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抬眼望去,见自己尚不落下风,便放下了一半的心来。他虽不担心人头了,却还没聊够,正要把锦觅拉回来把话说完,忽见殿外又跑上一传令兵,嘶吼道:“报!火神领了麾下十万天兵,自忘川奉调而来,率兵勤王!”
润玉猛然回首。
外是晚来天雪,内烧红泥火炉。
旭凤接过白蛇手中茶,又翻一页,顺笔在书上批注数句。
白蛇打着呵欠探过头,只见他抬笔写下了一行小字——天地不仁,可替天行道?
白蛇微笑道:“你这问题问的不好。”
旭凤挑眉道:“哪里不好?”
白蛇道:“世本无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一不可见。天本不需你替他行道,苍生命运也不在你手,各行好自己的道便是。”
旭凤道:“人人都等着那一,四九如何周转其中?天不要我行道,我又能以何报天?”
白蛇怔怔半晌,方一叹道:“我活了这一生半,才晓得天道就是怜取眼前人。”
旭凤噙笑道:“天道何时与你说过这些?”
白蛇沉声道:“何须天道与我说这些,我自曾万载为天。”
旭凤大笑:“天的道要你怜取眼前人,我的道却要我一路搦战,一路高歌。”
白蛇忽然抬起眼,半是欣然半是寥落:“是。你本就该是这样的,不滞于物,不殆于心。我只愿你能超然物外,永远记得今日之言。”
前世灵霄殿兵变,决定生死存亡之前的那一刻,润玉对旭凤道:“愿来生有你无我,有我无你。”
润玉见过凤翎印记中旭凤的记忆后,便时常想,若天地间本就无润玉此人,凤凰的一生该是何等潇洒自在,扶摇直上?
世上若无润玉,凤凰何至于前半生为了他痴狂忧思,后半生堕入不见天日的魔界,忍受着寒毒反噬苟延残喘,终于陨身化雪,唯余一根凤翎不甘沉默叙说平生?
他不值得。
洞庭湖上那一夜黎明,欢愉过后,旭凤与他十指相扣,道:“我对兄长的情意,兄长收下也好,不要也罢,只是万勿拿来算计。”
他又背着旭凤算计了一次。
润玉怔怔看着大殿外逆光走来的金甲人形的剪影,眼眶发湿,喃喃道:“万载为天,独负一人。”
走进来的旭凤忽然大吼道:“润玉小心!”
润玉猛地回过头,只见天后阴恻恻对他一笑,她竟趁着所有人的注意都被旭凤吸引,手中燃起了琉璃净火,此时随着旭凤一声惊呼,蓝色火焰轰然脱手,挟着毁天灭地之势而来。
她自己已开始口鼻溢血,却在上面吊诡地笑着,因为这是她这位过来人给年轻的挑战者出的一道难题。
琉璃净火本就克制水族,何况这是她燃烧凤凰精元祭出的琉璃净火,润玉硬接,必然重伤,到时天帝可先擒贼酋,局势逆转。若避之,大殿上不知有多少人要被余波所及,灰飞烟灭。所谓“请承大统”之人是何等虚伪,可见一斑。
她的傻儿子正傻站在遥远的大殿门口,已来不及用凤凰的火灵化去这记攻势。
但她不知道的是,事实上润玉如果硬接,必死无疑,若避之,也将不及躲闪,被她重伤。
润玉分出一魂一魄去陪伴旭凤,魂魄归位不久,他为了拖延时间自断龙角,伤势未愈。伪造一只穷奇须得以同等级的神兽精魂伪装,他祭出了自己的一魄,正代替樊琼封印在陨魔杵中。他现在已无力抗衡全盛的应龙和凤凰,之前种种装相,都是在诈太微,希望他见大势已去,想为给自己留个体面,知难而退。
这不是最佳的发难时机,但天帝没有给他准备的时间,唯有强行突破。这步险棋输赢不在战,在于诛心,得不了人心,将一败涂地。
若不在今日兵变,他来,辜负旭凤及其子;他不来,天帝天后生了警惕,日后清算拔除他的势力,在这天界就更加举步维艰。
无路可退,唯有一赌。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抬手之间,润玉用剩余的全部灵力撑起屏障,将用己身生受这一记琉璃净火。
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前世锦觅最后的想法,他已经活得够久了,天帝做与不做,此身生与不生,在浩然天地面前,不过如此。
他心中一片平静,只是有些遗憾:傻鸟那么喜欢他,就这样看着他死在眼前,得伤心好久吧。
蔚蓝火焰直朝他撞来。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一道倩影忽然挡在了他身前,欲接下琉璃净火,却是螳臂挡车一般被击中胸口,五内俱焚。人影口中呕血,同时倒飞出去,被润玉飞身接住,二人同时被这巨大的冲势击飞坠地。
锦觅面色灰败地伏在他胸前,青丝凌乱,白衣委地。
润玉抱着她,不可置信道:“你……”
锦觅在他怀中抬起头,攥着他的衣袖,痴痴地看着他,露出一个惨淡而苦涩的微笑,正张口欲说什么,身体却无力地向前软倒下去,额头靠在他胸口,再也不动了。
在她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幻术消退,锦觅的身形渐渐淡去,白衣盛装变回了金红常服。
他抱着的不是锦觅,而是已经昏过去的旭凤。
血迹染红了润玉胸前的衣襟,凤翎印记遇血光芒大作,化作一道流光,欢快地融入了旭凤的神识中。
他怀中的凤凰蓦地睁开双眸,瞳孔在凤翎印记的侵入下渐渐染上金色。片刻之后,这金色又渐渐暗了下去。
旭凤在这突如其来的刺激下醒转过来。他喘息半晌,方才吃力道:“这里发生过的与我的猜测差不多。只是不想,护殿大阵也未能阻止此战……这番变故,终究避不过,是我愚钝了。”
润玉的手已经开始发抖,想要给他输入灵力,却又怕与琉璃净火的伤势冲撞,急促道:“你先不要说话,我带你去寻个火系上神为你疗伤。”
旭凤摇头道:“没用的,我的实力被幻灵丹压制到锦觅的水准,接了母神全力一击,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得说个痛快。”
润玉轻轻擦去他唇角的血迹:“何苦呢?凤凰,我已活得够了,我想要的,不想要的,都已尝尽。可你还年轻,为什么要替我……”
旭凤打断道:“我高兴,我愿意。”
他喘息片刻,又摇头道:“我不是高兴。我想都没想。”
润玉绝望道:“你不是没想,你想得太多了。你不知为何猜到了我要逼宫,故意要我和锦觅成婚,又变作锦觅的样子暗中跟来,怕我伤了他们。可我本就没打算害他们性命。”
旭凤惨笑道:“我了解你,我知道如今的你不会伤他们,可你却不了解我。前世你只顾恨我母神,连带着也恨我,却不知道我听说你受了三万天刑时的感觉,我痛到恨不得撞死在那里,我从来就舍不得你难受……”
他说的太快,几乎喘不上气来,半晌才缓过来,苦涩道:“你一点都不了解我。润玉,我怕他们伤了你啊。”
当时只觉得若能让你好受一点,我冷一些,被咬几口,被毒死也是心甘情愿的。
小小的孩子在雪地里笑着跳着,忽然看到了地上发红的血迹。他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好奇地凑过去,从红色的雪堆中挖出一条冻僵负伤的白色小蛇。
小孩皱起小小的眉头:“你一定很冷,一定很痛吧?”他蹲下身,小心地双手把小蛇捧起来,放在贴身衣物内,环抱双臂,让它蜷在心口处,肉身和它冰冷的身子紧紧相贴。
他站起来,一边往回走,那一小块的皮肤已经冻得发痛,他又将手伸进衣襟,摆弄数下,将小蛇换了个位置,让它靠在另一处尚且温暖的皮肤上。
他一路将小蛇换来换去,胸前已没有一处皮肤是暖的。小孩冻得嘴唇发紫,哆嗦着口齿不清:“没事……没事哦,不怕……我带你……带你回家。”
他想都没想这条蛇有没有毒,会不会咬死他。
他在洞庭湖上打开身体抱住润玉时,想都没想这场单相思会不会有结果,润玉会不会感激他。
他挡在润玉身前时也想都没想,忘记了看到前世的零碎记忆,忘记了他曾怎样对待过自己,甚至忘了自己已经有了身孕。
旭凤悠悠叹道:“蜡炬成灰……泪始干……生生世世皆如此……”
旭凤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出一口鲜血,嘶哑道:“春蚕已死……润玉,自我做了魔尊以后,你就再没能把我弄哭过。”
润玉握住他的手,颤抖地把那只无力的手叠放在他的腹部:“你先别说话,你撑住,不要死。你想想它,你死了,它也要随你而去了。”
旭凤漠然道:“你曾眼看着它和我一起灰飞烟灭过,还差这一次么?”
他双目渐渐涣散,按着腹部,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嘲弄:“兄长……我都记起来了,我记起了上一次我是怎么死的……”
他闭上眼睛,呼出一口长气,似是一声长叹一般,在润玉怀中失去了意识。
第12章
天后虽然也有心要趁旭凤下界之时为难润玉,可凤凰的劫难却是真的。倘若他在人间渡过一生,不曾接触天界中人,这一番早已被轻轻揭过。
旭凤在得到了前世凤翎的记忆之前,看到的只有那三个场景。
这三个场景已经足够他推测出很多事情,八九不离十——他自己还看不出自己在想什么吗?他虽不知道前世今生,但他看得出这就是润玉始终不肯收下寰谛凤翎的原因。
太微和荼姚不可能眼看着润玉继承天帝之位,却把旭凤挤到魔界当魔尊。润玉是逼宫夺位的,天帝天后生死未知,旭凤自己应该也是死在那一战,被润玉诱骗或说服锦觅刺杀而死。
润玉不知道的是,凤凰死的时候已经怀孕了。虽然他那时看起来颇为缺德,但总不会对自己的孩子下死手。
旭凤揉了揉肚子,自嘲一笑。公凤凰也能生得出小凤凰,下界之前及之后的诸多不适总算破了案。
他虽然也可以爬起来溜出去,再找到曼珠沙华,先嗑它个百八十棵把剧情看完,但且不说会不会吃死,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润玉很可能已经准备再度逼宫,而留给他准备的时间只剩下一夜。来不及去拖延矛盾爆发的时间,来不及让他打听清楚双方都准备到了何种程度,甚是来不及让他想清楚应该站在哪一边。他所有的势力都在兵营里,那些都是只知道打仗的士兵,他不能将这些无辜之人牵扯入内斗之中。
天帝嫡子,凤凰战神突然发现,虽然他手下有的是人,但现在他能用的好像只有他自己。
是夜,锦觅睡眼惺忪地披着衣服打开门,发现本该昏睡不醒的旭凤出现在了她面前。
*
凌霄殿上,眼见旭凤重创昏迷,站着的“旭凤”登时急了,一跺脚道:“来人啊!他们欺负凤……锦觅仙上!废天帝废天后竟无故出手,打伤人畜无害的锦觅仙上,着实可恶,儿郎们,还不速速与我拿下!”
天帝已被这几番反转的变故惊得呆了。他看了看躺着的旭凤,又看了看站着的“旭凤”,道:“你们???”
*
一个时辰前。
燎原君端着几道素菜走进帅帐,却见旭凤正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出神地啃着食指,吮得津津有味,口中喃喃道:“真香……”
他见人走了进来,立刻躺平,以褥掩面,奄奄一息道:“咳咳。这军中……可有凤爪啊?”
燎原君莫名其妙道:“凤爪?”
旭凤道:“哦哦,咳,我身子不适,竟忘了你不晓得凡间凤爪便是指大鸡爪子。”
燎原君道:“属下晓得,只是……二殿下前几日不是被魔气熏染,看见荤腥之物便犯恶,还下令不许给您看见半点肉食?”
旭凤从被子中探出头来,皱眉道:“我说过这话?忘了,这有了身孕,记性不好了,脾气也是反复无常,你得体谅。快去与我拿些凤爪来,我今日又想吃了。”
燎原君忍不住一个黑人问号:“有了身孕?殿下是说何人?”
旭凤失望道:“唉算了算了,你将这些素菜留下,且退下罢。”
燎原君不动声色,道了声是便退下了。
一刻钟后。
旭凤被五花大绑在刑架上,哭诉道:“你们不能这样对孕妇!”
燎原君拈起一块烙铁,往他身上贴去,一边冷冷道:“何方妖孽,竟胆敢冒充火神?说,殿下此刻身在何处?”
旭凤胡乱挣扎,震得铁链“哐哐”作响:“他去和润玉结婚啦!你们放开我,我是锦觅啊!”
又一刻钟。
“旭凤”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脯,气喘吁吁:“那鸟儿酸的不行,生怕小鱼仙倌被我沾了半点便宜去,连夜就用桂花酿贿赂我,给了我一枚幻灵丹装作是他躺在床上,他自己变成我的样子去和小鱼仙倌结婚了。他怎能这样疑我嘛,他们都有孩子了,我怎么可能去横插一道。”
燎原君:“……”火神殿下还有这功能的么?
他现在最大的想法就是,如果你有什么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被一个这样的女人听到了,全世界就听到了。
那幻灵丹虽效果拔群,不仅能幻形,还能伪装灵力气息,只是灵力高强者装低实力会被压制到伪装之人的水准,灵力低者装高一与人交手便会暴露。另一个副作用便是要足足一日才能解除幻术,恢复原状。眼下燎原君看她顶着旭凤的脸娇憨可爱,大有自挖狗眼的冲动。
他本想吐槽让你躺着装睡都能生出意外,却又突然想到了其它,皱眉道:“殿下并非如此无聊的人。他余毒未清,还要奔波这一路,还……”
有孕在身这几个字他实在说不出口,便跳过去道:“绝不会只是因为不愿你与大殿亲密。”
锦觅一听,登时也觉得不对:“确实,凤凰和小鱼仙倌昨日好像都怪怪的……他们不让我去,是不是因为知道大婚时会有什么危险啊?我们快带人去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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