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时,晚芸就瞪着眼睛在街头灯火下,捧着装了醒酒汤水的带盖碗,不动如松的候在烟火地门前,旁人劝也不走。
当陆九澜醉眼惺忪,搭着人肩膀,一步三摇地走出来,挤眉弄眼地好不容易看清了来人,扬起一胳膊,叫道,“晚芸晚上好!”时,周围无不哄笑。
晚芸不笑,两只药丸一样的眼睛泡了水,不说话,只是瞪着他。
“你有什么好气的,又不是我过门媳妇。”
晚芸将醒酒汤的汤碗塞进陆九澜手里,固执地说,“你喝!多喝点!”
陆九澜酒气冲天,拂掉碗盖在地上,那细瓷碗盖顿时摔成四瓣。他皱紧眉毛盯看着碗里冒着乌漆嘛黑的粘稠液体,咕噜咕噜冒着小泡,像是臭水沟舀出的一碗烂泥,孩子气极了,将碗塞回晚芸手里,“我不喝!你放了泻药,上次害老子蹲了一宿的茅厕。”
“我没有。”晚芸难得大声争辩一回。其实屁嘞,里头真的有泻药。
陆九澜鼓着腮帮子,怒视着醒酒汤,又抬头看晚芸,愣了半晌。
春花在一旁泫然欲泣,“我们小姐等了您足足一个时辰了。”
陆九澜突然下了狠心,将汤碗一把抢过,仰头一饮而尽,喝罢就将碗摔在地上,极为不耐烦的甩手,“走了!走了!明天早上到茅坑来捞我算了!”
晚芸感受不到暖意。
晚芸又开始想念罗浮。那是第二次带罗浮到乡下,看野塘里逮浮萍的白毛鸭子觉得可可爱爱。罗浮学着晚芸朝塘子里吐口水,那群傻呼呼的鸭子以为喂食来了,便欢天喜地地朝涟漪处捣脖子,两个姑娘,笑到前俯后仰。等夜沉了,两人就摇着小竹面团扇,给彼此抹了些紫草膏,枕着湿草卧在地里,以萤为盏,以天为衾,以地为席。
晚芸对声响敏感异常,响过一阵的东西,似乎很难在耳边彻底消除。她耳边还是瓷碎裂的动静。夜间那么明亮的灯火也照不清她的神色。她的耳朵里似乎长了一个铜锣。在她蹲身捂住耳朵的时候,陆九澜扒开她的手说,“你明年跟我成亲吧。”
“你跟多少人说过这样的话?”晚芸仰头笑问他。
陆九澜“哈哈”大笑,双手搁成喇叭状,朝身后那栋灯火璀璨的青楼叫道,“姑娘们!明年跟我成亲吧。”
十几个涂脂抹粉的艳丽姑娘立即涌到高楼阑干处,“好嘞,公子,要记得八台大轿来娶我啊,要是说话不做数,我们可要闹到衙门的哦!”
“你数数多少个姑娘。”陆九澜似乎有些得意。
晚芸看着阑干上俏丽明媚的排排身形,只缓缓说道,“真壮观啊。”
“行啦,我回陆府了。”陆九澜摆摆手,忽然又回身说道,“哦,对哦,我们住的那般近,要不要顺顺路。”
晚芸摇摇头,“我去那边打点荷花酒。”
“你喝酒?”陆九澜有些好奇。
晚芸不假思索地说,“不喝。”这才意识到恍惚间说了怎样的谎话。
“那我走了。”陆九澜的折扇转了一圈,敲在晚芸的头上。
晚芸不能说她痛恨自己这种心知肚明,却还要装模做样的丑态。她猜陆九澜应该也心如明镜。因为陆九澜走前,凑到她身侧说,“周家要那房契,其实好说,只要银子到位。何况明年陆家要搬至京城,常梁我是不会再来了。我爹娘都死在了常梁,其实我早就恨透了这地方。”
“不是这件事。”晚芸抬眼看他,她的眼里凉风习习,“我想求你帮个忙,关于罗浮和陆老爷的事。”
“罗浮……是罗家的四女儿?”
“是。”
陆九澜考究地看着晚芸,“这事情,我是没辙的。舅舅当然明白罗浮娶不得。可你明白我舅舅为什么喜欢罗浮吗?罗浮长得跟已仙逝的陆夫人几乎是一个模样。纳妾这事儿,是男子的逆鳞。舅舅为何偏爱我远胜过青辞?那就是因我不搭理闲事,没底线,没伦理,只会不分青红皂白的一味随他的意思。周大小姐可真是求错人了。”
陆九澜朝她客客气气地拜别。
晚芸走在路上失魂落魄,忽而像被鬼牵头似的回头看了一眼,陆九澜的身影还在灯火下,看着她的方向。晚芸愣了半晌,没走动,终于还是缓缓转身离去。陆九澜的落寞显而易见,幸好心宽,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就走了。他还有好多好多的姑娘。
她知道这可能是陆九澜留给她最后的背影了。
晚芸走进一条小巷。那巷子楼上住户的孩子爱用鱼泡装满水,爬到斜搭着的阁楼里,打开小窗,朝路面丢路人。但晚芸仍旧不想走灯火通明的大道。她心里漏风,挤在人烟凑集的街上,觉得随时要成个破囊袋漂走。她开始想,为了罗浮鞍前马后,是为了朋友间的义气吗?
是的吧。
如果有个缘机,晚芸一定会亲口告诉罗浮,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世上最好的……朋友。
正当有底时,从天而降的一个大大的鱼泡水球砸在她脑顶上,她所有的信誓旦旦又给冲垮了。她决定跑到阁楼上跟那个臭孩子打一架。
第16章(精修)
晚芸打架没打赢。她根本就没找到那个捣蛋的臭小孩,她在爬楼梯的时候崴了脚,还是第二日清晨时,周家人来接她回去的,脚肿胀如烧瓜。
九月下旬,会试临近。原先定在八月,却因水期推了足足一月。常梁城重文轻武,此时全城都是贡生朗朗的读书声。罗显也因大水在常梁停了许久,一等水停,便马不停蹄回了京城。待罗显回京后,罗浮终于能踏出罗府喘两口新鲜气,“我这些日子都不敢出门,娘也让我别出来,就连一日三餐,都是阿枝给我送进来的。他们好怕啊,好怕我又晃出去说什么疯话。”
晚芸却替罗浮松了口气。“罗显不在,你的日子还是会好过一些。”
罗浮自嘲道,“都以为我跟罗显不见面,就能什么祸患也没了。罗显明年开春殿试,状元难说,至少能是探花郎。他的才华是有目共睹的,他有太辉煌的前程。反倒是我,成了坏了一锅粥的老鼠。”
晚芸摇摇头,“就算是状元又怎么,总会翻船的。你说你是老鼠,那罗显又算个什么东西。”
“老鼠的孙子咯。”
罗浮和晚芸聚在城郊庙外的石灯笼前的草堆里斗草。
晚芸捧着把紫云英,把累成团的根茎对着罗浮,笑的两眼弯弯,“妹妹猜,挑一管出来,花朵成单的,肚子跳出一个娃娃。花朵成双的,日后生双胞胎。”
罗浮纠结了一会儿,挑了一根看着顺眼的,等抽出来一看,上头一个花骨朵也没有。
两人一时都有些尴尬。
罗浮一把丢掉花,嘟囔着,“你看吧,我手气好差。”
“确实忒差了点,哈哈哈。”晚芸笑到卧倒在地。
“对了,你现在同陆九澜怎么样?”罗浮好奇地偏头看她。
“害,能怎样,山水不相逢呗。”晚芸踢了踢石子。
“他名声不大好。”
“被宠坏了,肆无忌惮,不比陆青辞他懂事。”
“陆青辞和黄嘉玉的婚期定在十一月。”
“老天,大冬天成什么婚?数九隆冬,就是想冻死宾客呗。”
罗浮笑。
“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晚芸问道。
“三月十五。”
“月亮好圆的日子啊。”
“那你呢?”
“今天啊。”晚芸憨笑,“祝我生辰吉乐吧。”
“啊,你不早些说。”罗浮有些懊恼,“不过我讨厌吉乐这个词,它太虚幻了。还是祝我们能一直在一起吧。”
“我们能吗?”晚芸问她。
“我不敢想。”罗浮很坦诚,“所有美好的事物,但凡在我的脑海里游移过一遍,我就知道它要离我远去了。不明白是人人皆如此,还是只有我比较坎坷。我从不能预设任何快乐,神会偷走它,我只能安静,安静,安静到消失。”从来没有任何人像罗浮一样恐惧快乐。在罗浮眼里,自己的快乐是山雨欲来前的大风,她是风中可以随风跳舞的野草,她舞得如痴如醉,也敌不过一场压城的暴雨。罗浮从来没有一种心情能像快乐那样,毫无差池地预兆痛苦的降临。
为何自己偏偏有了灵窍,偏偏要做个人呢。
罗浮只想当个蠢东西,理所应当地在自个儿天灵盖处养草,而自己天纵英明的使命便是顶着这草叶在农场里喂好日子这头羊。
罗浮拔下头上的珍珠排簪,插进晚芸浓墨的发里,“这是姐姐送我的。姐姐说珍珠是河里的恩赐,我想你也是我的珍珠。我在命里挣扎太久了。是你,让我在昏暗的河底,有了一些期待。”
“如果可以,我情愿只做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
罗浮牵起嘴角,“已经是了啊。晚芸姐姐,你知道吗?那一次在周府,我偷了江公子的玉佩栽赃给你,我看到你的窘迫,心想我真的做了十恶不赦的事。”她吞了一些话进肚里,“可你宽恕了我,让我知道我也是可以被人原谅的。”
小时候,抄错了女诫,要在大堂里挨鞭子,娘会一连三天不跟她讲一句话,也不准下人跟她讲话,就当她是院子里的一块顽石。
罗浮习惯被“报复”,却没法制止自己不做错事。
晚芸不会知道罗浮在怎样的家庭里长大。罗家长辈的爱都给了哥哥们,罗影是她同人间唯一的维系。晚芸也不会知道罗浮有多偏执灰暗,曾有过多么大逆不道的想法。罗浮曾买过两斤□□,想要下在罗府的井里,却在拿到药包的时候,双手发抖,掩面痛哭。
那时,罗浮才十二岁。她得知了罗府里的惊天秘密。她听到张夫人在和张小姐窃窃私语:
你要少跟罗家人来往,那家人啊,天知道有多少见不得人的秘密。
罗浮的亲爹原先是城里有名有望的教书先生,姓金,中过举人,不喜官场上的魑魅魍魉,正值青云之时便辞官还乡。说来金先生还是罗大人的草堂恩师,后者以前没少挨过金先生的手板。罗大人的发妻则是此地员外的独生女,身子骨弱,吹把凉风就能缩得脖子连肩,生下罗府二公子罗策后便体下滴漏不尽,排除一团血糊糊的肉块,不多时就撒手人寰,而金先生也在一次外出时,从马车车帘滚下,后脑勺好死不死地撞上一枚尖锋的石子。当场一命呜呼。
石子周身青苔,可偏偏朝上的地方像是有人拿砂纸磨了个尖角一样,锋利锐朗,还很干净,躺在街边路隅却连层黑土都没落上。是人,就知道是作了手脚。
没几月,罗大人便娶了恩师的夫人,名义上是照顾,大家也只心照不宣地祝贺,没人会提起金先生。
罗浮这名字是入府后取的。她以前叫金小年。
小年,俗之又俗,娘为此气了许久,这哪像读书人家的孩子,可学富五车的金先生却执拗地要祝愿她的宝贝女儿永远像孩童那样无邪。
“无邪无邪,有什么值得称道的。要是十五岁被骗色,二十岁被骗财,你到时去哪哭。”娘气得眼眶通红。
金先生却说,“我要她天真,断不是‘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的天真,我的女儿总不能八十岁还去偷莲蓬吧,我想要她做八十岁还能坐在岸边看小孩偷她莲蓬,能会心一笑的老小孩。”
可金先生若泉上有知,知晓她最疼爱的小女儿,最后采了“浮”这么不吉祥的名字做闺名,不知会不会难过。
罗浮很难过。她想我为什么不能再是金小年。
当夜,晚芸带着罗浮去喝小槽酒。两人其实都不大会喝,左一口右一口,聊着聊着,竟然喝了一壶。她们是在湖心亭里,人多的要命,打牌的,喝酒的,下棋的,全城热闹点的个人娱乐都在这里了。湖面上像镀了层金子。二人喝完了酒,嫌吵嚷,便下到湖岸边,天地陡然开阔了不少,凉风吹得眼清目明。
晚芸在空中抡了一圈酒壶。
水面传来一阵清晰的“咚”。
罗浮也跟着站起来,手围成喇叭状大喊道,“酒壶——你沉下去了吗?”
晚芸也跟着她喊,“沉下去了!”
“不对——你是个空酒壶——要飘到远方啦!”罗浮笑出了眼泪。
“会吗?”晚芸挑眉,追寻着酒壶的方向。黑咕隆咚一片,偶尔的碎光好比铜镜上削下来的一片,钝炖的亮又好似糊了猪油的眼睛。
“骗你的。”罗浮狡黠一笑,“壶子里还剩下五中之一的酒,现在应该已经沉到湖底了。”
“一个酒壶子,爱沉不沉,你哭什么?”晚芸替罗浮擦掉眼下的泪。
“我没有啊。”罗浮强颜欢笑,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青绿的石子,丢进湖里,好像没起水漂。她似乎很沮丧,晚芸站到她身后,抓着她的手指导她,“选材要紧,扁扁的石子才有用,你捡的太圆太苯。你削过萝卜没?你要想象自己在削一个很大的萝卜。”晚芸抓住罗浮的手腕,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而后两双眼睛殷殷切切地盼望着。
石子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沉入水中,遥远的听不见了。
“万岁!”罗浮举着双手高呼,是真的喝多了。
不过无论怎么练,罗浮的石子总比晚芸的少跳了一下,她哀叹道,“晚芸姐姐,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诀窍没跟我说?”
“教会了徒弟,肯定要饿死师傅。”晚芸摊手,“我自然得提防一些。”
“唉。”罗浮虽叹了口气,眉眼却是弯弯的,“不过晚芸姐姐是比我聪明些,我允许你的石子比我的石子多跳一格。”
“哇,你好大度啊。”
“对啊,我以前什么都争的。”罗浮打了个酒嗝,“我六搏从来不愿输人,一输就哭。所以他总让我。”
晚芸当然知道他是谁。
芦苇的尖端颤啊颤,七八点绿色的萤火像是芋头汤上的葱花。晚芸不明白为什么它们只在那一丛里打转。她想目睹漫天的萤火,想同罗浮在一块,见一见不属于人间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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