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暖,他闭上眼睛感觉这份沉甸甸的触感,就像以前的那个人一样。
他按着那只手,然后去碰了下邱居新的脸颊。人躺在地上久了面皮有点凉,他顺手搓搓,看不见那脸皮厚似城墙的人到底会不会脸红。他为自己的这种动作愣了片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还轻轻地唤了一声。
“哎,醒了罢?”
他以为邱居新会就这么醒过来,然后反客为主拉住他的手,或许还要支撑起身子来亲他一口,让他的恨意清单上更加一步。
但邱居新没反应,他还是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会摸他的脸,不会抱他,也不会亲昵地去蹭他的手。
蔡居诚还想试试这个人抱起来是不是一样的,不过这个姿势实在是不好安排,随即作罢。
还是活着的有趣,蔡居诚叹了口气,放了他的手,吃力地拖麻袋一样把他拖到床上,帮他按了几个通畅血脉的穴位,这才靠着那人睡了。
真是不知道哪来的孽缘,他现在朝着邱居新的方向,仍在想着这些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想我死也不想我活,我不想他死也不想他活,这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两个人都尽兴而归,蔡居诚也不知道。
“邱居新。”他突然说。
邱居新好像是转过头来,正在望着他。
“没事了。”
蔡居诚说,他真是想不明白。
邱居新也有想不明白的事。
前几日蔡居诚还是一副随时都要故去的模样,怎么只是又过了几日,他竟然看上去又好了回来。
蔡居诚的反应已经不是他关注的事情了,他们两个都破罐子破摔,一个只求保住师兄的命就好,一个觉得什么仇人恩人的都无所谓了。两个人在这里不生不死的耗着,邱居新还是像以前一样照顾他,蔡居诚却不再和他说话了。他今生难得有过些猛烈的情感,谁知道一上来就是个求而不得,对他这样的新手来讲,是不是有些太超出了。
他觉得自己太累,太困倦,他想看见蔡居诚,心底里却又害怕看见他的师兄行尸走肉的模样。他从前都是一块冰,大约是为了暖蔡居诚一暖,才把自己烧热了成一团火,结果那他一心一念想要暖的人不领他的这份情谊,只站在他旁边看他把自己烧成渣滓,都不愿靠他近一点。
邱居新边想边手上不停地给他收拾着小桌上的东西,蔡居诚已经好些日子没有起来写过字,现如今砚台里的墨都干涸成了粉,那日刚刚洗干净的毛笔尖上还带着些黑,邱居新便去把东西都拾掇整齐,笔墨都通通洗干净,再一样样放回原位去。
帐子里蔡居诚呼吸清浅,他不敢掀开帘子去看。
他这些日子都守在蔡居诚身边,怕他寻死又怕他半死不活,怕他不想活又怕他不在乎想不想活,心神早就透支到了极限,撑到如今都有些勉强,这么些日子的困倦若是为了修炼,怕不是原地就能羽化成仙。若不为了蔡居诚还能在里头轻巧地喘气,他便要倒头先好好睡上一觉。
孽缘,邱居新脑袋里不知道冒出了什么时候看过的话本来,据说是萧居棠给的,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里头就是有说姻缘不成反成孽缘,闹得家破人亡痴痴傻傻,他仔细想来,不就是和自己现在这个一个模样吗。
统统都是孽缘,他捏捏眉心,即便知道是也松不了手,到底哪个是傻子。
他刚准备退一步先走了,转眼就看见原先桌子上堆着得那些小玩意里有个骨头节掉到了地上。蔡居诚以往抛着它玩的模样他随便一想都能找出十七八段,不用说都让如今的他心跳滞了一滞。
师兄现如今还眼盲着,即便是他倒了,趴着都要捡起来,他是万万不敢让东西到处都是,免得蔡居诚踩了什么滑了一跤,再闹出个好歹来。
他弯下腰去,想把那顽皮的小东西给捡回来,谁知道一言成谶,刚低下头便觉得脑袋有些昏涨,等到捡到手了再猛地一抬头,竟然直接站立不稳,摔在了地上。
这次倒不至于失了意识,邱居新这些日子睡的太少操心的又太多,不过是稍微昏了一下没有站稳,虽说身负武功,这么一摔实在是狼狈了些,不仅直直地磕了膝盖,一抬头更是在桌子沿上撞了脑袋。不过若是说有事,也没有什么大事,面子上有几分过不去罢了,着实丢了师门的脸。
不过他能稳住身形后的第一件事还是要去望蔡居诚的那头。轻纱帐子微微动了一动,他的心便扯起来一些。
蔡居诚好像是被他吵醒了,一只手从帐子里伸出来,拨开了那重重叠叠的纱网,露出鹤的真容,和一只纹着暗花的雪白袖口来。
“邱居新?”
蔡居诚说。
他声音还带着些半梦半醒的朦胧,以往每日邱居新谁在他身旁的时候都会听见他用这样的声音问候。他本意并非撒娇,可就是在那话语里带上一点圆滑的鼻音,在抛出最后一个字之前往前头微微一扬,生动讨巧得很,听着倒像是有多欢喜一般。
“嗯。”
邱居新回了他一声。
他准备落荒而逃了,蔡居诚是决然不想见到他的。这么好几日里,蔡居诚一共跟他说的话不超过二十个字,其中还有好些都是叫他的名字。他名字里的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就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听得人心惊胆颤。若是蔡居诚能选,邱居新觉得他是宁愿叫张三李四,都不想要他名字里和自己一样带上同一个字的。
“你怎么回事?”
蔡居诚又说。
邱居新已经想要出门去了,听他问上这么一句,更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我…”他顿了顿,“绊了一下。”
帐子里传来一声轻哼。
蔡居诚估计是在心里笑着他,邱居新也不想打搅他的兴致。“师兄睡吧。”他扶了扶桌子,又把手收了回去。“我先走了。”
“…”
蔡居诚好像还想说些什么,邱居新几乎都能听见他那欲言又止的问话停在了舌头尖上。他停了半步等着人说话,蔡居诚却好像张嘴便忘了那个字一般,咀嚼半天都没说出口来,最后只是愤愤地一扬手把帐子又放了下来,里面又没了声响。
邱居新看他没什么可说的了,便出了门去。等到重新合上小室的籍贯的时候,却又看见师兄的床榻那动了一下,听见门合上,又悄悄掀开了一点。好似有只猫儿躲在后头窥伺,偷偷摸摸,鬼鬼祟祟,虽觉得自己藏得极好,绝对难察觉得到,却没想到毛茸茸的大尾巴早就露在外头,什么马脚都被看光了去。
早知道便直接一头晕在地上算了,邱居新突然冒出了个这样的念头,免得师兄再操心去看他。
蔡居诚觉得他们两个之间总是有些不太对劲,特别是自从上次他把邱居新给救了之后就更奇怪了些。
邱居新摆明了是他的仇人,他自己稍微想想都觉得邱居新想叫他死,若是按照他以前的性子,邱居新早就死了八百回了。
蔡居诚坐在床边,想起这个便要咬牙切齿。当时的确是怒火攻心,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衰败了下去。结果那血呕出来后过了浑浑噩噩的好几日,却又好了起来,不想这些邱居新这样那样,蔡居诚突然还觉得自己还能勉强活一活了。
这些纷扰的情绪乱七八糟,让他找不到头绪,刚好他极有空,便天天去想,越想越嫌弃自己。就小哑巴那个劲儿,和邱居新一模一样,他真是瞎了眼,不仅瞎了眼还蒙了心,总之就是被这玩意耍得一转一转,自己都觉得十二分得丢脸。
而且邱居新不仅是个傻东西,还是个没长脑袋的玩意。
而他就救了这个玩意。
自从那日被蔡居诚从地上捡起来放到床上,蔡居诚就看出这个小骗子有些撑不住了。后来他又被蔡居诚遇见晕了一次。蔡居诚都不知道邱居新是安的什么心,他第二次遇见拦路的邱居新的时候仍然是先跨了过去,睡了半觉又觉得他仅剩下的良心砰砰撞着胸腔,他不得已又下了床,把邱居新给拖麻布袋子一样拖了回去。
这次又是怎么回事,蔡居诚把人拖回自己窝里,给他把脉。脉象平稳得很,整个人呼吸又极绵长,根本不像是有问题。
蔡居诚上去拍拍他的脸,“醒了?”他问。
要是邱居新睁开眼睛,他就当场扭断那人的脖子。可是邱居新没睁开眼睛,蔡居诚摸了半天,脸都给他揉歪了,邱居新都没反应。
蔡居诚又饶了他这一次,把自己团吧团吧继续睡了。
那之后他还常常遇见那人趴着睡在桌子上,趴着睡到他旁边。蔡居诚实在是不知道邱居新到底要干什么。这人清醒的时候和以前一样,也不多废话,就是埋头打点他的事情。可是却又在睡着的时候这般没有防备,蔡居诚捏他鼻子他便张开嘴喘气,蔡居诚要想捏他的脸他便伸手去赶,赶着赶着又抓住了他的指头,险些把他带到怀抱里去。
这又是个什么意思,蔡居诚盯着那人的背影,他到底要琢磨到什么时候,他才能想明白这个人到底是他的仇人还是恩人。
若是小哑巴的话,他早就去和他睡到一块去了,若是邱居新的话,他早就拔剑捅死他了,
他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丝光亮破开迷雾,像半个圆滑的晕环,笼罩在那晃动的人影身边。
这事与邱居新说说也没什么关系,蔡居诚想,看他什么个反应,便清楚自己又该怎么去博一博这局棋了。
“邱居新,”他突然出声道,“我好像看得见一点了。”
他望见那个人影在光前面晃动了一下,好像还惊了个趔趄。没用玩意,蔡居诚嗤笑,就这么个东西,你们还想让他做成掌门?
那人影片刻便到了他面前,他觉得手上被碰了碰,又没了那触感,“师兄现在觉得怎么样,”他听出了声音里头难以按耐的激动,“看得见多少?”
“没有多少,”蔡居诚坐在那,也听不出是高兴还是纯然无所谓,“看见灯了。”
看见盏晃晃悠悠的灯,从过去一直照到现在,忽明忽暗,闪烁亮灭之间竟然都已经走到了了他的面前。他仍旧遍体鳞伤,四处血污,体面全无,丢盔卸甲,连自己都要厌弃自己。但灯是不会嫌恶一个疲惫的旅人的,灯只要是亮的,那淡淡柔光,便要引他到更亮的地方去。
不过是片刻的不留神,他便已经跟着这灯走了。
想不懂也罢,不想动也罢,总之他是已经和那灯绑在一块,再也不愿远离半步了。
前头自然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安宁祥和,只差这几步之遥。
“邱居新,”他深吸一口气,“你…”
“走了,”暗门机关突然作响,蔡居诚还没反应过来身上便被扔了几件厚厚的袍子,“都带好套上,马车在外头,你们去中原,有人在那接…”
“这是怎么回事,”蔡居诚将那袍子丢到一旁,“走去哪?”
“中原,”郑居和一直以来都是好脾气的,现如今生死攸关,他说话才快了些,“发现人丢了,上头要过来搜山,人已经在路上了。 ”
“还有几日?”蔡居诚还坐着没动,邱居新便已经快手快脚开始收拾了起来,“若是路上遇见了怎么办?”
“不必害怕,他们未必知道我们藏了居诚,”郑居和望着这两人,不知道现如今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不过也顾不上了,“我大概看了下路程,带够钱慢慢走也可以,不过武当山是绝不能留,不知道是怎么个搜法,若是掘地三尺被摘了出来,那祸患便惹大了。”
郑居和说的自然是深思熟虑,蔡居诚怎能不听。山门为救他已经送了不少性命,现如今要是再连累他人,他还不如直接抹了脖子。
他倒是想直接抹了脖子,可是这个邱居新的事情没搞明白,他竟然还是生出了半分不甘来。
以前弄不明白邱居新是哪种人,现在看不透他用的是什么情,他怎能就这么轻易的真的败给了这个东西?
那走便走吧。
只是这一生大约都再回不来了。
蔡居诚在这个日子里被永远地带出了他住了四个多月的小室,他重新走过那条长而黑的窄道,从前全都是暗淡黑幕,现如今他竟然能看到了一些尽头的光。
武当养他这么多年,他便要一走了之,再没得回头了。
真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他心中却也生不出什么悲哀来,只觉得身如浮萍,命若蒲草,死不了,也扎不了根,只不过是随风飘摇罢了。
他被扶着带上了马车,膝盖上被放了一堆配好的药。邱居新在外头和郑居和说话,声音时断时续,一直过了好些时候,蔡居诚都要昏昏欲睡,他才翻身上马,呼喝一声便驾着车往前去了。
此去经年,应是别日容易,再见时难了。
他掀开门帘,想要再看看武当山光春景,刚刚拉开一半便被邱居新看见了,“师兄小心着凉。”他说了一句,声音随风到了他耳畔。
现如今车速不快,蔡居诚闭上眼睛,深深地嗅了一下那阵春草嫩绿色的清香,“你送我到何处?”他问。
“师兄去哪便送到哪。”
“然后呢。”
“然后一直跟师兄在一起。”
蔡居诚默默无语,他松了手,任凭门帘垂落,将春色隔在这方寸之地之外。
快马踏花去,不知何日归。
没想到车竟渐渐慢了下来,蔡居诚正疑惑之时,门帘处却突然伸进了一根树枝,碰到了他的指尖。
“这是师兄的桃花。”
外头驾车的人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又扬起了鞭子来,马蹄声声,车轮隆隆,时不我待,这车就又疾驰而去。
蔡居诚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除夕那夜的漫天烟火繁星,满山喧嚣笑闹,人间苦乐冷暖都凝在那一刻,从那时的那朵正开新桃的花瓣上化作雪水,轻飘飘地堕入冻土,融尽寒冬三千丈,从此只余春时光。
现如今这桃枝已经生出来新叶,他搓揉着那嫩叶,仿佛嗅到了桃花暗香盈绕。
他来自武当的最后一个纪念,竟然是一枝落尽了的桃花。
罢了,他不知为何竟露出了一个笑来,哪有那么多顺心如意,与其奢求,不如拿着能到手的,知足便好。
此间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第十章
说是逃亡,他们走得也不快不慢,倒是有些悠闲的意思在。
郑居和在武当传书过来,与他们暂且一说进日近况。那日他们两个寻了片空地途中停车休整,蔡居诚听见信鹰盘旋便想伸手去接,没想到那鹰倒会认人,一个猛子下来,偏偏要停在邱居新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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