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柔不以为然,抿唇道:“陆爷是在笑话泠柔,不自量力么?”
陆右亭摇头道:“不是笑话,是钦佩。”顿了片刻,复道,“泠姑娘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喜欢拐弯抹角,我也不妨直言此次登门的目的。”
泠柔微微正坐,洗耳恭听。
陆右亭道:“其实我几次拜会,是希望能同泠姑娘做成个交易。”
“交易?”泠柔明眸流动,不无好奇。
陆右亭点头道:“泠姑娘想必也听说我在朝中有些门路,既有门路,不愁生意萧条,照顾泠姑娘亦不在话下。”
“照顾我?……”泠柔细眉微挑,萌生了半点兴致,道,“陆爷看来沉稳慎谨,并非金屋藏娇爱色之人呀?”
陆右亭笑道:“照顾泠姑娘,是表达我合作的诚心,另外,我知泠姑娘与本朝翰林学士檀侍郎有些渊源,因某些缘由,久别未再相见,若泠姑娘有意……我可安排二位、见上一面。”
泠柔脸上笑意渐凝,提及檀生,心中便仿佛扎了根很深的刺,片刻后,略带嘲哂的道:“泠柔只听闻陆爷跟燕王的人沾边,却不想竟也是那位檀侍郎的人。”
陆右亭摇了摇头,道:“我跟檀侍郎素无交情,也无利益往来,这样安排,全然只为泠姑娘。”
泠柔目光变化,沉吟了片刻,启唇道:“陆爷这般真心相待,不知泠柔能为陆爷交换怎样的利益?”
陆右亭笑了笑,道:“泠姑娘暂时不必为我做什么,只盼日后有求于泠姑娘时,泠姑娘能不吝援手。”
“当然了,我也不会刻意为难泠姑娘,所求之事必是泠姑娘力所能及。”
末了,他补充了一句。
泠柔眨了眨眼,不无怀疑的道:“为何陆爷选择了我?”
陆右亭直言道:“我说过,泠姑娘是个独特的人,我十分钦佩、欣赏泠姑娘。”转而道,“方才提及与檀侍郎见面之事,不知泠姑娘……”
“不必了。”泠柔神态清冷,微微侧过面颊,语调听不出是怎样的情绪,道,“等他失势那日,再烦陆爷转告吧。”
(六)断情
时光飞逝,转眼过了两年,江山易主,天下换做了燕王的天下。
新帝即位,少不了对前朝大臣的打击,灭族的灭族,流放的流放,少数臣子被贬还乡,檀生便是其一。
勇乐元年,双林县,冬至。
一场雪下了两天两夜,官道上的积雪甚厚,马车艰难疾驰。
这一路漫长的颠簸,仿佛一段艰难又坎坷的情路,不到终点,不得终结,泠柔望着帘外簌簌飞雪,心中默默地想着。
“傍晚时分便能抵达府上,不会错过檀家小公子的满月宴。”身后传来陆右亭低沉浑厚的声音,道,“你只需养足精神,唱好那出戏便可。”
泠柔微微放下帘子,低垂的目光中,隐隐笼上一线阴霾。
闭目养神的陆右亭这时微微睁开了眼,从缝隙里看了看身前沉吟不语的美丽女子,随后阖上,淡淡道:“你好像,已经有些心软了。”
泠柔没有答话,只是轻咬了下唇。
陆右亭继而道:“我说过,结局如何,全然在你,你若不忍,我也有法善后。”
“既是当今圣上的指令,我又怎能左右。”
她眸光清冷,语调不含一丝情感,仿佛传达出某种不可更改的决心。
陆右亭不再发话,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见的笑意。
暮晚,披霜戴雪的马车在一座府邸前停下,泠柔经年轻车夫搀扶下马,举目望向飞雪中的朱漆牌匾,注目良久,却是深深叹了口气。
此刻,府中业已开宴,堂上觥筹交错,热闹声隐隐透过大门传入耳畔。
府上,一名家丁穿过满堂宾客,急匆匆行至主座,对座上满面红光的檀生一阵耳语。
听罢,檀生失色,一旁作陪的刘氏察觉到夫君的异样,刚想开口询问,忽见堂外走来一双男女。
“金陵月西楼泠氏携云锦三十匹前来拜贺,恭贺檀大人喜得贵子。”
洪亮的报贺声自女子身畔的锦衣男子口中传出,满堂喧哗霎时陷入一片寂静。
金陵月西楼,这不是京城最繁华的青楼妓院么?
这是每个人心头的第一反应。
再看那堂上泠氏,头戴玄色镶珠龙纹抹额,貂鼠披肩,狐皮耳衣,一身皮草出锋紫绫袄,外套大红水貂披肩斗篷。
她便如那雪夜里的明月,清清冷冷地照射于皑皑天地间,夺尽一切光彩,成了众人眼中最鲜明耀眼的存在。
片刻的寂静再次被一波细小的潮声湮没,宾客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脸上无不露出各种新奇与玩味。
看着夫君渐渐僵硬的脸色,刘氏白皙的脸蛋,也一点点暗了下来。
檀府后院。
风携着雪花,纷纷扬扬。
院角悬挂的木灯经地面银白的积雪折射,衬托出一片幽冷与凄清。
远离了堂内的喧哗,泠柔与檀生面对面站立,良久,良久,不曾言语。
檀生望着泠柔发髻上那支熟悉的金钗,心在那一刻好似被狠刺一针,煞是酸楚。
“柔儿……”良久的沉默后,檀生艰难开口,此时此际,真不知如何解释这段悲伤,只暗声道,“我终是负了你……”
泠柔静静地听着,不露声色的听着他的言语:
“自打分别后,我一度想与你见面,奈何心中愧对,无颜以对。
也曾询你消息,知道你有了靠山,生活安逸,于是不再打扰。时过境迁,你我不复相见,然我心中始终未曾将你忘记……”
“既然未曾忘记,何以弃我而去?”泠柔淡淡的说着,目中没有悲伤,有的只是麻木,“我有哪一点,及不上刘氏?”
“你很好,是刘氏及不上你。”
“我不明白。”
“我初入翰林院,仕途不稳,唯有刘大人可助我升迁,我才与刘家结了亲。”
“若只是利益关系,你大可以同我解释清楚。”
檀生凄苦一笑,凄然道:“因为自己的仕途而做了背信弃义之人,一步错,满盘皆错。
我何尝不想觍颜来娶你,哪怕委屈你做妾,也要将你留在身边,可是刘家不允,只道即便娶妾,也不能让不合身份的人进门……”
泠柔冷冷望着面前这个颓然垂首的男子,目光如雪,可鉴人心:
“自分别后,我未收过你的一封回信,终日却还苦等,以为你俗世缠身,有甚难言之隐。
不惜为你编造一切冷落我的理由,却忘了,倘若你真对我有心,根本不会彻底消失而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她贝齿咬着下唇,眼底隐现苍凉:“其实一直以来放不下身份和颜面娶我的人,根本是你自己。”
檀生浑身一颤,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涩声道:“柔儿,我心里一直有你,你可知至今我书房都挂有你我秦淮河畔初遇的图景?……”
“你口口声声念我,爱我,好,我给你机会。”泠柔笑,一字一句道,“刘家早已败落,你若真爱我,便休了刘氏,娶我为妻。”
檀生只觉脑中“嗡”的一声,目瞪口呆,直至半晌后,悲戚道:“刘氏已为檀家诞下子嗣,孩子怎能出生就失去亲母?你我成今日这种局面,我心中何尝不十分痛苦,你又何苦为难与我?……”
是啊,何苦呢?
明知结果,何苦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一个不会回头的男人机会?
泠柔面色苍白,眼底最后的那一丝柔软,终化为唇角一弯嗤笑: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她在冰天雪地里吃吃的笑着,伸手摘下了插在髻上的那支金钗,松手,金钗坠落,顷刻间被鹅毛般的大雪掩埋。
“也罢,你我今日,恩义已绝,或生或死,两不相干。”
她在万树梨花中决绝转身,红衣与飞雪纠缠,似一曲哀婉的悲歌。
而檀生的结局,在那一刻已经注定。
朝廷秘旨处决的旧臣名单中,檀生位列其一。
当泠柔身影消失在院里的那一刻,陆右亭站在了他的面前。
檀生木然望住眼前的陌生男子,看着他捡起了埋在雪地里的那支金钗,恍惚道:“你……”
“你若有半点惜玉之心,何至若此?”
话毕,一道金光剜过,鲜血从咽喉处喷洒如墨,染红了漫天飞雪,形成一幕奇诡的画卷。
那一刻,檀生仰天直直倒地,圆睁的双目倒映出夜的苍茫。
一片红扶桑随雪而落,落在了檀生的瞳孔里,但那眼中,再无一丝光亮。
炼狱扶桑,见之人亡。
那一夜,世上再无檀府。
☆、正文 树上掉下的女人
勇乐三年,月西楼。
腾腾水汽弥漫在玉石砌就的汤池之上,将那构造极尽豪奢的玉华池缭绕的如同仙境一般。
声声软语嬉笑飘荡在温香潮热的隔层之内,但见一名肤如凝脂,上身只着粉色织锦抹胸的艳美女子,正殷勤侍奉着汤池里的男人。
那男人浓眉方脸,背阔胸宽,虽入中年,身躯依然强健,一双目光满含春色,倒映着女子那被清水浸湿的、足以诱人失足的玉骨冰肌。
正中的龙头涌出一波波温热的泉水,时不时有婢女手端托盘送上酒水点心摆于池边。
那池中女子拾起了盘中一粒滴水樱桃,含入口中,朝中年男子娇媚一笑,媚眼如丝,轻轻捧起他的脸,将樱桃喂入了他口中,中年男子发出一口愉悦的shenyin,好不销魂。
一出鸳鸯戏水的美景春色,却让侍立一旁的婢女们无动于衷,只因她们早已见惯。
“陆庄主仅用三年的时间,就把自己的小院子,建成了一座大庄园,据说更比昔日威震武林的程剑山庄,还要神秘富饶。”女子双腕如蛇般缠上他的脖子,吐气如兰,“不知泠柔日后可有幸去这片园子里玩赏一番?”
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看来更显成熟,更有吸引力:“你想进陆家庄?”
泠柔不答,一双媚眼直勾勾盯着他的脸。
陆右亭眼角的笑意渐深,道:“你想做陆家庄的女主人?”
泠柔眼波流转,媚如春天里的夭桃,并未直接回答:“陆庄主家赀钜万,至今一未取妻,二未纳妻,不得不让泠柔产生些迷惑。”
陆右亭目中带着戏谑,道:“你可知,一个男人若想成大事,纠缠于一群女人当中,总是一件耗费精力的事?”
泠柔嫣然一笑,半是试探的道:“一个都不想吗?”
陆右亭笑得更深了,道:“这要看她的能力。”
泠柔食指抹上他薄而冷峭的嘴唇,幽幽道:“若我没有能力,陆庄主又何必在五年前,找上泠柔呢?”
陆右亭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柔,瞧着泠柔的目光却愈发深邃,片刻后,道:“如果你能帮我完成一件事,我就让你做我陆家庄的女主人。”
泠柔眨了眨眼,一双新月眸更显明亮,搂着他的脖子也更紧,道:“什么事?”
陆右亭道:“这几年,我一直在追查一枚令牌的下落,这枚令牌跟昔日锦衣卫麾下一个极为隐秘而庞大的暗杀组织有关。组织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做过别人做不到的事,也杀过别人杀不了的人,得此令牌,便可号令大江南北的暗杀团队,犹如得到半壁江山。只因五年前号令此物的人带着它一起消失,暗杀团就此流散。若你能助我拿回此信物,别说是做陆家庄的女主人,就算做这半壁江山的女主人,也未必不可。”
泠柔沉吟了片刻,道:“你既然只是叫我去拿,是不是说明你已经有它的下落了?”
“不错。”陆右亭道,“令牌现在就在一个人的手上,你需要做的,就是接近那个人,获取那个人的信任,然后从他身边悄无声息的将它拿走。”
泠柔有些疑惑:“你既已知道在谁的手上,为何不直接将他捉来?”
陆右亭道:“这个人,虽然早已金盆洗手,不再管江湖与庙堂之争,时至今日,依旧无人敢明胆招惹。”他深邃的目光渐转寒冷,冷得仿佛藏有一把刀,“这个人,是昔日锦衣卫指挥司的宠将,而你要拿到的信物,就是‘飞羽令’。”
繁茂的树林,幽静的小道,阮清羽走在其中来来回回已不知多少次,几乎每逢夕阳衔山之时,他都会出现在这里。
他像往常一样走在林中,只是临近一株老树时,鼻息间罕见地飘来一阵隐隐的酒香,还是一壶上好的梨花春。
酒香虽诱人,依旧没有止住前行人的步履,可是就在他刚从树下经过,一声梦呓入耳,同时眼前一花,头顶竟落下一片香郁粉影,不偏不倚的落在了阮清羽的臂弯中。
阮清羽接住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很轻很香艳的女人。
这个女人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树上掉下来的,掉下来的时候怀里还揣着一个包裹。
她玉颊布满醉酒的酡红,皮肤白皙莹润,吹弹可破,一双秋泓半睁半掩,惺忪迷离地瞧着近在咫尺的阮清羽,精巧的朱唇勾起一弯迷人笑意,动人心魄的喘xi道:“公子,你好生英俊……”
她呢喃着,好像不但不知道自己刚才差点摔下来,而且还以为自己睡在了一张温暖柔软的床上,并且在梦里梦到了一个很英俊、很稳、很有力的俏公子。
她伸手缠上了他雪白的脖子,微微侧了侧身,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
阮清羽面无表情,一双略显清寒的眸子只淡淡地瞧着臂弯里的女人,道:“姑娘,你若再偏离半寸,只怕现在你身上已经开花了。”
她却没有听见,因为她已在他的怀中进入了梦乡。
阮清羽叹息了一声,抱着她原路折返。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整洁的竹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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