部,都用显然不一样的字体落款下了年月日。
这样的照片大约每隔一两年寄来一张,最后的落款时间是六年前的七月。反复看过几次照片的日期后,他想起了吉尔伽美什提到过的那个日子——就在最后一张照片寄来的两个月后,父亲病逝在了几百公里外的湖泊旁。
在这一瞬间他也意识到了这个玻璃球的真相。
“把手给我,迦尔纳。”
记忆中形象模糊的父亲,唯有掌心留有暖和令人安心的温度。他轻轻握住幼子的手,将这枚触感冰凉的球体小心地取出,放到了他碰不到的高处。内部流动着絮状浮云的清透质地,折射出斜阳的暖色余晖。
“现在还不能碰。”
-TBC-
第九章 IX.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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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化的零件覆了层晦暗的铜绿,被少年指尖摩挲着的怀表镌刻了显而易见的姓氏缩写。鎏金的表盘不停被打开和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黑暗中跳动的焰火,将他的面容映刻在有着几道划痕的玻璃面上。
午夜的钟声敲响时,怀表的指针距离重合还有三格,看来它原本的主人忘记告诉他这块表慢了三分钟。阿周那拊掌将怀表合在手心,朝着火焰照不到的角落投去淡淡的一瞥。
“出来。”
从虚空中幻化出来的形体只到成年人的膝盖高,却不伦不类地穿戴者成套的礼服和配饰,放在六十年前也早已过时了。局促抓着礼帽边缘的干瘪小手呈现出青紫色,一枚与他体型完全不相称的胸针正被骄傲地别在显眼位置。他的嘴巴嗫嚅了几下,低下头发出敬畏的声音。
“不愧是小主人,能这么敏锐地察觉我的存在。”
“你已经不是我的家仆了。”阿周那的视线掠过那枚扎眼的胸针,“在开口之前,请慎重地考虑一下与我对话代表的立场,巴罗。”
“主人……因陀罗先生在世时经常指点巴罗,说巴罗总是犯下不应该犯下的错误。”小精灵胆怯地改换了称呼,“他给了巴罗最大的惩罚,但阿周那阁下……巴罗这次回来是带给了您有用的信息。”
忠诚而狡猾,刚烈而卑怯。这种生物从来没有博得过阿周那的好感,他厌烦这个总是得意洋洋跟在父亲后面的小精灵,即便对方总是对他毕恭毕敬。到现在他也确信,这个小东西效忠的只是他已经逝去的父亲。
“喔,那就在我面前彰显出自己的价值吧。”阿周那朝着小精灵抬起下颚。
“巴罗知道,前几天您和那位高贵的少爷一起去了先生的陵墓,在那里遇到了重生的,伟大的因陀罗先生……”
阿周那睨了一眼因紧张滔滔不绝的小精灵。他在跟踪自己,而且并不忌惮被自己发现,看来这可怜虫完全还是把自己当成了小孩子看待。
“先生赠予您的那块怀表……巴罗曾经见过的。”小精灵咽了下口水,踌躇地用余光偷觑着小主人的反应。但后者只是冷冷看着他,并没有开口的打算。他只能垂着头把帽子抓得更紧了一些,“那位少爷的父亲大人……苏利耶先生,和主人一起对它施加了可怕的魔法。”
神经过度紧绷,让他在不自觉中脱口而出换回了旧称,但阿周那并没有纠正他。小精灵打了个寒噤,回想起了那个充斥着刺眼光芒和森冷咒语的夜晚。他已经活了很久了,那位先生是他服侍过的第三任主人,也是让他最能挺起胸膛夸耀的家族继承者。直到那一天……形容深沉的苏利耶先生来到了那间宅邸。苏利耶先生是主人的挚交好友,见到他并不足为奇,但巴罗从没有见过那张向来沉静的脸上出现如此忧虑的神情。
“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主人吩咐仆佣把小主子带出书房——那时小主人已经刚刚出生三个月。他对苏利耶先生的突然来访并没有感到意外,随意找了几个由头把在场的佣人都驱散出去了。“巴罗……”主人的视线掠过他,“你去把我昨天夜里写成的那封信送去部里。”
身材矮小的巴罗抬起手去桌上拿信,感觉苏利耶的视线正在背后注视着自己。他小心翼翼地把信笺收起来,垂下胳膊时险些打翻了旁边的一瓶墨水。他的脑子顿时胀了起来……他在贵客面前出了这么大一个丑,折损了他作为家养小精灵的自尊心。越是忙乱越是容易出错,收拾干净后他又将苏利耶挂在椅背上的大衣险些勾了下来。
“你出去吧。”主人打断了他絮絮叨叨的拼命道歉,命令他离开这个房间。好在苏利耶先生并没有在意房间内临时的小混乱,而是格外留意着墙壁上挂钟指向的时间。
临出门前他小心翼翼地回头瞥了一眼,看到苏利耶先生正从大衣里一件件取出璀璨夺目的宝物。作为小精灵,对于财富的天生喜爱让他牢牢地把这一幕记在了脑子里。这些东西显然是受到魔法的加持才会显得如此迷人。
“你看到了什么。”
“怀表,耳环,卷轴,红宝石……”
小精灵伸出细长的手指,比划着那些宝物的模样。他并没有看到最后,宝石的血色光辉在眼前一闪而过的同时,他听到了先生喃喃发出的低语。“预言的内容只是昭示着,这两个孩子最终只能活下来一个……你为什么确信死去的会是迦尔纳呢。”
但这句话他没有来得及转述给小主人。一个低沉而森冷的声音让小精灵惊惧地转头望向背后。
“你是打算——背叛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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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霜覆满了每一个延展出去的窗台,仿佛能让时间停滞的魔法只保存了房屋内部的年轻,外表和这个街区一样早已凋敝不堪。白头翁轻轻啄了下残败的椽子,剔透的瞳孔里映出室内燃烧着的炉火残影,那中间还跳跃着一个闪烁的红点,闪耀出比火焰更为夺目的光彩。
吉尔伽美什的指尖把玩着红宝石聊以打发时间,侧着脸打量这间空阔陈列室里留存的塑像。相比于这类笨重的大玩意儿,苏利耶似乎更倾向于收集字画,所以这间单独辟出的主题陈列室只搁了寥寥几件藏品,打眼一看和普通的起居室没有什么两样。
不知什么时候尾随他们飞回的小煤球——迦尔纳养的廉价小猫头鹰,正舒服地窝在壁炉上方价值千万的古董碗里打盹,灰黑色尾巴蜷成讨喜的一小簇。他伸出指尖去捋了一把小煤球的尾羽,脾气相当差的猫头鹰此刻也懒得和他计较,不情不愿地稍微挪开了几寸。
猫头鹰也是,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花斑猫也是,每次见识迦尔纳的新晋宠物,都会让吉尔伽美什怀疑这家伙有一定程度的受虐倾向。被他连续逗了几次的小煤球终于炸起了尾巴,正打算给这个不知好歹的人类反击时,一阵刺鼻的异味惊得它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瞬间从窗户里飞了出去,和白头翁撞了个正着。
“咳……”
迦尔纳拂开眼前冒出的滚滚浓烟,指尖传来鲜明的疼痛,但他此刻完全忽视了烫伤的皮肉被燎出一串水泡。裂开的玻璃球,或者说是预言球的内部升腾出云母色液体蒸发而成的酸雾,怀表刚被碰到就像是蜡一样融化了,垮塌的表面剥出封闭内部小巧的零部件。随着怀表内密闭空间的释放,爆发出的强大魔力几乎扭曲了空气的波纹。
“对你来说还早得很呢,迦尔纳。”记忆里那个明晃晃的午后,被父亲的掌心温暖包裹住的双手。湖蓝色的双眼温柔地弯出愉快的弧度,“身为我的孩子,你与生俱来也会有预言的天赋的。预言球太危险了,这里面可是封存着恶魔……可以说,我们的工作就是在和恶魔交换情报吧。”
“Reparo!”
明亮光雾消散去之后,把被灼烧部位的伤口也修复如初了。迦尔纳活动了一下手指,朝着站在门前的友人感激地道谢。吉尔伽美什的视线落在碎了一地的玻璃球残渣上,却什么也没问。只是轻点魔杖把所有窗户“哗”地全部推开了,新鲜灌进来的风将室内残留的酸腐气息顿时一扫而光。
“你要管管它了,迦尔纳。”他轻描淡写地把手里的猫头鹰丢了过来,“这该死的玩意儿已经快耗尽我的忍耐底线了。”
怀表算是被摧毁了吗。迦尔纳无法确定这究竟起到了什么效果,但的确阿周那的判断是正确的,作为和因陀罗相交至深的友人,父亲在整个事件中起着微妙的作用。但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将自己送到毫无关系的农户家中去抚养,还在那之后驱散了所有的佣人和追随者,独自住在这间寂寥又空阔的房子里。
灌进的冷风裹挟进了星星点点的雪花,远远地传来庭院里憩停的那两匹马的响鼻声,更远处是繁星般散落在每户人家中的灯火。这栋内里华贵的建筑像是被蛀空后留下的壳,又像是连灵魂都弃于驻留的空棺,感受不到丝毫的温度。
随风落下的帘幕底下,展现出大幅的父亲的肖像。记忆中模糊的影子在这一刻被沥出所有水分,变得清晰而尖锐。“圣诞节快乐,父亲。”他朝着画像小声发出虔诚的声音,希冀着这一刻能抵达或许早已不存在的那个灵魂。
“圣诞节快乐。”
包扎着缎带的小礼盒抛到了他面前,打开后是刚刚路过时看到的那家甜品店的布丁——迦尔纳没有来得及拿出准备好的还礼,就听到大门轰地被撞出一声闷响。从废墟里出现的奥兹曼迪斯正指挥着完全不知从哪变出的随行女佣去布置楼下的餐室,远远地能闻到烤火鸡的浓烈香气,和他自作主张认为迦尔纳会喜欢的强烈辣味特制咖喱。
“……看来驯鹿先生到了。”迦尔纳转头看着脸色不虞的吉尔伽美什。显然这栋房子要迎来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个圣诞节了。
-TBC-
第十章 X.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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