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没开灯,全靠外面透入点路灯接济。依稀可见阴暗的液体沾满后座及半个车厢。一个高大的身影蜷缩成一团,怀里抱着一具斜卧的尸体。
深夜是如此空洞,飞驰的车只能划破瞬间沉寂,而后又被巨大的黑暗包围。万籁无声,万箭穿心。
刘儿折路上了。
但杨功城如同一位冷静的精神病患者。还是坚持让他躺在医院里,任谁说不动,拉着医生要抢救。他甚至假装扮演着期待的目光和充满希望的询问,一遍又一遍“还有其他措施吗?要输血吗?我是AB型…”
只等来一句又一句叹息,和最后大家异样的目光。
张青来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
杨功城在看到张青黑色外套的瞬间失去表情,瘫倒在床边,两条腿直直地挺在地上,满脸是血,藏青西装被血浸透成黑色,白色衬衫通红扎眼。
在惨白的灯光下,他垂着脑袋,头顶两个旋。
张青走过去,床上躺着的是一个年轻人,脸上干干净净的,只是没睁眼。
他贴下床沿坐在杨功城旁边,递给他一只烟。
杨功城说,“别在这抽,刘儿抽不到嘴馋”
说完两手狠搓一把脸,像是要给脸褪层皮。而后若无其事地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张青把烟放在病床床头,连同打火机一并累上。
“我听说金鼎轩出事了……以为是你”
杨功城脸上干涸的血迹被揉碎,细小的裂缝四溢。五官都轮廓极深,但现在如同戴了一张红皮破面具。
唯有一双眼,在面具下望着自己,被红血丝布满的眼珠疲惫不堪,但无法掩饰暴虐凶残。
“你听谁说的?”
张青沉默几秒,又坦然地面对他,“听沈沛说的。”
杨功城仿佛早已料到,自嘲地一笑,“沈沛…哼,你们都是九爷的人吧。”
他的嘴唇干裂,隔夜胡须也冒出来,从未有过的狼狈。
“是,也不是。”张青说。
杨功城眼神恐怖。
“曾经是,现在不是。”张青说 “你需要休息”。
杨功城突然抽出手薅住他头发用力一扯,面目狰狞。张青似乎早已料到,面色不动任他威胁。
“回去告诉你们主子,这条命,老子让他赔定了!”
此刻,张青突然变换神情,瞳孔一聚,手下用力一拳砸进杨功城肚子,杨功城捂着肚子又硬生生扛下他站起来的一顿猛踹。
再抬头,张青头顶白炽,居高临下,“你是什么东西?想威胁九爷?死了这条心吧”
一个高傲的下巴戳得杨功城抬不起眼,看不见他表情。
杨功城哈哈大笑,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还真他妈是条好狗,快回去通风报信吧”
张青离开前曾扭头看,地上那人冲他笑出一脸大红花,“汪!汪汪汪!”
收拾完刘儿的后事,杨功城着手要找那天拿刀的人。老安抽空跟他见了一面。
一大清早,杨功城在阳台那儿站的笔直。老安在平房顶上练气功,好好的别墅不去住,非跑到郊区住大平房。
杨功城看他半仙儿似地抻腿摆袖,也懒得猜他心思。
终于练完一套,老安圆脸白里透红的,快七十的人了看样子还想再活七十年。
“小杨啊,来坐,喝点什么啊”
“咖,”
“就喝点茶!刚托人从贵州弄的新茶,甘的咧~啧啧,就怕你们这些小子不会品哦”
茶叶确实清润,舒展起来形状都显得飘逸高贵。
杨功城不爱喝茶,也被香气勾得抿了一口。
嗯……苦的表情没绷住。
老安哈哈哈大笑,自己端起来喝一口,品半天,“甜,甜咧”
“这,甜吗?”
老安捏着小茶杯,跟弥勒佛捧吊坠一样。
“俺喝着甜。三十多年前,俺也就你这么大的时候”
杨功城心道“你三十多年前也三四十多了!谁跟你一般大?”
“个头也大,脾气不好,也就长得还行比你俊点,”
杨功城懒得理他,心里盘算“咋这么能往自己脸上贴金呢”。
“那时候,山东那块闹饥荒,俺们一路逃难到这的。路上偷抢扒拿没少干…”他又喝一口,
“现在想想,造孽啊…当时来东陵第一天晚上,饿啊,肚子里敲锣打鼓心里就火烧火燎的,根本坐不住。俺就去一家茶铺子那想偷花生米” 老安故作鬼鬼祟祟的模样,
“被老板抓个正着,俺当时正一大把往嘴里塞呢……他看见了,啥也没说,端了碗水放俺面前”
“俺当时想,吃都吃了,这碗水就是有毒也照样敢喝!”
“那水,哎哟~真苦!吃过莲子心吗?就跟莲子心捣碎冲的一样。”
“俺眼泪差点哭出来,还骂那老头,你给俺喝的啥水,这么苦!”
“你知道那老头说啥不?”
杨功城摇头。
“他说,娃,这是糖水啊。你饿这么久,花生米油,吃多怕是不消化,喝点糖水先给胃里缓缓。”
“俺当时哇哇哭啊,十来岁的汉子,爹娘死俺没哭,扒一路矿车俺没哭,腿折了俺自己拧上的……怎搞的一碗水就哭得跟娃娃一样。
后来一想——心里有多苦的人,能喝糖水都觉得苦咧?”
杨功城想了想,说,“那现在您喝苦茶都甜了?”
老安笑着摇摇头,“你说这茶苦,俺喝着却甜。
可是你说…人心里有多苦,才能觉得连苦茶都甜咧?”
杨功城听罢,站起说,
“我不知道您跟九爷以前的关系,但是安爷,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您退一步两步,他走三步四步…他把货源抢一半,可以!他开会所,可以!但他杀人了,他把刘儿杀了!这关就算您能过,在我这——过不去!”
老安老了,仿佛就这一瞬间的事。
“老九,就是那老头的孙子。俺这辈子做的孽太多了……”
杨功城说,“您歇着就好,这孽我来做”
他脸上浮现诡异的微笑,老安见了却只觉得罪孽深重。
张青回归,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自从他隐退,九爷特意嘱咐过不让人去打搅他。甚至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这些年去了哪,新入的混混也只听闻曾经东陵之夜的传说。
九爷是个英俊且易激动的男人,常年眉毛打结。总是阴郁地在房间踱步,外面人得听着他的脚步动静来判断什么时候进去传消息。
张青却连门都没敲。
他冷静地坐在椅子上,问九爷去杀人的是谁。罕见的质问口气。
九爷虽然见到他惊喜,但不满他的责问。
“你现在是什么身份来跟我讲话”
张青说“回答我的问题”
九爷恼怒地趴桌而起,“你是在威胁我吗?”
张青说“是”
张青十三岁做小九的手下,十五岁做九爷的刀,十几年来,两人几乎是相依为命。
谁威胁谁,都说不上。
九爷知道张青的脾气,也只在他面前不得不低头。
“人不是我派去的”
张青说,“?”
“之前咱们走的时候,劫货那天晚上,他哥被枪打死了”“其实放枪的那么多,也不知道是谁干的”“但毕竟人在我们这头,他就一直觉得是那帮人干的”
张青沉默不语,刘海下的脸半阴半沉。
“老安,什么意思?”半晌才开口。
九爷又站起来绕圈,烦躁不安
“还能什么意思?我们能这么长时间没事,他估计早就忍到头了”
“这个老家伙,笑起来弥勒佛一样,手毒的狠”
“这次怕是真躲不过去”
张青心里很清楚老安的毒辣。
十年前,他当着老九的面,一刀一刀剁掉他情人的手指。张青都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那个男人笑起来非常漂亮。但他以一种不漂亮的方式死在老九的枪下。
他跪在地上,磕头,脸上身上满是血泥,身下屎尿失禁,在一片污秽中,恳求老九“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人一旦没有十指,四肢就显得极其不协调,如同小腿绑在肩膀头上,正反分不清形态诡异,且保持不了平衡……倒了又跪下,跪下又倒了…
老安在一旁满脸悲伤,一边擦手,又如同菩萨心肠“俺也迫不得已,小九,你干这种事俺没法跟你爷爷交代”
“求求你,九…我不恨你…”
老九以前爱说爱笑,骄傲地不可一世。那一声枪响,了结一切。
“想什么呢!”九爷招呼张青,“到饭点了,陪我吃饭去吧”
张青跟他走了。
几年没来,这儿升级不少。九爷有格调,日式回廊围着一棵参天榕树。树根深处,水筒一贯满,咣当砸在小水池上,青苔幽幽。
两人坐在小木桌前吃饭,筷碗小碟满满当当,里面内容空空落落——小鱼盘里是豆腐卷大葱,粗陶碟里是蘸酱。
张青看一眼玄关外流觞曲水,回头对面人在狂嚼大葱,不由地咽了一下口水。
九爷吃饭的时候也搅着眉头,跟饭有仇一样。
两人静坐着,谁也不开口讲话。
杨功城在公司越呆越晚,有时候连着几天不回家。
后来回去拿衣服,看到女人内衣才猛然想起来——把许小萍给忘了!
赶紧把她东西一塞,打包直接送到宿舍。
许小萍这次没哭,就呆呆地看他不说话。杨功城怪不好意思地,我最近忙,你先在学校住着。
许小萍小声地问,“你是不是有其他人了?”
杨功城不知为何有点心虚,转念一想,这是闹得哪出?
“没有,你在学校老实呆着,最近不要出去。”说完把烟咬嘴里,从皮包里翻出一个信封——看着不像信。
“这有两万块钱,你拿着。以后有需要再问我要”
许小萍红着眼,别扭不肯接。
杨功城傻乐,“你这是干什么?咋地爱上哥啦?走心不要钱呗?”
许小萍哇地哭出声,抱住他。
“我知道你要去干什么…你别去了……我,我是爱你,爱你爱得快要疯了……”
杨功城吓一跳,赶紧把她推开,把钱和东西一扔掉头就走。
“妈的真会挑时候,爱?是啥?恶不恶心……”
东陵依旧平静,虽然带着二十世纪末的焦躁不安。但身处当中的人,如同冷水锅里下菜,根本无法察觉灶下火何时生起来。
张青的店关了。
卷闸门长年没放下来,如今锈得很难拉动。
他个子高,但也仰头倒腾半天还是一丝没动弹。索性又躺那破藤椅上,身上也没烟,翻了一块话梅糖咂吧。
又酸又甜。
小时候他想吃糖,但不好意思说,也不知道跟谁说。后来在街上打架被小九爷看上了,头一顿请他吃的地锅鸡。一大盆铁锅小公鸡,底儿深全是肉,锅边饼子炕得焦脆,很香。
张青自己吃了一盆,小九爷就吃了一个鸡头,嗦啰半天,剩下啥也没捞着。
吃完饭,张青大言不惭地说,给我钱。
小九爷给他一脑瓜子“小子吃我的,还想要钱!你看我像钱吗!”
但末了还掏了最后两块钱给他。
张青买了一罐糖,水果糖,椰子糖,高粱怡,棒棒糖…
每次他吃糖,空洞的表情都有所缓解,神情甚至勉强算的上温和。
“青哥,你看着挺高兴”身边人都这么说。
但这是他自己买的糖,不是九爷给的。
九爷的糖给别人吃了。
在没分家之前,张青在水明月看场子。小小年纪,一身戾气。长得再漂亮,也没人误会过他的身份。
他喜欢看人打架,学习经验是他进步如此快的秘诀。
所以张青第一次进店跟那人厮打的时候,他一直在走廊尽头看着。
这个人看似乱用蛮力,实则尽讨巧。这是他给出的评价。
直到他被一群人打倒,他才冲上去了结。
再次见到他就是在店里了。
变了,却又没变。张青只懂打架,不懂看人。
隐约觉得这个人很熟悉,像极了曾经的九爷——那声枪响之前的九爷。于是就不由自主想对人家好,虽然他的努力就在——不冷漠。能让他主动找话就算是拼命了。
此时的太阳,再意思意思也该撤了,因此大手一挥,一笔蓝一桶紫外加刮片夕阳红。天地尽显浓墨重彩之美。
杨功城从办公室接完电话出来抽烟,新建的楼,外面都是蓝色玻璃卡窗。虽然现在看是挺土,那个年代兴这玩意儿,不知道是不是受巴黎圣母院的七彩琉璃窗的启发。那时候刚回国设计师都挺有艺术追求的,哪像现在,开发商说啥就是啥,一点主见不能有。
光透过蓝色玻璃打在杨功城身上,手里拿着烟也不抽,不知道寻思啥呢,表情严肃整得有点耶稣基督。
他掐了烟,下楼开车。
不知不觉又晃悠到三元巷周围。小吃还挺多,傍晚刚出摊。
以前有一朋友,为了戒酒,天天来这买米酒喝。
杨功城说“你糊弄傻子呢?”
那人笑起来如同明星,“你懂个锤子!我这是循序渐进,缓冲期懂不懂”
他死的时候,杨功城从青岛赶回来,看到的最后一幕——他被那个叫他戒酒的人一枪打死。白色脑浆崩了两三米。场面只要见过的,一辈子都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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