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总觉得这些都像是在吊命时,才喝的药。”晚芸嘴快。
“别乱说。”罗浮起身,将药渣往门外倒。
晚芸看着罗浮的背影,认为她可能哭了。
她们打算在窟窿下搁一个木盆积雨。
二人站在窟窿下反复打量,也环视了几圈周边,没有任何储水的容器。
“那我们得时时刻刻盯着了,不然盆满了,我们也不知道,届时就要遭殃了。”
“我来盯着吧。”罗浮自高奋勇,“我睡眠浅,容易醒,又不容易睡着。听说是很大的雨,粗雨打在硬瓦上,我八成本来就睡不好的。”
“必须轮流才行,不然你会被累死。”
“不要,你去休息,我可以的。”罗浮不依。
“罗浮,我到底是怎么就病了呢。明明应该是我照顾你的,怎么一夜就变成了你照顾我?”在罗浮去柴房找盆时,晚芸突然问。
“我们是彼此扶持的,谁生病了就照顾谁。今天你生病,可能明天我就病了。”
“那我是生了什么病?”晚芸试探着询问。
罗浮不答,蹲身摸了摸木盆底,顾左右而言其它,自言自语一般,“我觉得这个盆会漏水,它的缝是开的。”
“那你要上街新买一个吗?”
“嗯。”罗浮点头,“顺道找一找有没有修瓦师傅。也不知怎么回事,找了很久没有找到,不明白这里的人,是不是屋瓦从来不破。”
“也许别人只是觉得我们来路不正,不肯给我们修罢了。”晚芸捂嘴咳嗽了一声,“常梁周边有二十四个小镇小村,他们也许很快就会找到这里。要是我身体好些,我们现在就可以再走远一些了。”晚芸满怀歉意地看着罗浮,“对不起。”
罗浮避开晚芸的眼,只站起身说我要上街,你在这里等我。她说这话时,一眼都不敢看晚芸。
罗浮一去去了半个时辰。
晚芸洗净碗筷后,手掌湿冷,无所事事地站在水槽边发了一会呆。她当下脑中空无一物,回到卧房也是发呆,出去散散也是发呆,她情愿一动也不动地发呆。她蹲在水石槽边儿,双手抓住石头边缘。她以前家里也有这样很原始的水槽,夜里会有蛞蝓爬上来,不会很多,大概四五只。她年少无知,摸黑摸到过一只,那恶心粘腻的触感,吓得她喉咙发紧,转身跑去厨房抓了一大把盐,如下雪一样撒了上去。娘痛骂她败家。盐杀蛞蝓,鞋底也能,为什么要浪费辛苦挣钱买的盐。娘是真的生了气。
娘,我错了。我真的不敢了。
晚芸说话的声音低低的。她抓住石槽边,仿佛又看到了娘在面前。她垂下头,再次向娘为当年的事情道歉。她的眼泪如珠子一样滚落。
敲门声响了很久,晚芸才反应过来,立即抹净眼泪。但开门后,不是罗浮,是房主。他拄着拐来看晚芸。
“听说,你病了。”他咧嘴笑。
“是啊。”晚芸不冷不热,“有没有带什么东西来看望我?”
“你看你这人,就是脸皮贼厚。”房主晃了晃手上包住的小果子。
晚芸解绳子一看,是一些甜梨,故意嘲弄道,“哟,下血本了。”
房主进门后,相当熟稔地一屁股坐在长凳上,“哎呦,好久没来坐坐了,你们上一个租户是个抠门精,从来没请我过来坐坐。”
晚芸觉得他好像意外地很开心。
“我偷偷跟你讲些事。”房主神神秘秘,拿手挡住嘴,“我以前一个主顾说明日为了答谢我,会送我常梁一家闹市里的铺子。”
“主顾?你有啥主顾?你不是打流的吗?”
“放屁!我可是有正经买卖的。”
“什么买卖?”
“一种跟茉莉花很像的草药。”
“草药?是毒药吧。”
“你怎么知道?”
“瞎猜的。”晚芸摆摆手。
“村子里的人,都觉得我卖这种毒草会遭报应,但我觉得那林子里,蚂蝗那么猖狂,我都没中过招,要是有报应早就死了。”房主挺挺肚子,“你知道吧,要是蚂蝗进了身体里,肚子会肿得像个孕妇。但我好着呢。虽说这种毒草跟茉莉花几乎一模一样,很容易被人拿来给仇家下毒,但是关我啥事呢,我又不想害人。”
“这种因果循环,哪里能说清。你还是接着说,那主顾长什么样吧?”
“高大英俊,一看就是贵人呐。”房主语气夸张,“那可真叫一个俊!可惜啊可惜,是个独臂人。不过我从前去常梁做买卖时,从没见过他。这个男人说,我的主顾和他家关系近。他只是来这边接人回家,顺道替我的主顾答谢我的,也不知道是真话还是假话。”
“应该是真的吧,他没必要骗你。”
“你怎么知道?”
“我不是说了应该吗?应该就是猜,不保真。”
“那你说,我该不该去常梁呢?”房主摩挲着下巴,“在这里呆久了,还怪舍不得的。”
“舍不得个屁,赶紧逃命吧。”晚芸重重地拍了下桌子,白了他一眼,“知道什么叫斩草除根吗?”
罗浮回来时,一左一右拎了两个木桶。晚芸看她眼皮红肿,想问些什么,最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倒说罗浮一面卷起袖子,一面开始冲水洗盆,絮絮叨叨地讲很多话。
“我只找到了一家杂货铺子买木盆,那铺子藏得深,躲在一些米粉粮油店里,连招牌也没有,想来是开了很多年,也许比我们都年长些。这里的木匠师傅回老家去了。铺子里只有一个稍微大点的盆,但是里头养了掌柜钓来的小鲫鱼。要是只养了一小只,也不是不能接受它的腥味,但是盆子里,足足养了几百条,且都是些小鱼仔,它们挤得都翻肚皮了,密集得就像鱼鳞本身一样。所以我只能买了两个小盆。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大雨。”
罗浮摸着粗糙的盆边缘,自顾自地说,“要是盆是方的就好,我们可以可以把两个木盆紧紧贴在一起。”
“罗浮?”晚芸靠在门边喊她的名字。罗浮一个人自言自语般讲了一长串,晚芸一个字也没听清。
罗浮登时一个激灵,好像在想别的事情。
“你在怕什么啊?”晚芸笑道,“怎么这样胆战心惊的。”
“没有啊。”罗浮也扯着嘴角笑,“可能是因为今天在路上也被人莫名叫住,说我衣领上粘了皂角。怪尴尬的。我洗衣裳时太不注意了。”
晚芸发现今天的罗浮并不健谈,一回来便说的那段话,想必是在路上演练了许久的,所以才那么流畅,快速。
吃过夜饭后,晚芸觉得头晕脑胀,先回房休息。罗浮收拾桌子,清洗餐碗,做完了一切简易的活后,就搬了个竹椅坐在门边发呆。晚芸不知何时醒来,看到罗浮在灯笼下的背影,就像烛台冒出的一阵烟。她脑后的长发被风卷起,像雾一样扬起来。晚芸想起身喊她早点休息,刚翻个身,眼前混沌一片,又沉沉睡去。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罗浮热情地喊她吃早饭。
晚芸到大堂,发现有豆浆和牛肉片。“你去菜场了吗?”晚芸问。
“嗯。”罗浮笑着。
“你是不是很早就醒了?”晚芸夹了一片牛肉。
“……没有,只比你早一点点。”罗浮又夹了一块到晚芸碗里,“听说卖的很好,应该味道不差。”
“我看你,怎么好像一晚上没睡一样。”晚芸囫囵吞了一片,顿时麻香了整个舌头,“嗯,好吃。”
罗浮摸摸自己的脸,讪讪地说,“没有吧。觉得好吃,就多吃些。”罗浮将盘子往她那边推。
之后一连好几天,罗浮在晚芸睡下后,都是一个人坐在门口,让风吹凉她的头发。她只有一盏灰扑扑的灯笼陪着她。
晚芸总能在第二天看见她手腕上有红色的,细细的伤口。
“你怎么了?”晚芸抓过她的手。
罗浮往后躲,“我没事,就是被柴划伤了。”
“那你怎么不找大夫呢。”晚芸有些急。
“都是小伤口,找什么大夫啊。”罗浮很紧张。
晚芸当即摔下筷子,一个人进卧室去了。
罗浮一个人站在大堂,不知说什么,也不知道做什么。良久,她从袖带里取出那枚小小的刀片,扔进了屋背后的灌木丛里。
等吃夜饭时,晚芸又一把按住罗浮的手。
“我上好药了。”罗浮脸色惨白,“我以后拿柴火会小心一点的。”
“罗浮,我一直有件事想问你。”
“……嗯。”
“元宵的大火,你觉得陆青辞知道吗?”
“多半是知道的。夏念虎毒不食子,再怎么恨陆家,也不会对陆青辞下手。”
“所以他当时不愿救你。”
罗浮苦笑,“是的,但我不在乎。而且听说陆大人已经死了。”
“你从哪里听说的?”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这里的人也知道常梁死了个大官,你病着,很少出门。”罗浮非要起身刷碗。
“那你岂不是可以回去了?毕竟陆大人死了,你也不用嫁给他了。”
罗浮停住,欲言又止。
“如果你想回去,那么最好离我远一点。”晚芸收拢好筷子。
罗浮的脸又白了一层,“为什么这么说?”
“陆青辞是喜欢你的。”
“没有多喜欢。”
“我知道。他只是现在心里有怨气。他为你失去了一条胳膊,你却始终没有原谅他,反而同我越走越近。”
“我没有不原谅他。我只是不再喜欢他。”
“所以他才更恨你。他情愿相信你是因恨他而疏远他,也不愿接受你是不再喜欢他而形同陌路的。所以罗浮,你离我远一点,不要同我这样亲密,他或许就能原谅你。”
罗浮看了晚芸良久,她也想了很多,最终眼神一点点灰落,就像明亮的雪花一点点消融,露出贫瘠的底色。灰尘像厚厚的棉花一样盖住所有的光。罗浮背过晚芸,她的身影薄而挺拔。“要落雨了。”她说。天上一道惊雷,蜿蜒曲折的闪电如紫龙金蛇。罗浮没有发怵。她的肩膀也没有发抖,像早就在等待这场大雨。晚芸觉得那雨点有拳头一样大,屋瓦上全是疼痛的哀嚎。山雀从树丛中乍起,宛如溅出的血液。她们的两个小木盆很快就盛满,如春日爆枝的灌木。地面湿漉一片。
大雨的当夜,罗浮开始低烧不退,但她躲在被子里,坚持不去看大夫,她喃喃地说,“下雨了,我哪里也不想去。雨会弄湿我的鞋底,我还要走很远的路。我只有一双鞋子。”晚芸给她敷好湿巾。罗浮微微一躲,藏到被子里。“你赶快休息吧,别管我了。”罗浮的声音潮潮的。晚芸万念俱灰,“我也管不了你了。”
罗浮在一片黑暗里沦陷。黑暗中此起彼伏的一阵闷响,炸出银色的光。她在扁平的暗和偶尔一显的光中,看到常梁城的青瓦高楼尖。屋檐下的小楼里,有两个小女孩在交换草蚂蚱。
晚芸又是昏睡,直到日上三竿。她去到庖厨时,桌案上有一碗凉了的药汤,还有称好的药材。果然,她和罗浮一直都是被监视的。
从什么时候起呢,估计是从她们跳塘旁异动的草丛开始。罗浮什么也不会,不会劈柴,不会做菜,不会煮饭,那么晚芸病的这些时日,当然是有另外的人做事。晚芸将药倒回药炉里加热,给罗浮送了过去。
罗浮没在房内,披着件衣服在院子里浇花。
“土地翻一翻,哪里都很湿润。这样真好,是万物复苏的春天。”罗浮听到晚芸的脚步声。
“罗浮,喝药,你乖一点。”
“不喝了,少喝一碗药,病不死。”
“你这想法不好,都说讳疾忌医是不对的。”
“我还在乎这些做什么。”
“你当然要在乎,你的余生还很长。”晚芸咳的厉害,转身看向高高的屋顶,“咳咳,我们要不要上楼顶看看。”
罗浮迟疑了片刻,点头说好。
“我其实喜欢这样的高处。”罗浮扶着晚芸坐好,“但我总跟娘说,我害怕,害怕高处,害怕火,害怕雷电,其实这些我什么也不怕,我怕的只是娘不关心我。”
晚芸莞尔一笑,旋即热泪涌上,她抱住自己的膝头,“其实我也一样。”
“人病了,果然看什么都乏味。”罗浮望向远处鱼鳞般的屋瓦矮房和几十只小船漂泊的长河,以及隐匿在小坡中草色荡漾的水塘。“我能体会到你现在的感受。”
晚芸将头靠在罗浮的肩上。
罗浮一抖。
“别怕。”晚芸说话沉沉地,“我只是头好重,我不会再想跟你一起洗澡。”
罗浮摇头,“我们都是……女孩子,没关系的。”
晚芸轻轻笑了一声,十指紧扣握住罗浮的手,轻声说道,“罗浮,远处有风筝。”
罗浮看向远空,远处什么也没有,只有黑色的鸟在兜圈飞,“是的,有彩色的燕子,还有长长的蜈蚣。”
晚芸的身子至这一日后,愈发如山体滑坡。罗浮时时刻刻陪着她,只是偶尔拿着竹竿到院子里赶乌鸦和麻雀。乌鸦和麻雀都是鸟中的精明份子,一味绕着竹竿转,并不飞远。罗浮泄了气,只好摇了最后一圈竹竿,就在这下,罗浮真的不慎捅伤了只笨鸟的翅膀。笨鸟直直坠地后,天上一团浓重的乌云飘来了。
暴躁的雨点在前些日子还剩了许多,它就像酒楼里涮锅的水,要一把接一把地倾泻。
罗浮只能进屋,头上的屋瓦开始摇摇欲坠,微弱的光线在跳跃,带瓦的青苔碎片从天而降,绿雨和透明色的雨齐下,像坠亡的小人和它的斗笠。地面的小水坑激越起大大小小的涟漪。原本是局部有水的地面,却以面带点的形式,浸染了整个屋子的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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