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和罗夫人早就无话可说。因为罗浮没有抱怨了,也没什么值得分享的喜悦。人很奇怪,你若是偶尔讲一点菜不好,果子酸,在旁的人反而能接住你的话茬,话头能像竹节一样往上爬,但你若是一直讲好,好,无懈可击的好,亲友就只能点头,说没错了。其实生活根本不是这样。
罗府中好久未燃过烟花。
一众亲戚的孩子心急火燎,在大堂里摸爬打滚地了一整日,也不犯困。他们不等天暗透,便一个接一个地蹦跳到昏蓝的院落里。
酉时三刻不是看烟火的好时候,罗通判本想借着大操大办的喜气好冲掉前些日子的灰蒙境况,可耐不住亲戚小孩一遍两遍的磨,于是干脆邀来举家上下,齐齐站在花草葳蕤的庭院里来看半白日的烟火。
大家各搂着旁人的胳膊,一团和气。
有个亲戚忍不住嘲笑了一番手臂上还别着黑纱孝布,一点燃火星就吓得捂着耳朵跳开的家丁,说他像被打断了尾巴的壁虎。没人理会他的抖机灵,都只出神地望着火树银花,就好像那里头藏了半生的愿景,实际各自都明白,什么也不会有,就是一团秘制的药火在炸开,而他们的人生前途,就是一方盒的薄荷蚌壳肉汤,保鲜是正经,顾不上加料。
烟花不高,还冲不上人的头顶,可看着更为细致,银丝金缕,偶尔夹杂星星点点的翠绿亮紫,烟气缭绕,就只在眼前水漫金沙。烟花似乎自带水汽,落的极快,也朦胧了所有人的眼睛,罗家人眼中殷殷切切的期盼也在万籁俱静中消失了,像是潮湿了的木材。不知是何人,在将散未散的烟雾中,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罗浮的眼前除了这烟火,旁的一切都黑如墨汁。
没有人烟,没有花树,没有景致,只有眼前绚烂的烟火。
罗大人骨瘦如柴,眼窝深陷,后背微微隆起,在罗夫人旁站了一遍,被骂了句“穷酸样”,又低垂着眼,踱着步走到一帮晚辈身边,但挨个儿喊了舅舅,叔叔,伯伯后,七八双眼睛来回一望,谁也不知道起什么话头,都尴尬的沉默着。罗大人摆摆手,旋即径直走到仆人前面,询问道,“平日每到晚饭时,你们一个人能吃出十个人的声响,近日倒是都学会礼数,知道食不言寝不语了。”但他见众人低头不答,又轻飘飘地移到前边去了。
罗家就是这个时候收到陆家柑橘宴的邀帖的。
罗大人终于找到了可以引起热烈讨论的话点,“听人讲,陆府新收了个年轻人,叫陆苑,学富五车,又为人扎实。想必这场宴会,就是要引荐给城内的各位贵人吧。”
果不其然,大家伙儿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哎,虽说陆青辞公子有才,可古往今来,都多少大官是断了胳膊的呢?陆大人安排后路,也无可厚非啊。要是他二人能兄友弟恭,倒真是一桩美谈。”
“也不知这陆苑是什么来头,是随便挑了一个,还是陆家早年在外的私生子啊?”
“这个我改日去打听打听,我叔家的儿子安在陆府打杂。”说话的人是罗大人本家的亲戚。这亲戚真是口无遮拦,明明是同罗家有关系,却攀去了更大的官府里。
罗大人老脸垮了。
“也不知道陆大人怎么不再新娶一个,年富力强的,再生一个,怕也不难啊,我可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罗浮轻轻哼了一声,“因为他没下半身啊。”看来常梁当真没几个人知道当年夏念对陆大人做了什么惊天劈地的事。
众人瞠目结舌,以为是耳误。
罗浮不咸不淡地飘走。
罗夫人和一些女眷坐在池子的长廊上。
罗夫人喊住罗浮,她终于想起一些事情是可以和亲生女儿分享的。
“浮儿,你说巧不巧,我前日同你王姨打竹牌,她说她好些年前收养在院里的小女孩,长的越来越像你,就连脖子左边那颗黑痣都一样。王姨说世间绕成小圈,我们普通子民就跟一个莲蓬生出的莲子一样,以为是各得天养,等剥出来一瞧,哎哟,原来都是一家啊。”
罗浮正想应答一句,还望娘引见引见这位“双胞胎”的“妹妹”。
但这时,罗夫人突然抖了抖手腕,扇端上停着一只褐色的小虫。
罗浮看着虫子飘渺的影子上下游移着飞到梁柱上。
婶婶家手臂胖成藕节的奶娃娃试探地伸直手臂,拍了两拍,举到罗夫人面前,欢喜地喊,“夫人,我打着了。”
罗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连忙弯下身子。
罗浮拦住,“娘,腰不好。”
罗夫人依旧是笑的开怀,从袖子里取出手绢将小孩手上的脏东西擦掉,一面说着,“不打紧。”一面挂上大人逗弄小孩的惯常样子,掐了掐孩子的肥脸,“给姨瞧瞧,你的手有没有打痛,这坏虫子,下次喊姨,姨帮你打。”说罢,还不忘‘关照’罗浮,仰起头来,颇为遗憾道,“浮儿,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皮,逮住什么闹什么。我记得你小不点大的时候,顶爱踩你爹的肚子,来来回回踩,怎么骂都不听,还老是傻乎乎地笑。不知你现在怎么性子这样怯了,老是看着眉眼忧虑,我这做娘看着心里也不舒坦。”
这一说,彻底触到罗浮的痛点。她不动神色地反唇相讥,“我哪一位爹啊?”
罗夫人脸上一僵,脸上即刻缠绕着痛苦哀伤。她一向刻薄严厉,如今一个字也蹦不出,只好敛起眉眼,抱着小孩到一边玩耍了。
罗浮看向池面烟火的倒影,知道她这一辈子都不配得到幸福。
新春的爆竹声要响一整夜。
明日起来,一定会看到好几个仆从提着扫帚,洒扫地面的爆竹残骸。
罗浮进屋后,锁好门窗,但仍有硫磺味呛得人眼角含泪,极难安眠。等她入睡时,她梦见了陆家的宴席。宴席上鸿儒谈笑,互祝新年。她还梦到陆家的门口有一颗硕大的,牢牢堵住大门的石头。石头上的土层极厚,伸出手指戳一戳,能直接没过食指的第一条线。褐黄色的土,像人嚼烂后吐出的苔藓。
要进陆家的门,得翻过这个石头。
罗浮爬不上去有点着急,因为她听到六岁的金小年在疯狂喊着她的名字。
“轰——”石头碎成银色的齑粉。
罗浮的脑袋开始清明。
这不再是梦里,这是真实的陆家。
罗浮戴上了新制的银穗簪子,是小鱼儿构成的穗子,十数条,叮叮当当的。
宾客一进门后,便见一樽圆柱状的琉璃,竖着搁置在中央,底盘是扶桑莳绘的忍冬纹漆器。琉璃里面放养了近一百条红如牡丹的金鱼。满目红色的鱼影在灯笼照出微黄色的液体中不疾不徐地游走,波光潋滟,诡谲缤纷。取的是年年有余的祝福意。陆家真是费了许多心思。很多客人在围着看,又瞧到罗浮头上的鱼穗簪子,于是接二连三的搭讪她。罗浮没同这么多人讲过话,一时有些应接不暇。
晚芸从后头拍她的肩,拉她到一边讲话。
“罗浮。”晚芸递给罗浮一块手绢包住的荷花糕,“你尝尝看。”
“你去哪里买的?”罗浮低头咬了一口,“没吃过这种果酱馅的哎。”
“一家挺隐晦的铺子,门店只有半米宽,进去后,才见豁然开朗,林林总总的,糕点羹料多了去了。但这不是重点。”
“嗯?重点是什么?”罗浮眨眨眼。
“我在隔壁药铺里偷听到了夏念在和大夫讲话。”晚芸伸手挡住嘴,神神叨叨地说,“她要了一贴打胎药。”、
“哈?”罗浮惊得下巴要掉,“是她和谁的孩子啊?”
“谁知道啊!”晚芸摇头晃脑,“这半老徐娘可真厉害。我还听到她说什么,自己是不配有孩子的。我想她平素里酗酒惯了,这孩子不打掉,也落不了地吧。”
“是哦,何况年纪确实大了。”罗浮点点头。她想到晚芸跟她讲起的,那个在天台喝酒喝得孩子没了的妇人。晚芸绘声绘色地跟她讲了鲜血是如何引来一丛一丛的蚊子的。那个妇人躺在血泊里说的是——我真的不能再后悔了。
宴席拢共敬了四场酒。第一场杂耍艺人登台,第二场歌舞伶人入场,第三场射击投壶,第四场是收场酒。宴席井然有序,红飞翠舞。在收场时,陆大人领了陆青辞和陆苑上来。宾客的叽叽喳喳声登时消散,大家屏息凝神,等着陆大人发话。众人紧张兴奋得鼻头发亮,像是在听揭榜似的。
“前月,我儿横遭不幸,为人父母,难免辗转反侧,痛苦难眠。幸得我儿德才兼备,有百世青阴的志向,但事终无十全十美,为保我儿前程通达,柳暗花明,特定为他细选了一位伴书郎。来,陆苑,你走上前来。”陆大人亲切地招呼着陆苑,“日后,你就将长伴青辞左右,彼此扶持,取长补短。”陆大人面向来宾,拱手施礼,“今日高朋满座,人才济济,陆某厚着脸皮,向各位宾客讨个颜面,还望日后多多关照。”
众人击掌高喝。人人的脸上洋溢着包容和善。
陆青辞的嘴角勾出一丝悲凉戏谑的笑意。
此刻,就在此刻,忽而有数十位穿着黑色劲装,脸蒙黑布的大汉从暗处蹿出。他们埋伏已久,躲藏在墙角的阴影里。刀剑的光影陡然在月色中升华。
他闭上眼睛。陆青辞知道她会来。
第32章(微修)
蓝金袍子的,典型的脂粉味环绕的女子带着黑市里一帮劲装的打手来砸场子。这些凶神恶煞的人从墙角的暗影里和枝叶澎湃的灌木里蹿出,瞬间围堵成高高大大的人墙。他们训练有素,最擅长埋伏和暗算。
罗浮和晚芸坐在宴桌的一尾一首,见到领头的女子一把掀开幂篱,果不其然,就是夏念,她二人没有任何意外可言。晚芸看到夏念那张瘦削的,棱角分明,鼻梁高耸直挺,唇色艳红的脸,顿时觉得寡然无味,因为下意识地觉得夏念闹不了太厉害。她来,多半是为了儿子陆青辞呗。罗浮却感到心惊。晚芸又开始讨厌夏念了,她想到村落里的悍妇。夏念这样的悍妇能一脚踩破草泽里所有的野鸭蛋。晚芸这一辈子都不想娶夏念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会把小孩当小鸭一样踢。
罗浮同晚芸隔了五六张席子坐,所以她们不得不稍稍后仰,避过人肉壁垒,互相使着眼色。
晚芸指了指夏念身边那个高大威猛的中年男子。
男子眉目俊朗,身高九尺,臂膀厚实。
晚芸伸出大拇指,用唇语说着,“夏念真厉害。”
罗浮打量了一番那英气十足的男子,旋即点头同意。
罗浮和晚芸都是看戏的心情,然而就在这当口,夏念带来的打手和陆府的侍卫开始交锋,兵刃相接的铮铮声激荡得杯盏内酒花四溅。危险的狼烟是从黑衣人拿弯钩刺破陆府侍卫的大腿皮囊时开始燃烧的。
众人鸟兽状奔逃。
桌席被掀翻,瓜果滚了一地。
铁片与铁片互抵的声响在宴席场里翻涌。
有个黑衣人操起带铁环的大刀,一举砍在一侍卫的腰上。宴桌上一老人目睹这惨剧,立刻翻身起来,大吼大叫道,“杀人了!杀人了!”老者声音颤抖得厉害,带着动物哀嚎的尾音。那腰部以下断裂的侍卫,都没能喊出这样凄厉悲怆的叫声,他只能哼哼着,瞪大眼眶,显出他的四白眼。他从石桥上翻到池塘的杂草上,仰面朝天。这是他的上半身。他的腿还留在桥上。今天是个好底色的天,天色乌蓝,月亮圆润,有黑棉一样的云不断从月亮的左边穿行到右边。他在想什么?濒死之人会想起小时候飞到枕头的萤火虫吗,还是母亲端到脸前的,退烧的药汤。
罗浮倒是想起小时候见到有人用热水灌过蚂蚁窝,但她不是蚂蚁,也不是此刻夏念需要寻仇的对象,她不像晚芸一样悲天悯人,她只有在地狱中心游荡的茫然无语。罗浮仿佛看到了真实的地狱景象:有人在下油锅,有人受腰刑,有人在火海刀山上。她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角色,只觉得自己的皮囊就像是兜风的网。罗浮慢慢地撑着桌案起身。而罗夫人则神色严峻,铁钳一样的手牢牢钳住罗浮的手腕,将她往外拉扯。但大概是因人潮间或着撕心裂肺的尖叫和肆意流淌的鲜血,这样生死一线的恐惧让所有人都失魂落魄。
罗夫人钳住罗浮的力道减弱,罗浮最终被落在了后头。
后院升起的,明亮的火树银花在漆黑的天上如同天罗地网,将陆府罩得蚊子也插翅难飞。烟火“啪轰”的起落像是巨人的鼾声。我们都在巨人的鼻息下生存。罗浮停下步子,仰头看天。她已经看不到月亮了。这分明是晴天。她不知道天穹顶上挂着的那个奇形怪状的,散发着昏黄光线的东西是个什么玩意儿。多半是个油腻的煎饼。你要我怎样大声说话,才能重新变得清亮。罗浮张了张嘴,什么也喊不出来。
有被刺了一刀的侍卫倒在这些奔逃的贵人身上。贵人尖叫飞跑,一面不忘扑着精美衣裳的脏渍。
罗浮收视线时,又看到一个后脑勺被锤了一棍的身着黑衣劲装的人,直直栽在那樽琉璃的圆柱鱼缸上。琉璃轰然破碎。他倒在棱角分明的碎片上,背上被扎上数十个窟窿。他蹬着腿,面孔扭曲,在挣扎,然而逃跑的人群的脚印,还继而连三地烙在他的身上。水鱼飞溅。尖叫声炸起。通红的金鱼像带血的鸟儿一样飞出来。罗浮的心被撕裂开来。她情不自禁地朝那片兵荒马乱中走。红鱼在地上垂死蹦跳出几厘米高,然而纷至沓来的脚步将它们踢到东,又踹到西。鱼的鳞片凋落,内脏被挤出肺腑。一败涂地。
晚芸从身后拉过她,“罗浮,我们快走!是真的死人了。”接着她不由分说地带着罗浮跑向通往后院的长廊。长廊侧旁摆放的花草草草的钵体破裂。不少小姐姑娘的脚被扎破,哭得撕心裂肺,跛着脚继续往外逃。
罗浮在逃跑中看到陆苑被押到夏念跟前。
夏念身侧那个高大的男子没有废话,立即抽出弯刀,手起刀落,当场卸了他一条胳膊!
这就是夏念的目的,叫陆府颜面扫地,让陆大人绝不敢再生收继子的念头。她要为她的儿子铺好康庄大路。
陆青辞面无表情,也许眼睛微微闪动过。他长身玉立,闭上眼睛,他心底是难过的,然而他动也不动。他现在还是整个常梁,打着灯笼找十里地也找不到的青年才俊。
罗浮甩掉晚芸的手,向后跑了好几步。她想确切地看到陆青辞的神色。
自陆青辞断了手臂后,罗浮的心里一直有个小人儿在吊脖子,然而小人的脚还能站在小凳上,不至于断气。如今凳子踢翻了,小人儿喉口发紧了一阵,就彻底歇菜了。罗浮的心如死了一样平静。然后,她晕了过去。
27/36 首页 上一页 25 26 27 28 29 3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