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居诚那时听到这些话露出了一个歪斜的笑来,他眼睛里疼得很,视野里一片红,好像还有什么暖的液体在往下一直流淌,滴到唇边,张开嘴时就能尝到那阵浓郁的腥气。
“金簪子,味道怎么样?”
他问那人。
他为自己的多嘴理所应当地又赚了一顿打,那些人打完他就扬长而去,把他像个破布袋子一样丢在了原地。
蔡居诚听得见他们锁死大门的声音,他隐隐约约还能看见些光,大约是火光,从人群之间的缝隙里透出来。
从今以后更好,他们连进出这里都不必防着他了。
蔡居诚在血色的黑暗里坐着,各种细密的声响在他耳中交织,过了一会他用力睁大了眼睛,试着再去捕捉那些跃动的火光时,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或许是夜黑风大…蔡居诚攥紧了他那件皱巴巴的里衣,他手上的旧伤又抽动着疼了一下,火把灭了也不稀奇。
可他清楚得很,人说人死灯灭,这大狱里死了不知道多少冤魂怨灵,要是开了天眼,许是每天每刻都能看见这些盘亘在此处的魂灵。可火把由鲸油浸沁,防风防潮,从未灭过,若是没有它,狱卒都不敢下到这种地方来。
在这里头人命便这般下贱,连白白送了出去,都不能赚来一盏灯为他而灭。
火把从来没熄过,蔡居诚自己也清楚,是他的世界自此之后便要熄灭了。
从有颜色的变没颜色的,从鲜活的变死的,从燃着的变成一团灰烬,独自一人腐烂在这个角落,最后记得他的可能只有老鼠和潮虫,它们啃噬他的血肉,食尽他的骨髓,那些平日里他都不屑看一眼的小东西现如今拿捏着他的生死,这才是真正的众生皆同,万物平等。
他血脉里鼓动的脉搏静静地沉寂了下去,他茫然地睁着眼睛,徒劳地望着前头两三丈远的地方,万一火把重新亮起来,他还能看见的话,那便再好不过了。
可是火把没有亮起来,再也没有。
但他听见了另一种声音。
蔡居诚不敢相信那是他口中发出来的尖叫,他不再在那个牢房里了,他在一片更无垠,更广阔的黑暗里。这次的黑暗没有边界,更无需提尽头,他跌跌撞撞往前跑,有一束雪白的冷光追着他后头,他无需去看便知道是什么。
那是一颗头颅,他在开口的时候如同滚雷炸裂,鼓声隆隆,震得人脏器都要跳出来一般。
“师兄!”
那颗头颅一不留神便滚到了他前面。
“师兄为何如此!师兄为何这般!”
那颗头颅流出血泪,嘴里叫喊着缠着他,蔡居诚倒退着想要远离,他没法回答,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他不过是头脑一热,气血翻涌,不计后果的蠢事谁都做过,他不过就做了一次,一次而已。
他怎么会害了这么多条性命,这些照顾着他,拼死保他的性命,前山弟子们,那些金顶上滚落的脑袋们,他床底下的那只变成焦尸的猫,他夺了别人生的希望,自己却还恬不知耻活在这世间。
他是个瘟神,所到之处都是危难瘟疫,环绕着他的人都性命攸关,他苟延残喘在这个地方,连累着所有人都要战战兢兢,别人一批批为他送命,他自己还好好的喘着气。
突然间有人扯住了他的手,他的视野也亮了起来。
“这一遭每个人都要走的,”那群人说,“你别动,我们做的多了,免得你再受次罪。”
蔡居诚突然想了起来这是要做什么,他惊恐地往后退,那些人却像压境的乌云,附骨的蛆虫一般,不紧不慢但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你这副模样给谁看,”他们桀桀的笑声和轻蔑的哼声交织而来,像带着刺的捕鸟网一样把穷途末路的鹤卷在正中,任凭他挣扎得血染白羽,奄奄一息,“还指望有人来救你?”
他记得他没经过这一遭的,典狱长巡视,他保住了自己手脚的指甲,只被扎了一回,在白玉般的指甲下头凝成了紫红的血雾,过了两个多月才消失。
可是在这里那种疼痛还是这么真实,他们按住他的手,将竹签子插进指甲之间,这东西终究不过签子结实,只是轻轻一掀,一片指甲便翻落下去。
十指连心,那签子嵌进去的时候似乎在用钝剑削开他的心脏,再一片片送去烫熟。这种钻心之痛差点让他昏厥过去,那些人不知道从哪拿了脏水来便泼他一脸,直言若是昏过去了这还有什么意思,还找得到什么乐子。
他可能在惨叫,但身边的人似乎没一个听见,他们仍在说笑,谈论着阁里漂亮的姑娘,楼上清冽的美酒,带着单纯的,不经意见流露出来的残忍,提醒着他这些以后他再也看不见的景致。
这活计他们确实是做熟了,手上的动作一点不慢,言语间他便少了六七片指甲。等到只剩下两片的时候他已经冷汗连连,失了挣扎的力道。
他不愿流泪,但泪水在疼痛的刺激下忍不住便落了下来,他眼前发白,混混沌沌,等新的一片被掀落的时候也只是低声抽了一口气。
太疼了,怎么能这么疼。
有人不满他的反应,用力按了一下他失了保护的指尖上那些丑陋的肉色,他弹动了一下,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到处都是血,他们拉着他的腿,诱骗他乖乖听话,“你别乱踢,”那些人说,“剥完了我们便走,让你一个人呆着。”
他想让那些人走,他只想蜷起来休息一会,若是能睡得着便更好,但愿他们已经忘记了那副永远能吵醒他的破锣。他颤颤巍巍地伸出脚去,那些人按住他,肆无忌惮地把竹签刺进去,就着那些鲜血撕下来他的尊严和骄傲。
然后很快他就没有指甲了,的确很快,那些人扬长而去,离这里远远的,把他留在此处,让他慢慢地坏掉。
他觉得全身上下都疼得麻木了,他继续回到那个角落,到处都是血的气味,又腥又臭,他把鼻子掩在衣料里,想要躲开这阵味道。
这件衣服是逃亡路上买的,白的布料,银的滚边,上头还有些暗秀的纹路,素净得很。
像少年游时那件被杏花落了满身的衣袍,只要穿上身,便好似临风玉树,无瑕白璧,纤尘不染,不知愁苦。
他还是喜欢这件衣服的,而他现在也害了这件衣服,若是没有被他买了去,又怎么会这般落在泥里,脏成这个模样。
他倒在地上,有一双手穿过铜墙铁壁般的木栅栏,抚了抚他的发顶。
这种感觉如此熟悉,蔡居诚觉得他好像终于抓住了那只能救他上去,拉他出无边苦海的手,“小哑巴…”他膝行着拼命靠近那只手,“你…你怎么来的。”
他看不清楚那人的脸,那人应该是小哑巴,但脸上却笼着迷雾重重,连带着半个身体都看不分明,只剩下那一双手,干净,修长,捧着他的脸颊的时候带着些无言的安慰。
“你…”
他不知道小哑巴看见他这副模样会做什么感想,小哑巴真是把他当作心间朱砂痣那般疼宠着的,看见他磕了点淤青都要帮他轻轻揉个半天,更不必说他现在这个模样。
破破烂烂,残败不堪。
“我没事,”于是他没有用没了指甲的手去碰他,那些肉鲜红扭曲,还一丝丝往外头渗血,小哑巴怎么能看见他这个模样,他便赶紧把指头都藏好了,绝不能让小哑巴为他费这些无用的心神,“你过来,把这个打开,拉我一下…”
“师兄。”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那恼人的迷雾散去,底下的五官清晰而棱角锋利,即便是看一眼都要割坏他的眼睛。
那是邱居新的脸。
蔡居诚好像吞下了燃烧的炭火,从口腔到喉咙全部都痛得如同起了一串水泡,“你…”他疼得厉害了,咬字都不清楚,“你滚开…!”
他想收回手去,邱居新反而抢先一步,握住了他的那双手。
蔡居诚想要甩开,那双手却握得越发紧,手指被压得发疼,却也暖得发烫。
“蔡居诚。”
他说。
“自作孽,不可活。”
他松开手,蔡居诚觉得他手里被塞了什么。
滚烫的,炙手的,在他颤抖的双手中灼烧的他的皮肉的,甩不掉也放不下的。
那是真正的一块炭火。
蔡居诚尝出了嘴里的腥甜。
邱居新守了他整整三晚。
蔡居诚那日吐的血简直像毒药,一口口灼穿了他的魂魄,他这些日子都浑浑噩噩,外头如何他也不清楚,里头如何他也不清楚,他只知道蔡居诚脸色极难看,郎中请不进来,只能让以前的那个会悬壶的,先前诊治过蔡居诚的弟子看看。
“这个…师兄,”那个弟子望着蔡居诚也是一筹莫展,“若是心脉碎裂,那是活不了多久的,若是怒极攻心,胃经破败,倒是还有机会…”
“多久。”
邱居新说。
那个弟子还愣了一下,想了想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这个武当叛徒到底还有多少活头,“短则一两天,长则四五日,”那个弟子又给蔡居诚搭了下脉,“要看他想不想活的。”
“若是不想呢。”
邱居新问。
弟子被问得懵了,片刻后回道,“若是不想…心脉都碎了,当晚也就去了吧。”
他望了一眼这个曾经的二师兄,现在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呼吸间细微得也许连纸片都吹不起。
他想起来的不是金顶上的那个叛门孽障,也不是点香阁里的那个金陵花魁,真是人不如天,他也觉得惋惜得很。
那个递给他鹤舞佩的,在整个江湖间声名鹊起,少年得志的师兄,终究还是要消亡在武当山里的一间密室中,形销骨立,魂魄无依,最后可能连个墓碑都没得立。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最后还是看了一眼武当的二师兄,然后便默默地退了出去。
第三日早上的时候,蔡居诚睁开了眼睛。
邱居新以为他看错了,等蔡居诚伸手出来在空气中摸索的时候才握住了他的手。
“小哑巴…?”他的师兄吐坏了喉咙,声响沙哑而低沉,“你…你拉我一下…”
邱居新以为他是要喝水,连忙垫着他的后背把他托起来。蔡居诚刚刚坐起一半,便摇摇欲坠,哇的一下又吐了一口血,浇在被面上,醴红得吓人。
他又忙拿东西去擦,刚抽出帕子来便见到蔡居诚那双灰白的眼直愣愣地望着他。
“你…”蔡居诚说,却不是在唤他,反倒是像在唤自己脑海里的一个幻境的名号,在呼唤一个已逝之人的魂灵,“为什么偏偏是…”
他话还没说完便咳了起来,撕心裂肺,似乎要吐出自己的脏器,邱居新去拍拍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他知道后一句话,为什么就是他呢,怎么就偏偏是他呢。
喘过气来的蔡居诚一下子便挥开了他的手,他虚弱着,脸上透露着一种死人才有的青灰色,“邱居新,剑不离身,刃不离手,师门教诲,你还记得吗。”
“记得。”他回答。
蔡居诚终于露出一个淡薄的笑来,“那你的剑呢?”
他看上去稍微有些期待的急切,如同那冷硬的兵器并非什么夺人性命的凶物,而是稍微有些棘手的糖果,只要含入口中,暖了便能尝出甜来。
“不能给师兄。”
邱居新垂下眼来。
他整整三日没睡,现如今也是强弩之末,蔡居诚一睁开眼睛他绷紧的心弦便都松驰了,说着话都觉得有些眼前发黑。
“邱居新。”
他原以为蔡居诚醒了还会对他恶言冷语,骂他鸠占鹊巢,骂他不识好歹,能骂的不能骂的都要一股脑扣在他头上,一副恨不得他当场毙命的模样。
但是他没有。
“你为何要我活着?”他声音平板,镇静,如同他与邱居新争论的并非生死,而是什么无关紧要的早膳晚膳,“我从未求过你,你行行好,放过我这一回罢。”
邱居新听得气血翻涌,一把便抓住了他的手,蔡居诚瑟缩了一下,便也任他握去,“师兄才是——”他极少这般激动,连声音都带上了颤抖,“放过我罢!”
说到底不过是在入门时多看了你半眼,你便成了我心尖刺骨中针,我好也不得你心,坏也不得你心,不过就是只求那么一场爱恋,是是非非何时了,到头来却落了个水月镜花,不仅仅是空欢喜,现在却要生生连心都要如搅动碧滩月影般,绞碎作散华流光,晕没在了当场。
你若不亲我教我,你若不怜我爱我,你若不伸出那只酒醉后的手,你若不回应那个除夕夜的吻,你若不与这般那般,那我们便什么都不会有。
若我们没有这些,是不是你也不会走这一遭,是不是我也不会过这一回,我们到底是谁害死了谁,是谁想要谁的性命,他也不知道了。
“师兄若是,有半分怜悯,”邱居新强压着话语中的泣音,连手都冷了下来,“便不要生生夺了我的命去。”
“我是你的命吗?”
蔡居诚听了这番话不喜不怒,面上连波澜都无,让邱居新全然都看不明白。
“我现在活不成了,你还好好的。”
邱居新眼前一黑,身子也晃了两晃。
“那你便好好活着吧,”蔡居诚片刻就道,“我们本就两不相欠的,现如今我也没力气恨你了,你滚出去,我自己一个人睡会。”
邱居新没有动。
“邱居新,”他定定地说,“你不要逼我。”
邱居新深吸了一口气才按耐下那阵心脉间弥漫开的疼痛来,“师兄休息,”他松开那双无力的手,“我…会再来的。”
“滚吧。”
蔡居诚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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