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剑寒本想进去一探究竟,却见教主的步子忽然停了,并且眉头紧锁,仿佛遇上了极大的难题。傅剑寒开口要问,教主却摆摆手,对着眼前的虚空,两根手指仿佛捻弄着什么。他再仔细瞧去,才发现前方的树枝之间斜地里交错着许多细丝,如蛛网一般透明无色,摸上去却韧若琴弦。若是不曾觉察猛冲上去,只怕要将人割成碎块。
“生死符。百柔丝。江湖上两种传说最毒的暗器,傅某这一趟有幸都见着了。”傅剑寒轻笑道。
“别的暗器皆是以动制静,偏偏它是以静制动。”教主道。“它的名字,取的是‘柔情百转’之意——割断其中一条丝,其余丝线都会有所感应。也就是说,不管我们弄断一根还是九十九根,房子里的人都会觉察有敌来袭。”
“……这可不像是武当派应当设置的机关。何况这里也不是什么藏书阁、静修室一类的重地。”
“的确。这条后山的偏僻小道,本就没多少人会走。”
“但房子的主人还是很小心——哪怕是误入此地的猎户樵子,他也不能让他们知道屋内的秘密。”
“不错。”
“这等麻烦的暗器,有办法破解么?”
“若想一次出招便尽数毁坏百根柔丝,这世上或许仅有两人能办到。” 教主道,“其中一人,是任剑南。”
“小任?”
“只要他肯弹奏那首‘悲欢离合’之曲。可惜他嫌弃那曲谱是本座送的,一直不肯在人前弹奏。”
“那第二人必定是东方兄了。”傅剑寒道,“只是眼下不知怎样弄到一张琴——”
教主瞧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右手藏在袖中拨动了什么机关,忽地扬手一洒,袖口中飞出一片细密的粉末,像虫蛾飞动时洒下的鳞粉。本来眼睛极难看见的丝线,渐渐便因附着药粉而现出形状,还隐约闪烁着碧色的幽芒。然后他手腕翻动,内力虚聚掌缘,猛然劈出一掌——像极了吐蕃番僧所用的火焰刀。而那些丝线也像被真正的火焰点着一番,腾得烧成了一段灰烬。
风中传来焦糊气息,闻之却令人精神一震。傅剑寒做了个佩服的手势,“可惜,我还想听东方兄弹奏一曲呢。”
“……你这辈子怕是听不到了。”
东方教主道。前路畅通无阻,他负手前行,行至院子中央,却驻足不动了。
傅剑寒跃上屋顶,悄悄掀起一片青瓦,从上往下窥视:屋内一股令人不悦的腥膻气息,床榻上横躺着两名赤身少女,手足被缚,遍体鳞伤,显是遭受了非人的虐待。还有三四名青壮男子,有的衣衫不整,有的干脆半裸着,正对榻上二人做些龌龊勾当,口中淫声浪语,令人作呕。看堆叠在地上的衣衫和长剑,应当都是武当派之人。
那名被他们跟踪的武当弟子是从一条直通屋内的暗道进去的,仆一出现,立即遭到其余几人的盘问。
“怎么现在才回?”
“我那个……解手,哈哈哈……”
“懒驴上磨屎尿多。坑挖好了没?”
“呃,差不多了……”
“你可别偷懒,掌门嘱咐要挖深一点的。”
另一名猥琐汉子刚从榻上下来,挤眉弄眼道:“刘师弟来得太晚,有一个已经快断气了;另一个还好些,你还可以趁热享受享受,哈哈哈——”
“张师兄,你们……快点动手吧,掌门嘱咐晚课之前要办好的……”
听到这里,傅剑寒似已大致明白了事情的概貌。他发现东方未明并没有跟上来,而是留在院子里,侧耳倾听。只见他不声不响地从怀中掏出一条鹅黄色的丝巾,用它遮住了自己双目,在脑后打了个结;随即快走两步,一脚将门板踢开。
门内之人全然来不及反应。离门最近的武当弟子连来人的脸都没看清,便被一记弹腿踢中胸口。这一击力道甚大,几乎人人都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床下外围的两名弟子来不及穿衣拔剑,只能捏着拳头一前一后地猛冲过来;东方教主借着踢倒第一人的力道腾身跃起,双腿骑跨着前一人的脖子,右掌五指并拢、已刺入了后一人的肚腹。被他双膝夹着的那人脖子不自然地歪了一下,立即像软泥一般瘫了下去。留在床上的最后一个人总算有时间摸索到自己的佩剑,拔出剑刃,用尽全力向蒙眼的教主刺去。东方教主一只手还陷在死人血肉里,另一手掷出一把折扇,锐利如刀的边缘像刀子切在泥里一样从最后那名武当弟子脖颈上划过。那人睁大双眼,松垮的皮肉上立即现出一道血线;此时扇子恰好打了个飞旋回到教主手中,他长身立起,一手执着扇骨遮在面前,一腔颈血便刚好尽数喷溅在扇面上。
傅剑寒仍坐在屋顶上,忽然觉得口中很干,伸出舌头舔了舔。他脑中蓦地生出一个念头——想见到东方兄站在洛阳地下的擂台上。最好是像自己那时候一样的无尽战,敌人先是一个,再是两个,再是四个、八个……只要台上还有超过一个活口,这一战便永不结束。
屋内横尸满地,腥膻味已被新鲜的血味盖过。东方教主仍蒙着眼,却好像早知方位一样用折扇划断了绑人的麻绳。榻上的两名少女,一人似乎已气绝,另一人的气息也十分微弱。但给她们松绑之后,东方教主脱下外袍中衣,为二人蔽体,随后以双掌盖在丹田之上,输送真气。他头顶微微冒出白气时,两人都有了些精神。其中一人大着胆子道:“敢问……恩公姓名?”
“在下江湖散人,傅剑寒。”
屋顶上的人滑了一下,干脆跳下来也进了屋。两名少女见到他,又发出虚弱的尖叫,他只好退开两步,表示自己并无敌意。
东方未明继续问:“是何人将二位掳掠到此?武当派徒有虚名,门下弟子竟做出这等丑事——”
两名少女裹紧身上衣衫,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突然崩溃大哭。另一人哑声笑道:“哪里是门下弟子……正是那个,道貌岸然,禽兽不如的方掌门!!!”
东方未明沉吟道:“那么这些弟子,何以……”
“那贼子,玷,玷污了咱们的身子,又刺了我和师妹一剑,命亲信弟子将咱们带下山埋了……可我等到了此地又醒过来,这群小畜生便……便……”说到此,女子不禁失声痛哭。
傅剑寒摇头不语。他推断那位方掌门是有意留着二人性命,让门下弟子也分一杯羹,这样他们才不会揭发他的丑事,还帮着他灭口善后。而那个沉银水下的弟子所私藏的金银首饰,自然都是从这些被劫掠的女子身上偷得的。可见那位方掌门和弟子所犯下的命案,恐怕远远不止眼前一桩。东方兄肯定也知晓不少内情,因此一个活口不留。
那女子继续哭诉道:“师门姊妹从前一向仰慕‘古拳方剑’的英姿,万万料想不到堂堂的武当派,骨子里竟会烂如腐蛆……”
东方教主劝道:“姑娘放心,今日知晓此贼真面目,傅某定不会与他善罢甘休。” 说着转身出门,还拉了傅剑寒一把,留出屋子给两名少女穿衣收拾。
傅剑寒忍不住道:“东方兄是救人又不是杀人,何必顶着傅某的名头——”
教主道:“若说魔教教主也会救人,传出去岂非让人笑掉大牙。倒是傅兄先前名声不错,这次不过是一时受了魔教妖人蛊惑,一旦及时醒悟、浪子回头,想必还是一位响当当的侠义英雄。”
傅剑寒笑道:“……见过栽赃嫁祸的,没见过这般逼人从良的。”
“好说。”
这时屋内两名少女相互搀扶走出,对着教主盈盈下拜:“傅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
但就在她们起身的一瞬间,一道寒芒从其中一人怀中射出,闪电般飞向教主面门。东方教主却仿佛早有预料,抬手一档,几枚小巧的暗器不知怎地便被他夹在指缝间。
“银蒺藜。你们是峨眉派的……”
两名少女面色惨白如纸。教主摇头道:“我听说世间许多女子将名节看得比性命还重,自然不愿这件事传扬出去。但在下一直没有瞧见过两位姑娘的模样,何必还要杀人灭口呢?”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大声道:“我们偏要恩将仇报,你杀了我们罢!”
教主摇摇头,将两指并拢,放在耳边:“傅某对天发誓,若将今日此事和两位姑娘的身份泄露一丝一毫,定教傅剑寒刀剑加身,不得好死。”
两名少女惊诧非常,面面相觑,但终于还是踉踉跄跄地逃出院子,下山去了。
傅剑寒待两人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了,方才捶地大笑。“教主真是偏心啊……哈哈哈哈……”
“我通常不对女人下手。”教主道,“而且我最恨欺弱怕强,对女子暗施偷袭之人。”
“但这位方掌门,东方兄却是早就认识的。”
东方教主哼了一声,离开小院,施展轻功往紫霄宫所在的山头赶去。“他本就是天龙教养的一条狗。此人数年前曾侮辱杀害过一名天山派女弟子,被我撞见。我当时便警告他,让他不要因好色坏了本教大事。但恐怕做这种事是会上瘾的,明明以他的身份地位,可以妻妾成群,再不济也可去眠花宿柳,可他偏要喜欢这种下作的刺激。”
傅剑寒道:“不错。好像很多身居高位、家大业大之人,私下里都有些见不得人的癖好。”
“先代教主只当他是颗棋子,用完便弃,但他师父卓人清是我的仇人,因此本座偏要让卓人清最得意的弟子当上武当掌门——若不是方云华实在烂泥扶不上墙,我还想让他当个武林盟主。” 东方教主面露微笑,“卓人清倘若泉下有知,见武当派如今的模样,不知可否会感激本座呢,呵呵呵呵……”
“卓人清?武当三圣?这几人的年纪比东方兄大了几十岁罢,东方兄是如何与他们结仇的?”
教主用眼角瞟着他,并不作答。傅剑寒换了个话题,“原来东方兄早有安排,才有了武当派两次大败魔教的传闻。”
“圣教一统江湖的美梦,前代教主个个做过,可惜没有完成的。这武林中毕竟还有几根硬骨头,像小任那般的,越压越强,软硬不吃。唯有黑白制衡,江湖方能长远安稳——本座当了几年教主,终于领会这个道理。所以我不但不会灭绝名门正派,还要挑选一二,尽力扶持,让那些顽固之人常常有个念想,反倒掀不起大风大浪。谁知近来某条老狗,渐渐有些不大听话了。”
“哦?当初在岛上合谋对付教主的人,我记得并没有武当派在内?”
东方教主冷笑了一声。“问题正在此处。品剑大会之事,方云华或者没收到请帖,或者他收了请帖却不向我回报。若是前者,说明他的种种作为,已经引起了江湖中人的怀疑,不然以玉面侠剑声名之隆,万俟庄主为何刻意避开他?若是后者,则说明此人本身便大不可靠,甚至与天意城勾结。无论是哪一种,他都已经失去用处。”
傅剑寒笑道:“原来教主想清理门户。不过教主何不待回了总舵之后,命教众一举平了武当山,反倒只身过来?”
东方教主道:“收拾区区武当派,我一人便够了。”
傅剑寒道:“不怕他预备什么圈套?”
教主道:“方老狗机灵得很。因为有天龙教当他的靠山,他才能在江湖中呼风唤雨。倘若他忽然转舵,势必是找到了别的靠山。也就是说,假如有圈套陷阱,也并非出自他,而是江瑜的圈套陷阱。”
“所以东方兄偏要往他的圈套里钻?”
“那断臂小子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我倒有几分好奇。”
傅剑寒忽道:“若傅某杀了天意城主,教主给我什么好处?”
东方未明听他突然换了称呼,倒也好奇。“你要什么?”
傅剑寒表情奇怪地瞧着他,颊边的梨涡一闪即逝,“傅某自己也不清楚,所以想问问东方兄。”
东方未明思索道:“……让你当武林盟主如何?在江湖中一呼百应,何等风光!”
傅剑寒失笑道:“我还以为东方兄至少也要许我稀世奇珍,神功秘籍,美酒佳人,我要那武林盟主的名头有何用?吃不得喝不得。”
东方未明冷笑道:“这世上若有什么比酒色财气更令人割舍不下,那便是权。人一旦品尝过大权在握、生杀予夺的乐趣,世间一切别的享乐,都不过是过眼烟云罢了。你若当了盟主,也不必效忠于本座,我二人可以划地而治;你看上的门派地盘,那便是你的,本座麾下绝不侵扰。”
“听上去着实不赖。”傅剑寒道,双目放出光彩,“傅某小时候一直有个梦想!要搞个山寨,当山大王,坐虎皮交椅;若东方兄从山下经过,便抢回去当压寨夫人——”
教主无力地转过头,不再接他的话。他眼中并没有怒色,倒仿佛有一丝笑意。
TBC
第十一章 11.
夏秋之交,山麓间草木葱郁,虫鸣啁啾,凉风如水。两名游人翻过乌鸦岭,经南天门、小天门,随山势而下,才到达武当山九宫八观之一的南岩宫。此处与武当派师徒日常传道、习武的紫霄宫不同,传闻是当年真武大帝得道飞升之地,因此只有掌门、元老和辈分较高的弟子方能在此静思修行。东方教主却有如在自家后院一般,穿堂绕柱,拾阶而上,最后一脚踢开了一座偏殿的大门。傅剑寒入内之前抬头望了一眼,只见匾额上书“两仪”二字,笔力雄劲,气度非凡。
殿中供奉着真武生身父母的神位,燃着一排香烛。几名武当弟子正在殿中坐禅,见两名生人不告而入,惊起拔剑。教主却对那些明晃晃的白刃视而不见,负手道:“方云华呢?叫他出来。”
武当弟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开口骂道:“你是何人?掌门名讳,岂是你们这些小贼随意呼之——”他话未说完,便有人三步并两步地从内室赶出,喝道:“都给我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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